“人走了,茶就凉。”
文武给我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发亮,我明明看到了光,却觉得那光很暗淡。
那个时候我们两个都很年轻,对这个世界充斥着幻想,觉得这个世界应该是怎样的世界,不是他原本就是这样的世界。
比如我所在的青镇,它应该是一个繁华的小镇,充满了安逸,生活自得,每天都会有人出来坐着街边的小茶馆里喝杯茶,就这样逍遥地过上一天。但其实青镇的人都很忙碌,我们年轻人每天都要去学校,后来要去地里干活,要走泥泞的道路,要看许多熟悉的人远去,有些人回来了,却变得陌生,有些人离开了,一辈子再没有回来。
在文武说这句话之前,我根本没有听说过‘人走茶凉’这句话,或者听说过,但是没有在意过。我觉得人生就是欢喜,是今天,明天,然后是继续;是相见烦,不见思念,虽然知道离别无常,聚散常在、远香近臭;是生活担子虽然很重,总是一天天向着好的方向去的。我本能得反感人走茶凉,觉得这话实在薄情寡义,心中实在不喜欢。
文武是孤儿,由他后母养大,我觉得孤儿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与许多的正常人有着不一样的地方。
文武看这个世界总是很灰暗吧。
在这之前我已经认识了文武,我们不是朋友。我和文武是同学,但是我们并不在一起,很少在一起放学回家,文武同学学习成绩比我好,在人前总是表现出很高傲的样子,仿佛天下英雄,唯文武而已。我觉得文武一定看不起我这种的学习能力一般,怎么努力也没有用的学渣,我自觉地不与他交往。
后来我们中学毕业,无一例外的没有考上大学。变成了同是天涯忐忑人,人生志气沦丧,在人前说话都觉得少了底气。
说句五十步笑百步的话。比起文武来,我心里还有优越感,我算是进了高考的考场,虽然我在考场里面发晕的坐着,所有的题目全都不会,完全靠猜,随后傻傻的发呆,认识到了什么是十年学子,一朝完蛋的结局。算是体验了一把绝望的情绪。文武则连考场都没有进去,在高考临近一个月的时间段,文武和后母大闹了一场,就没有去过学校。
文武的后母是一个十分要强的女子,她一生的抱负,在我看来,就是她养育了这个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如果这个孩子能够考上大学,让她对得起文家,给文家光宗耀祖,让她在青镇的人前有了脸面,那会成为她最伟大的成就。但是文武的脾气出奇的倔,脑子不知道为什么抽了筋,或者是癫痫病发作了,他打死不愿意再去学校,不愿意成就后母的梦想。
我私下里觉得,文武学习成绩好,不过局限于青镇这个小地方。到了大城市,文武的学习成绩很快显得捉襟见肘,迅速泯灭于众多学子当中,变得平常之极了。
文武的骄傲只是在青镇这个地方让人觉得了不起,到了大城市,只能饱受打击和摧残。
文武在学习上看不起我们青镇的任何一个同龄人。不过在生活上,他过得极其寒酸。身上的衣服仿佛永远都洗不干净,面孔不知道为什么总是黑的,浑身还散发一股难闻的汗酸味,被褥在宿舍里好像从来没有清洗过,穿的鞋子不露出脚指头永远不换新的。我不能够理解,衣服清洗一下有什么难度,不过是用手搓一下而已。后来我才知道,文武几乎没有多余的钱买肥皂,也没有钱买学习资料,文武又不想沾同学们的好处,觉得无力偿还别人。他就这样凑合着过日子。渐渐地成了习惯。
我们在同一所学校,我去过文武的宿舍几次,看到的文武就是一副邋遢的样子。
由于没有考上大学,由于两个人都觉得丢人,又同时回到了我们那个没有前途、除了种地之外几乎没有其他出路的小镇。
我被父母唠叨一番,说我们家没有大学生的命,父母就将我撵到田地里干活去了。文武的母亲则四处诉苦,说她养大文武多么不易,孩子就这样辜负了她。
后母抱怨的声音像极了青镇的梅雨,淅沥不断总也不去。虽然文武在田地里劳作,这些抱怨还是没有消停。
我和文武在田地里重新认识,经常在一起聊天。后母抱怨的话自然也会传到文武的耳朵里,我看出了文武的无奈和厌烦。
文武的亲生母亲去逝的时候,文武只有四岁,他的父亲娶了文武的后母。后母生了一个闺女之后,文武的父亲也得了癌症病逝了。整个的家庭因此负了债,文武的后母没有再嫁人。文武初中的时候,后母让文武辍学,认命般的挣钱去,好攒钱娶媳妇。
当年的班主任程老师找到了文武家里,给文武的后母做工作,做了好几次,说文武学习好,不上学可惜了。程老师给了文武很高的期许。
那次家访后,文武的后母如同打了鸡血,让文武继续去学校读书了。
仿佛这一去就会功成名就,仿佛富贵可期。
文武觉得自己也可以。
那个时候我也不想上学,被母亲拿着木棍如同撵鸡鸭一般打着去了学校,每天上学和放学时,母亲会在学校门前盯着我,看我是否在学校里,让我在同学面前十分丢脸。
父亲为了教育我,特意将我带到青镇附近的采石场。我在采石场背了半个月的石头。从此以后,我深知吃苦的不易,可惜这种励志的事情只是给我了一点点的教训,我并没有如他们所愿的考上大学。
不是所有的励志都会有结果,不是所有的结果都会天随人愿,我也没有觉得愧对父母。
文武因为衣衫不整,身上穿的是旧衣服,在同学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后来被几个女同学背后议论,说文武后母养着他,他不懂得感恩,如果是他们,他们早就挣钱去了云云。
这话让文武听到了。文武很是受伤,觉得同学们都在背后笑话他,从此以后便不再去学校。
后母在外面诉说文武的不是,大声嚷嚷的全世界都能听见,有时候文武气她的时候她也这样哭诉,文武吓得不敢回家。
没有多久,文武作为不肖之徒的榜样在整个的青镇上广为流传。因为同样没有考上大学,在青镇上过高中的人又没有几位,我那阵子也很抑郁,心生忐忑,觉得父母没有如此贬低我是对我天大的恩赐。
我对亲生父母心生感激,谢谢他们在我不争气的时候没有求全责备。
“好在我是你们亲生的。”
我暗自窃喜,向着母亲说。母亲不以为然。
“亲生的也可以撵出去。”
我心生惶恐。看着母亲,觉得她下不了这个狠心。
我和文武因此走得近,没有多久,我们成了朋友。
我们在一起聊天,感叹人生,畅想未来,觉得青镇太小,没有前途,无法安放我们杂乱的灵魂。
许多地里的活因此被错过了,田地的杂草得以喘息,飞虫自在的活着,文武的后母十分不满。
那天,文武说他梦见他的亲生母亲了。他的亲生母亲坐在他的床边,说她冷,这么些年,没有人给她送过衣服。
文武已经忘记了母亲的模样,不过他认定梦里的那个女人就是他的母亲。
因为她一身洁白月光般的出现在他面前,有着熟悉的让文武依恋的气味,让文武很是悲伤。
文武醒来,一夜没有睡着,一大早便来找我,于是我陪着他去了埋葬整个青镇上死去居民的坟地。
我们到了坟地,望着到处都是长着荒草的坟头,我看到文武一脸懵懂。
“你不知道你母亲的坟在哪里吗。”
我不相信地看着文武,觉得这不应该。
“我那年才四岁,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只是以为她睡着了。”
文武懊丧的回答。我没有问,他似乎从来没有祭典过母亲,他的父亲,死后被埋在很遥远的地方,并不在青镇。
我有些惧怕,这些土堆下面都有一个死人躺在里面,这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可怕又无法理解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文武,我打死也不会来到青镇的坟地。这里有太多关于鬼魂的传说,想想就够吓人的。不过为了友谊,我还是和他在坟堆里找了好久,我甚至在墓碑上看到几个熟悉人的名字,如今都埋葬在这里。我能够想象他们死去的样子,脸色乌黑,长相可憎,浑身散发着恶臭,此时正在坟堆里盯着我,让我浑身毛发立了起来。
我害怕它们会出来和我打招呼,或者将我抓到地里面去,那样我不如直接死掉吧。
只是死掉就要变成它们的模样,这更让我恐惧。
文武找了好久,这才回去。他很失落,我却有些庆幸,不用长时间呆在坟堆中让我放松下来。
我惭愧地看着文武的背影,觉得和文武的悲伤无法相通。我们能作为朋友,但是无法成为知己。
在消沉了几天后,文武开始四处打听,当年谁安葬了母亲。为此,他一家家的问,结果没有消息。文武的后母大为恼怒,因为家里就文武一个男子,如今回到家里,应该承担一下家里的重担了。文武天天不去地里,只会跟着我鬼混。
这时我才知道,我在文武后母眼里就是一个一天不干正事的小混蛋,文武是被我带坏的。认识到这一点后,我再也没有去过文武家里。
后来文武听说当年安葬母亲的一户人家已经生活在省城。这家伙发了疯,偷偷地拿了后母放在家里的钱,悄无声息地去了省城。
就算是现在,省城也是很遥远的地方,那个时候,去省城几乎是不能想象的事情。
我很震惊,文武不是发疯了吧。他的母亲已经死去了十多年了,难道后母对他不好吗。
文武的后母盯着我看,如同杀父仇人。有一阵子,我连他们家的门前都不敢走。
过了半个多月,文武从省城回来,在和母亲争吵了几句之后,他从家里出来,在地里的一个草棚里独居。
我过去看他,看到他的脸色更黑,浑身散发着腥臭之气,手掌也烂了。
“人走茶凉啊,人走茶凉。”
文武见了我感慨,他一脸无奈,整个天地,仿佛无法容纳他的悲伤。
“到底怎么了。”
我看着文武的手掌,这家伙不会发疯了自己砸自己的手掌吧,我不能肯定。文武不说,我也不好问。
“我找到了唐叔家里,他们让我进屋。我想问母亲的坟在哪里,我在青镇找不到。他们说不在青镇,说我的母亲病了之后,父亲带到了省城治疗,最终病逝在省城。我说你是否知道葬在哪里。”
“唐叔说知道,但是已经好久了,现在城市建设加快了,那个地方早就平掉了。”
“我恳求唐叔带我去。”
文武的脸上再次露出悲怆之意。有些自嘲,有些难过,更多的只是寂寞。
“结果唐叔拒绝了。”
“那你多求他几次?”
“我也想,可是没有钱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钱从来都是大问题,尤其当你觉得钱是问题的时候,它真是问题。
“不过我去了他说的那个地方,那里果然变得了一片楼宇。找不到了。母亲,也许被当成垃圾扔掉了。”
文武很沮丧。我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不过我给他解释人走茶凉的意思。在我的话语里,这原本就是人生的常态,不论怎样,没有人会陪伴你一辈子,倒出来热水,时间长了都会冷却。这是自然的现象。
人走了,给你倒的茶水自然会倒掉,不会有人一直留着。这个世界没有人欠你的,非要为你做些什么,这是世间的常态。
那一天,文武坐在水渠旁,他哭了很久。我一直站在那里,一直没有离开,后来晚上的时候,我回家吃晚饭了。
那天晚上,文武的后母堵在我家门口叫骂,说我们家里人故意看她的笑话,将她的孩子带坏了。
我吓得好几天不敢去找文武。我母亲从此不乐意文武再进家门。我只能去地里的草棚看望文武。
自从文武的后母来争吵过之后,我和文武的友谊淡了许多。我发现文武的后母会带着吃的东西,到草棚处送给文武吃。
每当看到文武的后母,我便远远地躲开。
文武的后母身材瘦小,脸上过早地布上了皱纹,头上的白发很多,她的嘴唇较薄,目光中总透露出不满,我觉得她不但对文武不满,对青镇的其他人也很是不满。
孤儿寡母,她生活的担子一定很重吧。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在青镇两年不到,我离开了青镇,到外面打拼。
在我离开不久,文武也离开了。
那个时候,文武和后母彻底闹翻了,独自在外面住,没有地种,只靠着在青镇打点零工,东家吃一顿,西家吃一顿的过日子。在青镇,除了我之外,没有一人说过文武的好话。都觉得他不懂事,不知道家庭的艰辛,不知道后母养他的不易。
文武一天天东游西逛的不知道本分。后来他去了青镇采石场干了一个月,便不再干了。
在我离开一年多的时间,文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青镇。文武的后母因此哭骂了好久。
四年后,当我回到青镇时,特意找到文武的小妹打听文武的近况。
“我哥哥很好。”
文武的小妹长得像极了他的后母,她一脸警惕地看着我,觉得她的哥哥之所以被母亲嫌弃,后来被青镇人说得如此不堪,不听母亲的话,全是因为不幸认识了我。
“那有他的联系方式吗。他走之后,一直没有联系过我。”
“他不想联系青镇的任何人,他说,人走茶凉。他不想再和青镇的任何人打任何交道。”
我沉默了好久,不知道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