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老家门口望出去,是高而连绵的二峨山。她是龙泉山脉的一段。有太阳的日子,太阳一定是从二峨山背后爬出来。小时候,我想把目光投得更远,高远的二峨山,阻挡了眼睛的视线。高而远的山头上,耸着一棵树,它很特别的样子,至今还存贮在我的脑壳里,栩栩如生。
那是一棵奇特的树。
大人们的嘴巴里,二峨山上,曾经长满着青㭎树、柏树和松树,又高又大,枝交叶吻,遮天蔽日。它们的样子,我没见过。大人们讲,那些树木,在大炼钢铁时候,被投进土法炼铁的炉子里,烧得大火熊熊,黑烟滚滚。
人们很沮丧,炼铁的炉子,张开乌黑的大嘴巴,烧光了二峨山上的树木,却没有炼出钢铁来。
1950、60年代,人们都安稳了,人口日增,三、四个兄弟,五、六个姊妹的家庭,很平常。而天地里的出产,却是老样子。人们眼光,投向二峨山,用锄头、铁锹、钢钎,在二峨山上开荒垦地,点播玉米,栽种红苕,点种黄豆,山上的草木,一寸一寸的,被剃得精光,二峨山褚色的面目,暴露在光天化日下,疮痍狰狞。人们说,没了树木遮盖,二峨山空空荡荡的,让人空落落的心慌;老天也可恶,总是跟人们作对,人们开荒种粮,它要么暴雨,冲毁了梯田,冲走了泥巴;它要么暴晒,晒死了玉米红苕,晒得人饥肠辘辘的叫唤。
不知何故,二峨山顶上,有一棵大树,竟然躲过了伐刈,孤独的耸立在山头上,方圆几十里,都能看见她。
她也默默看着,方圆几十里人家的家长里短,悲欢离合。
那棵大树为何能够留下来,孤独在山顶,大人们说不出个所以然。
二峨山下的老家,叫石鼓。在它的旮旯角落里,我捡狗屎挣工分的时候,它叫立新大队。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能够体味“大队”的时代色彩。一条河从山脚下流过,河没有名字,人们叫它大河。还有一条河就叫小河。大人们的嘴里说,大河小河,原来四季流水,河里有鲫鱼鲤鱼乌鱼,还有乌龟螃蟹。二峨山上没了那些树木,水少了,到了冬天,河也干凅了,夏天暴雨,洪水又翻过河岸,在水稻田里泛滥成灾。
某一天开始,对二峨山上那棵孤独的大树,我越来越专注了,发现一个神奇的秘密,大河东边,也就是二峨山那边,山崖上,还有幼小的柏树,在坚韧生长;大河西边的山包上,冒出了松树,向着天空生长。河岸上,人们栽了桑树,重新出现了桤木和黄荆,它们的根,深埋在土里,并没有死亡。
二峨山上那棵孤独的大树,一定是一棵柏树!它是一棵柏树吗?距离实在太远了,无法看见它的真面目。
我为什么会专注那棵树呢?爱恨情仇,从来没有无缘无故。我走进课堂,领到那本“常识”书,脑壳突然一热——二峨山上那棵孤独的大树,她刻在我脑壳里的特别形象,活脱脱就象这个“常”字。那个瞬间的感觉,我至今记忆犹新。二峨山上那棵孤独的大树,就这样驻扎在我的脑壳里。再后来,我走进师范学校的课堂,美术老师传授“写意”的知识,让我醍醐灌顶,二峨山上那棵孤独的大树,是以大写意的“常”形神韵,长在我心里,显影在我脑壳里。
她果然是一棵柏树!
十来岁那年,和大哥还有堂兄,我们到二峨山那边走亲戚。那是我少年时最远的一次旅行。我们踏上翻越二峨山的山路,这条羊肠子山路,是一辈又一辈的先人们——或是翻过二峨山去文宫、大华、仁寿或是更远的井研、乐山,或是从山那边翻越过来到清水、视高、籍田或更远的双流、成都——而一步一步走出来的。山路牵引着脚步,我们向着那棵树在走近。人小,又是第一次出远门,山路蜿蜒曲折,竟然没有累的感觉。
那棵孤独的大树,果然就在山顶上等着我。
好大一棵树啊。好大一颗柏树啊!她无数虬曲的根,密密匝匝的,扎满山头;粗壮的主干,我们三人竟然不能合抱;横着斜着的树枝,枝长叶绿,荫凉出好大一片天地。我们坐在虬曲的树根上歇息。离地最近的树枝上,拴着几根红布条,颜色或深或浅的,显示者它们栓系的时间。它是保佑的神么?它是驱邪的神么?
我们在树下逗留了好久好久,才恋恋不舍的开始下山。
从山这边过去,从山那边过来,人们都会从那棵树下走过。那棵孤独的大柏树,做了人们上山下山的导航。
高中毕业后,我到外地读书和讨生活,户口在老家消逝了,二峨山上那棵孤独的大柏树,我始终没有忘记。
有一年回家,我依然是老习惯,放眼二峨山,眺望那棵树,却不见了那棵树的踪影!我以为是眼镜蒙蔽了眼睛,把目光在那个方向停留了很久,那棵树果然是不见了。我的心里,轰隆一声,好象悬崖上掉下一块石头,震天动地,响动了很久。那棵孤独的大柏树,被雷电劈斩了?被山火焚烧了?被人为砍伐了?一打听,有说老死了的,有说被人砍伐的,竟然还有传说,她被一家工厂砍了,拿去做了枪把子。
听过那些不置可否的说法,我久久的望着二峨山,心里总感觉缺了些滋味,就象我们喜好的回锅肉,少了豆瓣,缺了蒜苗。尔后,我每次回老家,虽然那棵树已经不再了,但我总是要往那棵树的方向望一望,从小养成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
日子就这样一页一页的翻过去。今天不是昨天的复制,明天不是今天的粘贴。每一天的太阳都是新鲜的。
日复一日里,杂交种子,化肥和农药,广泛使用,促进粮食亩产倍增,人们不再广种薄收,二峨山上垦出的地,陆陆续续的,被人们闲置了,遗忘了。外出打工的潮流,卷走了越来越多的青壮年,有一年回老家过年,我突然发现,人们嘴里的言语,种植粮食不再是必须。最开始的时候,人们的承包地里,不再种植粮食,而是一了百了,种植树木。二峨山作为山林地,分到各家各户,或栽竹,或种树;也有风吹来花草的种子,也有鸟衔来树木的种子,也有原来深埋在地底的根须,不断的拱出新苗,自然的力量不断加持,老家门口高而连绵的二峨山上,满目疮痍的褚色,被绿色重新覆盖。
日子一页一页翻过,日积月累,高远连绵的二峨山,更多的树茁壮起来,郁郁葱葱,阴翳成林。有一年春节,新年初一,我们一大家子人去爬山,树木,藤蔓,山草,封闭了原来的山路。我从人们的嘴里听说,这山里有野猪出没了,有野鸡做窝了,有野兔在山林里窜来窜去,有竹猥子在山林里打洞,一年四季,鸟儿叽叽喳喳的,在林子里飞来飞去,热闹得很。
老家要拆迁那天,我站在老家门口,远眺二峨山,满目葱茏里,那棵大柏树的大写意形象,依然还在那高而远的山头上,只是她已经不再孤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