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剧种,一部好戏,一位名角,交融并蓄,相互成全。
京剧霸王别姬梅兰芳,豫剧花木兰常香玉,评剧刘巧儿新凤霞,黄梅戏天仙配严凤英,花团锦簇,不可方物。
蔡老汉的长女蔡金花,长相甜美,身材窈窕,嗓音清脆,从小跟着戏迷妈妈听戏唱戏,一动一静,模仿揣摩,初中毕业考上了黄梅戏校。四年学期刻苦求艺,唱腔、表演、身段有模有样,扮相俏丽,17岁毕业分配到了县剧团,圆了娘俩的戏痴梦。
人民剧场的后院就是剧团所在,一所不大的院子,一座居中的三层小白楼办公,白楼北面是两栋四层公寓,东西两侧各有一栋二层灰色小楼,西侧一栋一楼是食堂二楼是各种库房,东侧一栋是宿舍,宿舍从中间隔开,男生走北,女生走南,金花和另两位女演员同住一间宿舍。
剧场后台,是化妆间和排练厅,剧场临街两侧,是各色的铺面。一位60多岁看门老汉,守候一个不到50人的剧团,几间老屋,几棵老树,有些寂寥,有些落寞。
一进团,团长就指派老演员宫秋瞳做金花的老师。秋瞳是团里的名角,代表作《玉堂春》、《孟丽君》好评如潮。
宫秋瞳,出身戏曲世家,戏风淳朴流畅,扮相瑰丽,唱腔清亮,正旦、花旦、老旦都有出演,是团里为数不多的获奖演员。秋瞳37岁了,孑然一身。
跟着老师,金花学了《夫妻观灯》《红梅惊风》《天女散花》等十多段黄梅小戏,这些戏,在戏校的时候都有学习,登台倒也不难,团里人手少,除了演戏,还要兼职管理服装、道具。下乡演出,早晨出发,然后装台,下午演出,晚上卸台返回,挺遭罪,也发不了几个钱。
团里许久没有复排大戏,金花问起原因。
秋瞳叹息:我们这样的县剧团,缺少拨款、缺少人才,其实就是一个草台班,没有实力创作大型新剧目。
金花:我想学大戏,才能成为像严凤英那样的角儿。
秋瞳:不要只是一味模仿严凤英,严凤英不可超越,唱的再像,如果没有师承,连传人都不是。黄梅戏的悲哀就是只有严派,只有严派的黄梅戏,就算走到头了。
金花:现在的观众已经没有耐心看传统剧目了,主要唱段观众都会唱了,还听咱演员唱什么劲。
秋瞳:黄梅戏最大的特色就是质朴。花调小曲,流畅优美,通俗易懂,只有这些折子戏还有一些老戏迷。
金花:咱们上演的这些折子戏,就说那段《蓝桥汲水》,郎儿呦、羊儿嗦,开场八分钟,就在那哼呀哎呀的,太老调了,我都不爱唱,观众谁爱听啊。观众们想要的是惊喜,咱们学学百老汇不行吗?
秋瞳:我们县剧团的观众大都是乡下的老人和孩子,百老汇都是年轻人有钱人的专场,你怎么学?
金花:不上大戏,人家会说我专业不行啊。
秋瞳:除了我们自己,哪里还有人关心你的专业水平呢?
秋瞳闲暇之余,喜欢水墨,尤善花鸟,金华就送些宣纸。秋瞳婉拒:我们虽然是师徒,可也不好沾你家便宜。
金花:自家作坊做的纸,不用花钱。
金花看到墙上有一幅用印章排列的“佳人永都”横幅,好奇起来:这个好漂亮,只是这印章看不懂。
秋瞳不禁浮出笑容:这是柳老师的作品,很不错吧。
宫秋瞳的琴师柳咏声,小秋瞳一岁,消瘦而干练,一把高胡拉得出神入化。咏声的篆刻一绝,秋瞳的画多由咏声用印,正可谓是画龙点睛。
秋瞳排练演出,咏声一场不离,茶杯、外套、戏服、便当,秋瞳样样伸手即得。
金花羡慕不已:能有这样一位知冷知热的知音,真好。
秋瞳微笑:柳老师可是团里的大才子一枚,风流倜傥,莺歌燕舞。
金花:看着一点都不像。
秋瞳:你来的时间短,慢慢就会知道。
只要咏声的高胡一响,金花顾盼之间,眉目含情,华丽妖冶,清雅秀丽,活脱脱的又一个秋瞳。柳老师说这就是潜移默化。说也奇怪,换个琴师,节奏乐感全无。渐渐,金花开始有了些小名气。
团里的业务不温不火,金花不免着急。秋瞳劝慰她:团里发的工资太低了,很多演职员都有第二职业。
金花:除了唱戏,我也不会干别的。家里的作坊我顶多去帮帮忙,幸亏老爹给点补贴,团里发的工资实在是不够花。
秋瞳:如果不是热爱,趁你还年轻,早早改行才好。
金花:我舍不得离开这个舞台。
秋瞳:你看你柳老师,除了团里的演出,还经常去一些小戏院子演出,结识了不少戏迷,也有不少的外快。你可以跟着他去试试。
县里和乡下,有不少商演,或是生意庆典、或是节日婚礼、或是戏迷团建,剧团的演职员大都乐意去客串一下。特别是旅游景点的小剧场,几乎每晚都有一些演出,金花跟着咏声走穴,有掌声、有红包,挺开心。
金花问柳老师,宫老师为何从不参加。
咏声说:你的宫老师只参加电台和电视台的专题节目,像小剧场这样的商演从不参加,免得又遭人嫉恨。好比:一颦一笑,一池春水,若痴若狂,错付青春。真是可惜了。
金花惊奇:宫老师从未说过这些。
咏声:你宫老师年轻的时候,在省里汇演,一出《徽州女人》戏,震翻全场。有位主管领导让她去汇报思想,被她拒绝了,然后流言蜚语四起,然后团里的个别领导和个别人孤立她,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哎,自比孟丽君,长亭更短亭,明月来相照,柳叶何时青?
金花:我观察到了,团里也只有柳老师对宫老师体贴有加。
咏声:不离不弃,百年如一。这样的爱情一定有,只是,我没有造化消受。
金花:不知道我有没有这样的造化。
咏声:不要学我们,其实很苦,就像修行,是自讨苦吃。
做石化生意的金主老王是小戏院里的常客,也是咏声好友,时不时登台唱一段《王小六打豆腐》:“输了银钱没办法,那么哈,去到河下搬河沙。”把个王小六演得声情并茂、惟妙惟肖,大家便戏谑他为王老六。
王老六对俊俏的金花甚是喜欢,只要金花登台,必上打赏钱。咏声看到此景,心里便明了三分:王兄,金花可是秋瞳的弟子,托我关照的,你个老家伙可不许动歪心眼哦。
老王打哈哈:怎么会怎么会?
咏声:怎么不会,你三十五十的打赏我就不说什么,你三百五百的打赏,几个意思啊。
老王:这不冲你面子嘛,你老柳带来的小美女,咱老王不能不给面儿。
咏声:我怎么就不信呢,你可是玩床上无君子、相遇无淑女的老手了。
老王:有数有数,放心放心。
虽然嘴上答应的好好的,老王却还是找机会给金花送礼物,隔三差五就派宝马停到剧团来接她去吃饭,送她去演出。金花挺开心。
秋瞳知道了,找咏声询问情由,咏声照实说来。秋瞳狠狠瞪着:你干的好事。
咏声心虚,扭头避开。
这天很晚了,秋瞳一直在等,看着金花从车上下来,便叫住她:我找你说话。
金花乖乖站着,没吱声。
秋瞳:你和老王交往了?
金花:也不算是交往吧,就是一起吃吃饭啥的。
秋瞳:老王是很有钱,但他也有家,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金花:老王他要是真的离婚了,也不是不可以吧。
秋瞳:咱们卖艺不卖身,戏子不自重,那不真成了下九流?
金花:我不想像老师您这样孤苦伶仃。
秋瞳:不是让你学我,但你不可以去当第三者。咱们团里的小姑娘上当受骗的,你不会没听说。
不出所料,老王没有离婚,而且还有一个婚外的女儿,金花便断绝了来往。
眼看着金花年龄一年年的虚度,如花美眷的季节转眼即逝,蔡老汉一家人开始着急。下嫁村里的邻居?显然不可能了;漂亮的女演员,让城里的普通人家望而却步;单身的钻石王老五也轮不上自己,嫁给谁呢?金花自己也不免心慌。
剧团领导班子调整,柳咏声当了分管业务的副团长,并带队到省内外的黄梅戏剧团调研学习,咏声点名金花参加,金花兴奋异常。
学习归来,由咏声操琴,金花参演了一出明快抒情的新戏《喜荣归》,花腔、彩腔,大有长进。渐渐,金花对咏声亲密起来,咏声也很高兴。
秋瞳看到:问你一句,和柳老师来往是不是太亲密了?
金花脸红了:我想我是爱上他了。
秋瞳: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在戏校上学的时候,我对美术系老师鲁易甚是喜爱,鲁易也很是喜欢我。师生恋在学校虽未禁止但议论纷纷,有人说是我想留在省城,有人说是他玩弄女生。尽管我们相差9岁呢,但我不在乎,依然大大方方的赴约,两人双双对对进进出出,很刺激也很美好。
我毕业的那年,鲁易在国外的前女友回国,两人很快结婚,我被分配到了县剧团。事后才知道,鲁易和前女友有过约定,如果人家学成回国就结婚,如果不回就各自安好。我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实际上是由鲁易的前女友决定,说白了,我只是一个备胎。心心念念的初恋,就这滑稽地结束了。
这段恋情,同学同事眼里,我就是个不安分的姑娘,加之后来被领导冷遇的事件,没有人敢追求,有几个胆大的也不怀好意。
金花:柳老师那么喜欢你。
秋瞳:我名声不好,他名声也不算好,走到一起岂不印证了我们真是一对狗男女了?
金花:我不小了,总得嫁人啊。
秋瞳:柳老师现在是团长了,这也是一个理由对不对?
金花:我是农民的女儿,能嫁一个剧团的团长,是我高攀了,我对父母也算是有个交代。
咏声来到蔡家说亲,蔡老汉虽然觉得咏声年龄偏大,但到底是剧团团长,虽有不甘,却不好嫌弃。
金花嫁给了咏声。咏声升官娶妻,大家都来祝贺。
秋瞳依然演戏,绘画,吃着自己简单的三餐。只是,“佳人永都”的条幅送给金花做了贺礼。
正啊是,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如同《蓝桥会》里的戏词:七空拱桥似弯月,一空桥洞一重天。
谁是谁的白月光?谁又是谁的鹧鸪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