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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弓当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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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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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眼江湖

一、植物人

“哎哟,快滴来哩罗,老母亲跌倒了,气都回不来,快快……”

儿媳妇阿香在我耳旁尖声叫喊,清脆的声音像高音喇叭,嗡嗡刺穿我的耳鼓。她使劲揉搓我的脸,按压我绵软无力的身子。

我趴伏地上,只记得扭身倒地那一下,头“砰”地撞在墙根红砖上,反弹滚落在地,已头晕脑胀,丝毫也动弹不得。我双眼皮沉甸甸的,像有人费力拉扯住,根本睁不开,我的双腿麻木,僵硬酸痛,我的身子软绵绵的,连一丝撑起的力量,都像水一样被什么抽走了,轻飘飘的,我整个人像浮在云里,最要命的是,所有的痛,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感觉,所有的气息,都像从地下的漏斗漏下去,那种流失,把我慢慢地,却似乎又很快地淘空了……

“抓住抓住……”一个声音在提醒我,我枯瘦的右手还紧紧地拉拽着掉落一旁的篮筐,篮里的萝卜东一个西一只骨碌碌滚出老远,有一只还滚过晒谷坪,探头探脑躲在翠绿的桂花树丛下。

“没,没事。”我干涩的嘴巴蠕动一下,微弱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叫喊声脚步声里。

阿香抱住我,她右手食指使劲扣住我鼻子下的人中,我费力睁开眼睛,好半天却根本撑不开,我的身子想挣扎着坐起,却一点也不听我的使唤,手脚,好像也是别人的了,我急了,“放,放开,我没,没事,疼,疼。”

可她没听到,或者,她不愿放手,她是想折腾死我这老东西吧?

同住在一个屋里,她和儿子住里间,我和老家伙住外面一间,除了米以外,什么柴、油、盐、煤、菜,都是我自己弄到的,当然,还有些是三个女儿女婿隔三差五给我送来的。

我干不起农活,一亩二分田归阿香耕管,收谷子后她给我两百斤米,这些米本该就是我的。

有时,我发现楼上捆缚摞放在一堆的干柴短少了,一次两次后,我再也憋不住了,骂了她,她回的恶毒,什么无盐女,老东西,死又不死,在这里碍眼碍手……,气得我在被窝里哭,后来说要去上吊,把她的丑事全抖出去,她才扛着篮子出门,不和我斗嘴了。

现在,她逮住这机会,不把我扣死,她会甘心吗?

“阿香,住手,你这样死命扣,也没用的,瞧瞧娘还出气么?”儿子赶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说,一把扔掉扁担,满嘴热气带着唾沫星子都喷到我脸上了。

“气是有气,只怕,只怕死半截了……”阿香暖烘烘的手指在我鼻孔上探了探,我的气息很弱,她以为我真去了,忽然趴伏在我身上,嚎啕大哭起来,尖细清脆的声音听得让人心酸流泪。“我的苦命的娘啊,没想到你吃尽了苦,一下子就去了,我们舍不得你啊,娘……”

“嫂子,快别哭了,婶娘除了头上淤青,没有受伤,说不定她只是一时晕过去了,我和哥把她放在床上,不久就会缓过气来,还有,你快点打电话把姐夫他们叫来。”住在隔壁的侄子也赶过来,他捏捏我的手,再翻翻我的眼皮,舒了一口气说。

早已六神无主的儿子愣头愣脑站在一旁,听了这话,方才缓过神来,他抬脚把侄子身旁的竹筐踢出老远,抖抖手打电话去了。竹筐晃悠悠转到桂花树下,像作错事的孩子藏起来了。

侄子身高臂长,他左臂臂弯托住我的头,右臂挽扣住我的双腿,轻松抱起我瘦小的身子,我觉得自己飘呀飘呀,腾云驾雾一样就到了床上。阿秀止住哭,她抹了把眼泪,紧赶几步,利索地把被子盖在我身上。

在家里,大小事务,都由阿香作主,儿子只是闷头做事,和他说什么,总是闷头闷脑不吭一声,好半天他才会憋出一个屁来,却没一句相干实用的。

“我的,苦死哩的娘啊,你要没事,怎么不吭声,不动弹呢?我们要你做什么哦,你只要干干净净,洗了手坐着,等着吃的就行,你要去背萝卜做什么呢?你跌这样了,你的孙子,孙女,都会骂我哦,娘啊。”

“娘啊,现在日子好了,你只要享福,只要吃现成的,你怎么能走了呢?”

“娘,你看,我们新房子也修好了,你想到哪去住都行,想住这里,我和你儿子每天给你送吃的来,像菩萨一样供着,没有任何压力,负担,娘啊,你不能走啊。”

……

邻居们听到阿香的哭喊,都赶来了,阿香哭得更来劲,她先跪伏地上,拍着我的手臂,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诉,后来,哭到情深处,更是拍打着床沿,上身一仰一伏,和着高亢的哭喊节奏,泪水潸潸,凄切感人。

邻人们纷纷上前拖拉、抚肩劝说,此情此境,无不悲戚感怀,偷偷抹泪。

二、三个女儿

我三个女儿和女婿半个时辰就赶到了。

这也是老头子的英明远见,他说,女儿,只能嫁在近旁村子,这样,受了什么委屈,就可以回家来,想爹娘,跨出门槛就到了,这叫嫁个女,赚个儿呢。

这三个女婿,还真没说的,瞧瞧看,我睡这屋里的,结实的席梦丝床,大花厚棉被子,清凉席子,一插电就能用的炒菜锅,随时喷香温热的饭鼎,还有小推车轮子样的煤球,煤火灶,雪白的电灯,电线,油,盐,我这老牙吃得动的八宝粥,黄澄澄软乎乎的面包,脆香的饼干,嚼不动的鸭梨,苹果,就是炖烂不需嚼的鸡肉,钻进白豆腐里的泥鳅,也是前天夜里,二女儿两口子煮好后,趁热送过来的,我想一餐吃点,今天吃着就有酸味了。

唉,现在也只有任阿香乱哭一通了,我又不能说话,争辩不出来。那说什么他们也听不到,想到哪里,思绪也是乱糟糟的,谁对我好,对我不好,也忘个干干净净了。

女儿还没进屋,已哭成了泪人,她们握着我的手,跟着阿香糊里糊涂地哭,让我又心疼又心酸,只觉得就这样死了,也快乐,甜蜜哦。

大女婿是个老高中生,他在外地当过兵,走过南闯过北,见识也不同些,我家的事,多半由他作主,不过,他虽是老大,却因为“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这一风俗的影响,不多理会和干预,显得有名无实,当然,当我家里发生解决不了的事情时,老大还得出面的,哪一回,老大也都没推辞过的。

二女婿是城里人,两口子很孝顺,几乎十天半月,一定要回来看下我,他们提着大包小包,水果,还有好菜,都弄得又香又甜,我只管吃现成的,这样的女儿女婿,村里的老人都说十个儿子媳妇也比不上她们两个呢。

小女儿一家虽然比不上前两个,可她从不服输,她姐姐们给我拿多少,她也没短少过。唉,我最记挂,最担心的,也只是她了。

至于儿子,他的小孩都已成家,房子也有两座,在村里,莫说最富有,名头却是响当当的。

自从老头子去了,我在大女儿家呆了三个月,二女小女那住了个把月,要不是身子骨不好,我还会住下去的,可没料到,今天才帮儿子去屋后地里背了几个萝卜回来,就一跤跌倒,跌了个半死了。

没多久,村里的赤脚医生来了,女儿媳妇抹着眼泪让开道,他放下药箱,握着我的手腕拨开衣袖把起脉来,分把钟过后,他撑开我的眼皮白晃晃地照眼珠,又支开我下嘴巴,拿细软的绵签划拨舌苔,折腾了几分钟。

大女婿急切地问道:“肖医生,老母亲病情怎么样?能好吗?”

赤脚医生半晌没吭声,最后,他摆摆手,示意他们都出去,悄悄掩上门。

我听得真切,肖医生在说:“老人家年纪大了,不是用药就能治的哦,这情况,已跌得近乎瘫痪,你们服侍一天是一天,别累着自个了。”

“肖医生,你就直说吧,我娘能挺多久,什么近乎瘫痪的,我听不懂。”大女儿抢先提出疑问来。

“近乎瘫痪,就是说差不多是植物人了。”

“什么?你是说拉屎拉尿都要在床上吗?这个,我可服侍不了,我肠胃不好,弄个鸡肠鸡杂,都要瘦十多斤,为宝宝扫个便,都要呕了,不信,大姐你们问你弟弟好了。”阿香噼哩叭啦说了一大堆,苦恼郁闷之情不要看都知道了。

“这个,真这样了,为人子女,那只有我们尽孝道了。”二女儿为难地说。

“依我看,轮流来,哪个也不例外,要是你说不是我娘的崽女,那就不要服侍好了。”大女儿气冲冲地嚷嚷,她这火爆脾气,从不怕开罪人。

唉,这一跤跌的,竟要她们争吵不休,还要撇开自己的家来服侍我,真伤心哦,我怎么不直接摔死,撞死呢?

“大姐,你们都来了,我们还有什么说的,说不得,你弟弟只有放下一百多块钱的小工,来照顾亲娘了,我还要给你们弄点饭吃,大家伙也莫饿着了,总之,娘要照顾,自己也别饿着,累着了,是不是?大姐夫。”阿香的嘴巴子圆滑多了,村里的人都说她嘴巴抹了蜜,能说会道,有时,我和她争吵起来了,就算我明明占了理,说她对的人却仍然要多,这样的媳妇,我真拿她没法子的。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三个女儿和儿子,四家轮流来伺候我,他们也没经我同意,直接忽视我了,想着真让我心酸难受的。

三、真闹火

有女儿女婿陪着,倒也闹火了。

每天,大女儿总会给我带些粥来吃。她拿电饭煲装着,温热的粥,凑到我脸上,腾腾的热气熏得我脸面暖烘烘的,我心头也在莫名的感动,泪水湿湿地滑过脸颊。

“娘,吃点吧,这个粥里放了红枣,绿豆,黑米,吃了很补身子,你不能说,饿了我们也不知道,那就趁热吃哦。”大女儿轻柔地说,她的话像寺庙里的南岳歌,又像动听的画眉鸟声,甜丝丝的。我耳边传来细细的咝咝声,显然,女儿在为我吹凉热粥了。

我的嘴唇触碰到温热的勺子,微微张开,温热的粥流进我嘴里,滑进喉咙,一直甜到我心里。

“看,亲娘吃粥了,这样下去,一定可以恢复过来的。”六十多岁的大女婿像个孩子一样欢喜地叫嚷着。

“莫瞎叫,惊着娘了,你让她多吃几口再吵,行不?”女儿责怪道。

我心头感动,在大女儿家里那三个多月,是我最快乐,最幸福的日子。我只需端张小凳,守在她家大门口,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再看小玄孙唱歌,跳舞,还和我呀呀说笑,小兔子样轻快地跑开,我很心满意足的。

可是,那是女儿的家,我怎么能总呆在她家里呢?嫁出的女,泼出的水。我这里儿孙满堂,犹豫再三,我还是回来了。

“不错,气色很好,比起昨天真的强很多了,你们两口子真孝顺呢。”

一听这声音我就知道,这是隔壁的邻居,三婶,她比我小四岁,我躺在床上才一天,她已经来过两回了。

“三婶好,谢谢你一直记挂我娘。”女儿移动身子,吱地一声,似乎她挪过椅子给三婶让座。

“唉,没什么,乡里乡亲的,不过,三婶给你说句实话,大妹子,你娘都是植物人了,你们也难服侍,不要喂太多稀饭,吃太多,拉得多,你们也要折腾得多哦。”

“没什么,娘要吃,那哪里能饿着她呢。”女儿似乎不为所动。她又递过一勺,放在我嘴边。

“唉,大妹子,这不是你们忙不忙,累不累的事,你娘在床上拖久了,她也痛得难受哦。你们对她好,也是在害她啊。”三婶苦口婆心劝着,可女儿的手却仍在举着勺子,温热的粥一个劲朝我嘴里流淌。

不知三婶这话是好还是坏,但她平时总和我唠家常说,“你八字好,生了三个好女儿,逢年过节的,总会大包小包提着来看你,唉,有什么用,女儿看一下,只会给她们长脸面,她们把东西给了你儿媳,到你这里时,也只是一碗大剩饭,上面搁几块结油痂的肥肉了。”她还说,“女儿是萤火虫光,亮一下,儿子才是长明灯,一直亮堂堂呢,谁叫你一直住在儿子家里呢。”

我总觉得她在羡慕我,妒忌我,她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她的儿子从来不管她吃喝的。

没多久,村里又有人来看望我了。

其中有个能人说我一定有不少存款,他掰着手指计算着,林业补助,耕地补助,污染费,养老金,或者按面积补给我,或者按月、按年补,一年下来,少说也有千把块,这些钱,你们作儿女的,也要给老人家理一理。

我哪里知道有这些钱,一年到头,除了吃饭,女儿来看我,亲戚给我红包,礼物,再也没有别的钱物,更莫说收入了。

“还有这个啊,老家伙在的时候,他都领去了的,再说,老母亲每天吃肉,吃鸡鸭鱼什么的,这些都要买,我们没问过老母亲一分钱,要是细算起来,莫说千把块,卖了娘都不够还啊。”阿香像被谁搔痒撩到了胳肢窝,她急急火火,噼哩啪啦说了一大堆。

“算了哦,我们也没问过这笔账,是多是少,用在老母亲身上就行了。”二女婿连忙打断阿香的话。二女婿忠厚老实,而且他很重感情,他觉得,钱再多,也没感情重要。

“是的,反正老母亲住在你这里,你是儿子,用了多少,要出多少,我们做女儿女婿的,也不会过问的。”大女婿一句话把这事搁下来了,三个女儿不管钱财,服侍的事,却一个也少不了。

接连几天,从早到晚,女儿轮流陪着我,她们都是声音沙哑,疲惫不堪。

可叹我有苦难言,有话说不出,要在平时,我早让她们回去休息了。现在,我干着急,眼睁不开,嘴说不出,又有什么用呢?

陆陆续续又有人来看望我,邻居,熟人,亲戚,朋友,他们都劝说女儿注意保重身体,不要病了一个,服侍的也生病了。也有人说,老母亲倒在床上了,她会记得你们的好呢,在生,儿女孝顺,不在生,她会保佑你们人财两旺的。还有人说,人生八十古来稀,老母亲八十三了,已经是高寿了,比起我们这些老不死的,没有痛处,没有缺衣少吃,儿孙满堂,个个闹火,她应该满足了的。

我心里很是欣慰,他们说的这些话,句句都是我要说的,想说的,句句说到我的心坎上,是啊,儿女们争气,我,还有老头子,都会保佑你们,保佑大家人也发,财也发的。

四、吉利时辰

“大姐夫,今天,贺道士按我们报的时辰八字算了一下,他说老母亲要是撑不过明天凌晨一点,那就对后代很不利哦。”吃过午饭,阿香悄悄在对正在我屋里打盹的大姐夫说。

“哦,看老母亲这气色,个把星期都没事的。”嘎吱嘎吱,大姐夫从凉椅上坐起来,他肯定地说。

“嗯,要是撑过明天那个点,再过五天,晚上十一点,也是和我们相冲的不利时辰呢。”

“就你信那么多,平时我们和我娘再顶嘴,她也不会特意选在那个时辰,为难我们的。”一直都没吭过声的儿子,突然气恼地嘣出话来。

“哼,也难讲,老母亲哪次不和我唱对台戏,她要在这节骨眼上使坏,也说不定。“阿香恶狠狠地说,她这神情,我一直记得,那时家里只有我和她,我疑心她偷了女儿送我的牛奶,在我质问她时,她凶巴巴的,眼神恶毒凶狠,狠不得剜下我的肉,我倔强地回瞪她,嘴巴不依不饶地“无盐女,毒女人”骂个不停。

针尖对麦芒,力气上比不过她,言语上我可丝毫不会落下风的。

“看你,别把老母亲想的那么坏,我们这一大家子的气运,都押在这时辰上,她再不好,除了嘴巴子多点,说话不中听点,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不会乱来的,你们放心好了,老母亲好着呢,这两个节点,她都不会出事的,啊,啊,欠。”大姐夫连连摆手,说到后来,他掩嘴打着呵欠。这些天一直陪在我这病床边,他也真累了。

“希望是这样吧,对了,大姐夫,拜金的道士,只能请贺道士了,其他的都不行呢。”阿香又提出另一个问题来。

所谓拜金,在我们这里,指的是,人过世后,还没送上坟之前,其亲属请来道士,在厅堂里张挂各类神仙佛祖画幅,设置道场,其后代亲属跟随道士身后,边吟唱边叩拜,接连两到三天,不论白天黑夜,以祭祀、超度亡灵,飞升极乐。

可笑,我还活得好好的,这可恶的阿香就在看时辰,请道士,说拜金的事了,她这是咒我早死么?一定是的了。

“哦,你不是早联系黄道士么?怎么变卦了?”大姐夫焦急地问道。

“唉,没法子呢,修新房子时,从别人手头借了五万块,现在还差三万,可老母亲又这样了,差的钱还不了了,借钱的人只说祭老母亲时,要我们请贺道士,我哪敢拒绝呢,当场就答应了。”阿香为难地说。

她这样说,我对她的埋怨一下子被风刮跑了,哼,也有人治得了你,你只知道在我面前狂,在他们面前怎么不狂了呢?

“你都答应了,那还能怎样。只有推掉黄道士了。这些道士,信息灵得很,老母亲还躺着,他们就先联系上了。”大姐夫感叹道。

五、惦记守候

“九九那个艳阳天哪哎哟,十八岁……”

正在这时,大姐夫的手机嘹亮地唱起歌来,歌声把我带到毛主席还在那个时代,那激情燃烧的岁月……

大姐夫掏出手机来,他顿了顿,似乎瞧了眼屏幕,嘀咕道:“豪古子打电话来了。”

“大叔,奶奶今天还好么?她吃了多少饭,吃了菜没有?她能睁开眼睛么?睡得香不香?要不,请医生来看看,或者,要哥送她去医院治啊,她这个年纪,养育了四个小孩,到老了累得一身病,吃没吃好,穿没穿好,这个时候,别再受病痛折磨了哦……”

打电话来的是在外地打工的外甥孙子,他极体贴人,每次回来看我,都会和我唠家常,问我衣服暖不暖,钱够不够花,身体好不好,想不想去外面玩玩,要他带什么东西回来,比如特产,衣物等等,不说他真给我带什么,就是这些体贴的暖心话,都让我感动得流泪,老头子去了,我心里有好多话想和人说一说,可谁愿意听我这老人啰嗦呢,我说的,他们都说听腻烦了,耳朵都起茧了,而且,一年中有几天能和他们快乐、幸福地呆在一起?就算在一起,我又哪能一下子全想得到,欢喜的、苦恼的、忧愁的、酸楚的、痛苦的、孤独的,一股脑把这些一年积攒的话,全说出来呢?

就算我这孙子会听,可我会说这些扫兴话么?我会唠唠叨叨光顾着自己说,尽吐苦水,让孙儿担忧么?我会把那几件上不得台面的欢喜事,翻来翻去絮絮叨叨说么?

其实,大多时候,我只要听孙儿们说说就行了,我想呆呆地像个孩子一样,听孙儿讲外面的故事,讲他流过泪流过汗,后来又风光地升职,加薪水,讲他的苦,他的痛,他的艰辛,他的荣耀,陌生的,熟悉的,紧张的,开心的,我都爱听。

这时候,我说不说什么,并不紧要了,能听他说,我反倒更满足,更快乐哦。

就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听着儿女孙子们说着话,就算我死了,我也会很高兴地闭眼离开呢。

大姐夫压低声音说:“你奶奶还好,今天她都吃了半碗饭,你大姑加了蛋汤,不过,你说送去医院,这不太好呢,你想,八十多岁的老人,哪经得起来回折腾,再说,真送到医院,哪个敢接收哦,你奶奶年纪大,杂病多,他们也怕哪里治不对,诊错了,赔钱呢,而且,我们也不好意思去害他们的。”

两人这样说着,连我都佩服了,是啊,这是实情,年纪大了,这也病,那也痛,治这个,说是器官衰老,那个,又说受不住药,实在要治,也只是给我开些贵得要死的止痛药。现在我说不出话,几天吃一点东西,像个死人一样,哪个敢治,这一点也不能怨医生,怨儿女哦。

这么想着,他们的话,我半句也听不进去了,我只想静静地睡,静静地躺,静静地去到老头子那里,像从前一样过我们神仙样的生活……

接下来几天,我的状态越来越差,吃的越来越少,整个人平躺在木床上,一动也不动,和死人没什么差别了。

我的耳边,不时传来呢喃声,“娘噢,娘”,温暖的手轻轻地抚过我的额头、手臂,我竭力睁开眼睛,想再看看,一定又瘦了不少的女儿。

要是这次不仔细看看她,看看她们,不把她们记在心里,我不知道,心里还会留下什么印记呢。

“娘,你睁开眼看看,我是你女儿呢,你瘦了,她们说你气色还好,可是,我知道,你一天天吃得少,一天天没反应,我是担心你哦,娘,娘啊,你是不理女儿么?你在责怪,在埋怨女儿么?你要吃的,女儿给你弄来,给你炖上,你,就是要去那边,可千万不能空着肚子去啊,娘。”

不知是佛祖显灵,还是观音可怜,我,我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女儿还是那样瘦,苍白的额头上皱纹更深了,浅短的白发乱糟糟的,她伤心绝望的眼睛里含着泪,在看见我睁眼这一刹那,她的泪水止不住刷刷往下滑落,她双手抚摸着我的脸,轻轻地,像摩挲着珍稀的宝贝。

“娘,娘啊,我想你呢,娘。”

女儿低下头,她的脸颊贴着我的脸面,紧紧地,像生怕我一下子溜走了。

泪水濡湿了我的脸,我却没有一滴眼泪流出来。

听她后来说,我这时的眼睛像是不舍,又像安慰,空落落的,没有神采,她哪里知道,我为了看她一眼,已攒积了不知从哪里涌出来的生气,这一眼,我差不多耗尽了大部分生机,从这以后,我再也没有睁开过眼睛。

六、两支乐队

“你们要请胡子乐队,我不同意,我不喜欢她们。”屋外,大孙子的声音又尖又亮,他大声嚷嚷着。邻居们都说他有钱,在县城他还买了房子。

“大毛,你们作孙子的,一起请一支乐队,这是你们的颜面,为你们自己长脸,至于你不同意请胡子乐队,却也不好呢,这个乐队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她们会说吉利话,也能唱会舞,还能玩很多新鲜的花样,最重要的是,她们的队长是我们的亲戚,亲不亲,一家人,不请亲戚,还请谁呢?”胡老大是我们家里德高望重的长者,他说话,既在理,也有情,重义,他的话,大孙子当然会听了。

“这个,胡老爹,是这样的,胡子乐队和我吵过架,你老说我还能请她们吗?要不这样,我自己掏钱请个乐队,反正,不就是个钱么?奶奶要走了,作孙子的也要给她风风光光,体体面面的凑个热闹啊,所以,在这事上,我们不能让人瞧不起,不能丢我们这一大家子的脸面,对不对?”大孙子豪爽地说,他越说越响亮,高昂的声音在狭窄的屋里回荡,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不不,大毛,你们作孙子的,只能一起请乐队,别搞特殊了,要不,你请了,老二,老三都请,这排场就闹大了。”

“对对,大毛,老爹说的对,钱要用在该用的地方,对你奶奶在生好就行,后面的风光,只是表面功夫,也是浪费了,她不会怪你们呢。”大女婿附和着说。

“那不行的,就算你们和胡子乐队说好了,要请她们,我也不能对她们示弱,长她们的脸,另一支乐队,我还是要请的。”大孙子仍不松口,他坚持说。紧接着,他又说:“这是五千块钱,别人怎样做我不说,但我请的,就由我交钱好了。”说完,他啪地丢下一把钞票,扭头走了,咚咚咚,屋里留下回响的脚步声,不大会儿,小车轰鸣声响起,他驾着宝马走远了。

“老爹,这事,你说怎么办呢?”大女婿见追不上,他拾起钱,低声问道。

“既不要张扬,又要做好,我觉得,不如你们作女婿的请一队,作孙子的请一队,各请一队,相安无事,这事也就不算事了。”胡老爹沉吟着。

“没错。”大女婿突然拍拍脑袋,笑道:“这个主意好,村里红白喜事理事会还吩咐过我,叫我们别太铺张了,这样做,顾了面子,又没伤感情,没开罪哪个,环保实惠,和和气气,风风光光,呵呵,老爹这个主意真正好啊。”

“那,大毛一人出钱请乐队这事呢?”

“哈,容易得很,这乐队还归他们孙子辈请,要是他们争执不下,都要争着出钱,等这事忙完,剩下的钱还给他们啊。”

七、六千七百二十五

很快,第二个对后代不利的日子过去了,女儿媳妇的话渐渐多了起来,我嘴唇紧闭,滴米不进,滴水不沾,静静地躺在床上。

“大姐,我们给老母亲洗个澡吧?”阿香悄悄问大女儿。

上次,阿香要给我洗澡,我死死拉拽着衣服,任凭她怎么使劲,掰手指,扣关节都没奏效,最后叫来大女儿,在大女儿再三劝导下,我才让她们脱了衣服,但吊挂在胸口的钱包,我却紧紧握着,无论如何都没松开过手。

我疑心阿香是以给我洗澡为名,来掩盖她真正的企图,----拿走我的钱包。

这个钱包,是我最后的全部家当,万一她不给我饭吃,我可以拿钱买米,还有,生病治病的钱,买零食,买新衣,喝酒,给孙子红包,哪一个都要花钱的。这些钱,大部分是亲戚逢年过节给我的。女儿承担了那些开销,我就一分分积攒下来,藏在这里了。

在和阿香吵闹过很多次后,有几次,我掏出钱包来,让女儿们把钱给分了,大女儿坚决反对,她说,我缺的是钱,有了钱,就有个寄托,依靠,心里也就会踏实些,没了钱,连个保障、念想都没有,心里会空落落的。

是哦,明白我心思,最体贴我的,也只有大女儿了。

阿香也知道我和大女儿最谈得来,现在,她要大女儿给我洗澡,一定是冲着我胸口的钱包来的。

不过,听了这么久,看了这么多,我也看淡了,我已经这样,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这钱,她要拿就拿去吧,我不会带进棺材里面去的。

我全身麻木,无力,任凭女儿们脱掉衣服,抬进澡盆。天气本来热,水也温热,我任由她们摆弄,没有任何反抗和拒绝,要不是我的心还在跳动,血液在流动,她们都以为我没气了。

女儿用操巾细细地擦拭我的身子,热腾腾,白蒙蒙的水汽里,除了哗哗流水声,还有不时抽吸鼻子,抑制不住的哭泣声。

”阿香,这个包你拿去吧。“大女儿沙哑的声音响起来。

鼓囊囊的钱包从我脖子上摘去,我的心更加空落落了。

很快,房间里多了一个微小的,却又急切的,数钞票的声音。”一,二,三……“

”娘,洗了澡,现在你可以睡个舒服觉了。“大女儿喃喃地说,这话,多像小时候我抱着她,哄她入睡时说的那番话。

”姐,娘,娘,呜呜,她走,了。“一个让人心碎的声音拌着哭腔,像杜鹃啼血,惊叫出来。

”娘啊,我个苦死哩的娘,攒了六千七百二十五块钱,一分都舍不得花哦,我们哪个要你的呢,娘啊,你给自己买吃的,穿的,不是很好么?娘啊,你这么节俭,又是为了哪个哦,娘啊。”

阿香凄切的声音在窄小的屋子里回荡,久久不绝,袅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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