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萝卜丝

距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老婆突然买回了五十多斤萝卜。

这是白萝卜大丰收的时节，菜市场成堆成堆地贩卖萝卜，有些菜农拉着板车沿街摆卖。

老婆说萝卜太便宜，五毛钱一斤，看着可惜，真难为了那些耕田的。我说，这么多，要吃到猴年狗月啊，堆在阳台又占用了本就狭窄的空间。

老婆说，你就别管了，把它切成丝，晒干后储存起来，年份越久越好，那是一味好菜，自己吃不完也可以送亲戚朋友么。我说，谁稀罕你这种老土，而今送人的是大虾生蚝鲍鱼什么的。

老婆只是浅浅笑了笑，不再言语，似乎很自信。

老婆的母亲，我的岳母，腌制咸菜、萝卜脯、酸梅之类颇有一套，经过她的手，这些在城里人看来不起眼的东西，却是日常生活中的绿色食品及佳肴佐料，容易调动味觉的亢奋感，给庸常时光增添一丝丝酸酸甜甜，也往往能勾起对过去的回忆，回味往事芬芳。

岳母过世十多年来，老婆对母亲念念不忘，常常叨念其母亲做的咸菜、萝卜脯、萝卜丝就是好，从市场买来的就缺乏那么一种味道，一种乡土情结吧，更缺少了母亲的唠唠叨叨。

记得几年前，老婆腌制了几坛咸菜送给朋友，得到一致好评，说她腌制的咸菜咸酸适宜，酥脆可口，可当下饭菜。此后，也许嫌麻烦，或者由于工作繁忙和家庭事务缠身，她好多年没有腌制过什么了。现在想要晒萝卜丝，可能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吧。

老婆已退休两年，赋闲在家，尚未抱孙子（老怪她儿子不急于结婚），闲着也是闲着，总有无聊的时候。平时没事干，就打理打理阳台的花草，或一天拖地板两三次，偶尔跟三五佛友到附近的凤鸣寺的斋堂做义工，洗洗菜洗洗碗筷，反正闲暇时间多的是。

晒萝卜丝的工序并不复杂，就是耗时耗力。老婆先用自来水将萝卜一棒一棒冲洗干净，然后逐一抹干，再晾一下，这样一来就耗费了两个多钟头。麻烦事还在后面呢。

她把萝卜一棒一棒削皮，那认真十足的干劲，仿佛要把退休以来的空落感一片一片削除掉，只留下洁白的一片冰心。我突然有了近乎猥琐的回忆，三十年前的一个晚上，老婆在我面前一件一件脱下衣服，直到完全露出胴体，才知道什么是我今生今世的唯一。此时此刻，已去皮的萝卜应该是她心中的美好期盼。

接下来，她独自关进厨房里，用刨丝板捣鼓起来。要把这么多的萝卜刨成丝不是那么容易的，绝对是难熬的事情。平时刨一二个用于煮萝卜丝鱼汤或烙萝卜饼，当然不成问题，而要一下子刨半百斤萝卜，委实需要耐心。

连日来，寒潮袭击南方，出现断崖式的气温，老婆手攥萝卜就像握着冰棒，动作不太利索，操弄了一会，手指冻得近似红萝卜，就这样，红萝卜伴随白萝卜在刨丝板上跳舞，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可笑又最美妙的舞蹈。也许，令人惊讶的舞蹈不仅仅展现于灯光璀璨的舞台上，大多时候出现于心灵与事物紧密接触的日常生活中。生活就是一个大舞台，每个人都是舞者，置身其中，动作舒缓还是激越，潇洒还是笨拙，进退还是旋转，因需而异，唯有真心去感受，才能真正体验生活的艰辛与欢欣、生命的纯粹与真实。

我觉得老婆有点累了，想帮她继续刨下去，让其歇一会儿，真有点英雄救美的心态。老婆竟然半开玩笑问，你会做家务？继而推我出了厨房，并嗔怪一句：勿弄坏写字的手，该干啥干啥去，哪里暖和呆哪里，别来添乱。

老婆在兄弟姐妹中排行老尾，一直被父母和兄姐罩着，跟我结婚初期，干家务确实不值得恭维，炒菜做饭也是潦潦草草，寡淡无味。她说，饭菜最重要的是熟是热，其它都是次要的。这话不无道理。孩子就是在如此寡淡无味中成长起来的，而且慢慢成熟了。不知始于何时，她干家务越来越井井有条，厨艺也大大长进。有一次，儿子揶揄我，爸爸你太幸福了，找了个这么能干的美人；儿子又扭头“数落”起他妈，你真没眼光，怎么相中一个不会做家务的男人？我一时只好哦哦，嘿嘿……

我从厨房出来，转身进了书房，百无聊赖地浏览起一些娱乐类网页。

老婆折腾了许久，飙出一句话：快来帮忙呀。我快步走出书房，跟她一起把滤过水滴的萝卜丝抬到阳台。

只见老婆动作蛮熟练的，把萝卜丝均匀地撒在阳台地板上。那种情景犹如天女散花，斜进来的阳光竟然闪烁着白银般的光亮，甚有质感；更像暮冬里下起一场雪，纷纷扬扬，把冷寂的时光带进一个童话世界。这时候，我心中拱起了不切时宜的疑问，农民兄弟撒播种子的情形是不是类似这样？

接下来，老婆用小耙子一遍又一遍地摊耙萝卜丝，一竖一横，一撇一捺，若苦练书法的人一丝不苟，专心致志。我仿佛回到小时候观看母亲翻晒稻谷，那么认真，那么虔诚，生怕漏过一粒阳光，可以信赖的一缕风儿。

如此翻晒两天后，我们发现有些不对劲，也许阳台朝南，阳光微薄，北风稀疏，萝卜丝开始微微泛黄，依然湿漉漉的，没有拱手让出水分的意思。

还是老婆能想到妙招，将萝卜丝轻轻收起来，装进两个大簸箕，然后搬到楼顶的大露台，摆放在靠北的位置。如此这般，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管有没有阳光，硬是借着三十层楼高的凛冽寒风，不到一周的时间，萝卜丝自然风干了。诚然，这些日子里，她每天都会上大露台去看几次，翻一翻萝卜丝。她不无自豪地说，以前一个月乘坐电梯的次数，没有这一周的多。这上上下下的功夫，真不负有心人啊。

我闻一闻虬曲干爽的萝卜丝，隐隐约约感觉到寒风的力量，也有阳光的温存，同时夹杂着星光的风情。老婆笑得像小姑娘，怎么样，我的杰作？

初战告捷，老婆竟然一鼓作气，又买回五十多斤萝卜，后来听说从美团平台购买更便宜些，而且能省去从菜市场搬货的功夫，先后让美团送上门三次萝卜，一副忘乎所以、乐在其中的样子。我一时想不明白，她竟然有这么强大的干劲、耐心和韧性，确实发扬了一不怕累二不怕苦的精神。

由于寒潮持续十来天，天气一冷再冷，就冷出了雨滴。后来一次，头天晚上老婆把刨好的萝卜丝搬上大露台，以为万事大吉了。殊不知次日清晨，浓雾笼罩天地，老婆打了个寒颤，急急忙忙蹿上楼顶搬回大簸箕。幸好搬动及时，不待半个钟头，天空就下起了毛毛雨。连续两天的湿冷天气，她急得像跳广场舞，又顿足又摆手又摇头又耸肩，时不时责怪老天不作美，故意跟她过不去。

她在屋里徘徊又徘徊，我差点看晕了。好在老婆也是稍有见识的家庭主妇，把萝卜丝分批放进微波炉稍稍烤一下，然后摊放簸箕及餐桌上，开足空调机的抽湿功能……亏她想出这种办法。我心里嘀咕，这样花费时间和精力就不说了，一天一夜的消耗电费，也不懂算一算。可是，她的精神是否感动了上苍，不得而知，冥冥之中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帮助她。第二天竟然转晴了，太阳也露出笑脸，并一直延续到春节，都是晴朗的天，越来越暖和。

整整一个月，老婆晒萝卜丝也晒出了忧乐。她说，二十斤生萝卜才晒成一斤干萝卜丝，比去超市买的还贵些，不过，她又自我安慰起来，自己晒的绝对放心，没有防腐剂。我说以后少干这事吧。她说，又不是叫你晒，过年后，还要多晒一些。

当晚，老婆煲了萝卜丝鱼头汤，炒几个小菜，特意为我备了一瓶家乡米酒。那个汤啊，真够爽。盛在碗里的鱼头汤乳白乳白的，像一块羊脂玉，灯光之下，温润明亮，我先喝了一口，鱼香与萝卜丝的特别滋味完美融合，嫩滑鲜美，霎时在味蕾上绽放，喉咙宛如拂过一缕春风，不停滚动，同时送出赞语。我得意的吃相引发她会心的笑语：慢点慢点，锅里还有呢。

不出所料，还不到春节，老婆就把大部分劳动成果分享给她的几个女伴，收获了一声声美言。我想，人啊，要有事干才不会落寞，可以肯定，她的内心充满了喜悦，曾经空闲无聊的时光已被幸福感替代，赠与他人的是一份纯真一份情，是永远年轻的一颗心。

元宵节次日中午，老婆又打通了美团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