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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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的山，隔着山
几十年的河流一直在流淌
几十年的村庄，被我们读破
终于，读到了最后一个字
我们都被送了回来，从很远的地方
衣着整洁，脸上已化好了妆
如同落叶上的月光，多么安宁
——《我们一生》
庄海君一直被一个“情”字困扰着，爱情、友情固然重要，其核心应是亲情。不管走多远多久，即便远隔万水千山和岁月漫漫，灵魂总要回到人生的原点。故乡是人生的始发地，是灵魂皈依的源头。而亲人是飘扬于故乡的旗幡，亲情是守望于灵魂深处的一种梦想。多少年了，他依然以真情坚守一片宁静。
诗人试图以空灵而沉寂的语言，在现代抒情与传统追忆的逼仄中，找到时光出口，从而深入梳理生活的艰辛与情感的悲怆，为创造一种超越于感性的叙事与抒情结合方式提供了可能。这是诗集《我们一生》给我最初的感觉。其美感的构建从怀念祖母开始，把一个家族的兴衰演变置于一个特定的时代背景去考量，让情感流淌成一条条河流，串起往事与现实的生活体验，令与生命有关的一切事物都精彩或无奈呈现。
《我们一生》是一部心灵史，也是一部微缩的家族史诗，以祖母为纽带，联系起父亲、母亲以及家庭其他成员的生命历程和情感体验，进而联系起生于斯长于斯的那片故土及其息息相关的事物，叙述与抒情并举，精致地构成了五章类似故事的诗篇。序诗《祖母的长夜》开启的不是一个时间概念上的长夜，而是一个时光出口，经由这个出口，诗人来到一个特定而模糊的地方。祖母、父亲、母亲、弟弟、妹妹等亲人，在某种意义上不仅仅是称呼，更应是一种满承爱意的标签。这个长夜的隐喻其实不难理解，祖母品尝了生命的酸甜苦辣咸，而且经历了两次白发送黑发的悲痛，她的一生是一个长夜难以比拟的，接下来发生的故事均是其节点上的一些情节。诗人对祖母悲苦而从容的人生和“点灯”精神，反反复复予以咏叹，字里行间饱含着羊羔跪乳般的感恩之情。
《祖母的长夜》引领之下的《村庄的秘密》《祖母的故事》《我们一生》《生活安静》《大地安宁》等五章诗歌，可谓是一条河流发散出来的五条支流，它们各自分流又紧密联系，构成一片广阔的情感水系。通过有意淡化的叙事和有所节制的抒情，让我们看到诗人厘清和确认家族史发展的愿望，以及唤醒对故土家园的殷切眷恋。同时，通过对老去岁月的一次次解构和现代时光斑驳迷离的解读，完成心理的一次次冲突和情感的完美衔接，从而达成自我体验在现代语境下的一种理性而理智的思考。这于庄海君而言，应是一次大胆而可贵的尝试。我不敢断言这种尝试能取得多大的成功，但可以肯定，在他以后的创作道路上，必将是刻骨铭心的回忆。
综阅整部诗集，夜、雨、灯、树、黄昏、月亮、河流、坟墓等等具象，会时不时跃出页面，如影随形。这些时而真实时而虚幻的具象，倘若说是诗人惯性思维的结果，毋宁说是诗意设造的必然选择。具有晦暗色彩的词语，可以扩大对亲人怀念的域度，增强诗歌忧郁的意境和感染力。漫漫长夜，祖母守望路口，宛如一盏灯，照亮家人的人生之路。多年以后，诗人习惯在夜里探索，寻找归途。这是跨越岁月的一种默契，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心灵之旅。“然后她离去了，我尝试在每个路口∕放一盏灯，平衡这尘世间的一切∕夜是寒冷的，这么多年都没能打开∕她用往事在相连自己的光阴”（《序诗》）。诗集中，除了祖母的形象显而易见，还有一些亲人的影子忽明忽暗，或熟悉或陌生，诗人在爷爷的牙、父亲的名字、母亲的鞋等发现了一些秘密，这些秘密深藏于心灵中，慢慢变成感人至深的诗行。譬如，“我们还没相遇，还没有爱过∕我想哭出你的名字，把自己∕长埋在你的梦里，不愿醒来”（《葬子词》）。庄海君的高明就是从细微之处着手，把亲情抒写得可感可悟，避免了假大空的矫情叙写。
诗集最精彩的是第二章《祖母的故事》。诗人匠心独运地借用二十四节气，层层铺陈时令的变化以及每个节气里发生的故事，其实是对祖母无私奉献的人生抒写，叙事中融入抒情，几乎不露痕迹地袒露了心扉，其对祖母的思念之情令人动容。“她包了一天的饺子，给死去的亲人∕给活着的我们。在她面前∕他们都是平等的生命∕包容着风雨过后的秋色∕他们像我们一样，依偎在一起∕∕叶半黄，霜露寒，此去多难∕她还在路口，以冬天为背景∕等待着，安静的生活∕除了冬夜，她险些摇动了一个冬天”（《立冬下葬》）。这些文字似乎是散文的，但诗人把它梳理得很有诗性，活灵活现地凸显了祖母可亲可敬的形象。行文至此，我想到了郑小琼的《玫瑰庄园》。郑小琼把一个长编小说的题材化作一部长诗，抒写了“一个世纪的风云变幻中五个女人的血泪史”，这是她创作风格和思路的一次嬗变。同样是写祖母的诗歌，庄海君以祖母平凡而伟大的一生为主线，串联起其他亲人和村里的一些物事以及“我”在现实生活中不可避免遇到的人、事、物、景，经过反复打磨，尽可能把近乎破碎的故事情节与艺术思想糅合得完美一些。虽然《我们一生》达不到《玫瑰庄园》的艺术水平，但我相信庄海君的探索甚有意义。
庄海君是一名勤奋的青年诗人，自谓“一个用诗歌写出心灵光年的坚守者”，近年来有多部诗集出版。这部诗集的语言相对而言，显得机警而沉着，这是经历了心灵磨砺之后的结果，也是趋向成熟的一种表现。诗人并非永远处于哀怨和思念的时空里，他的作品往往能从另一个角度透出生命的力量，且看《河流的水》：“河流挂在天上，在太阳边∕这是所有人的梦想∕高于梦想的，是河流的水∥那年夏天，河里的水像猛兽一样∕涌进了祖母的眼里∕我们迅速地站成一座山”。每个人都有梦想，并愿意为梦想而不懈奋斗，但拥抱梦想的过程是艰辛的，甚至要经历不少磨难，当灾难如洪水猛兽袭来，是自暴自弃抑或沉沦不起，就看各人的态度了，只有“迅速地站成一座山”的人，才能找回自信，才能拥有战胜灾难的力量和希望。庄海君就是这样不畏磨难而拥有梦想的人，是用诗歌默默记录生活的有心人。从他的诗中，可以读出忧郁、沉着、冷静，也可以品出自信、力量、希望。以此文为序，不知能否切中肯綮，抑或无的放矢吧，祈愿文朋诗友赐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