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三月的某个失眠的夜晚,一场夜雨就这样零落在院子里。那时我觉得,自然是如此奇妙,它使理所当然的思维开裂,却也降下默然抚人的甘霖。
三月,昆明这座城被疾病包围。那些零零散散的、飘逸呼吸间的灰尘终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沉重起来,压抑心脏,并困囿着我们每个人。这段日子,浊而不净,似人们总将黄昏与夕阳割裂般残酷。
此夜,骤雨,打在三五层楼高的雪松上,垂落草坪稚青的兰草间,它变得绵长。我躺在床上,把自己置于某一处夜的影子里,却始终未曾寻找到睡眠的模样。雨声急切,它很自然地又打断了我的一次寻觅,仿佛揪着我的耳朵让我起来听听在这夜里它的威风凛凛。我也很自然地不想动弹,更不想离开早早筑起的被窝。侧过身去蒙住耳朵,仿佛隔绝出一个只有我在的夜的栖息之所。可这雨喋喋不休地念叨着,穿过被褥和身体的空间降临在我的脑海里。无奈,只好沉下心来,听听这夜雨,听听它跟三月的对话。
夜里的雨,往往落在人的睡眠之后,在梦里掠过。能听得夜雨,唯有寻夜而不得的人才可以。换言之,它是为那些在夜里还不曾入眠的人准备的,一旦抵入这夜里,就再也听不到雨声了。而在这夜里,我无疑是幸运的,找不到睡眠,却也听到了往日里不可听到的东西。如此一想,倒也算心有释怀。
清理过纷杂的思绪,我听起雨来。这雨落下的声音,好似一场云雨与迷障的较量,它们各自为营,交战天地间。
此刻,窗外仍是急促的。雨珠挟着冲锋的号角袭卷大地,它们结成水晶的模样,像云层派遣的先锋部队。先遣的士兵总是英勇无畏的,在云层的排兵布阵之下,它们悍然奋进,只为击穿这笼罩在城市上头的尘罩。此时的雨声如雷电般轰鸣,发出阵阵怒吼。这雨夜落,它终将刺破人间的阴翳。
雨点总不是整齐的,它们分散开来,只为填补暴露在雨中的每一处空隙。它们的职责便是如此——打下一个“前哨站”,为更多雨点的降落而战。它们或落在柔软的泥土地里,或落在新嫩的草木枝头,或落在坚硬的石块表面,击打在不同介质上发出来不同的声音。而后这些雨水,从某一个介质上滑落后被祛除云层赋予的动能的同时又追加着新的运动:它们总是深入土地,或回到天空,如此往复。这也是它们的宿命,这些雨珠,所背负的是胜利的号角声,所期盼的是整座人间的清明。我忽然明白那些高亢声音的含义,它们无畏下落时前方的黑暗,无畏牺牲,畏惧的是跌碎在地后看不见“自己”的和“它们”的“重获新生”。可是这些作为先遣部队的雨珠不会后悔,即使默默无闻地战斗着,即使时间总从开端开始消散,即使自身痕迹将被后来者所覆着所掩盖,它们也一定向往着阳光破晓而出的那一刻,也必然愿意将勇气留给一整片雨落的人间。
这最初始的雨代表着勇于前行,代表着开端,是穿过我在夜晚烦闷的雨。它给了我去听雨的勇气,是惊喜,也是必然。也是那之后,我把耳朵从蒙蔽的头颅中解放了出来,才真正听到了夜雨的话语。
夜,是那么深邃。这夜里没有光,它将世界掷于黑暗,并把目光赋予幽灵。在夜里,已陷入睡眠的人的目光被阻隔,已入梦的人的目光业已扭曲。然而,“夜”不是黑暗的代名词,不是负面情绪的积累之所,不是恐怖的死亡。在夜里,我们睡眠,我们做梦,我们将其看作是一天之余。而对于白天,人们报以希望、劳作,甚至是一切的行动。就这样,夜晚与白昼被隔绝开来。这样的二分是符合人类历史经验的,却不符合人类的社会经验。所以,夜晚不应该作为白昼的对立面,它随着某种潮流而浮沉,人之经验与事件则是它的随行者。
如是夜,与我一般听雨者不计其数,我们是失眠者,甚至有许多人是无眠的。无眠意味着一种不主动去寻找睡眠,甚至不允许睡眠降临己身的行为,是夜晚的白昼。这雨,是为夜里的无眠者落下的,是给予无眠者的一场音乐会。
夜雨进入“我”,这是夜里落下的第二场雨。在这场天地间的战役里,这场雨就是主力军了。有指挥有跟随,攻城掠地开始了。这时,细碎、坚实的雨珠像根根松针钉落,它们与万物摩擦交响。这第二场的雨不是那么的激烈,而是坚决而沉默的,是迈着沉重步伐前行的战士,他们的前方是无尽的荆棘与未知的黑暗。树木、房屋、金属、伞面,雨珠不厌其烦地梳理着所落处一切的污垢,拼死搏斗着,奋力以进着。
在黑暗中,我看不到那雨的样子。或许那些雨也不希望被看到,它们身上沾满了灰尘,伤痕累累。它们希望的只是有人可以听见,听到它们战斗的声音,听到它们在做出着努力,听到污浊之尘正被毁灭在人世间。那是美的,仅此而已。与视觉相比,听觉似乎更能感受到这种美,尤其是对这些透明的雨水而言。着迷于雨的听觉,关联着一种想象,那是对人、对万物的声音。在那里,透过雨传来有苦难下的呼喊声,在缝隙之间,在尘土之下;有众志成城之音,从山谷底部,从白昼之中;也有着绵绵不绝的祷告,浮现于语言文字,挣扎在每个人的心里。想象决然不是凭空可造的产物,它必然接触着人的其他感官。我们看过,我们触碰过,所有这一切都积攒在我们的记忆里,想象于是可以变作真实的附庸。
夜雨声带着许多的思绪落在人间,无眠者亦或是如我这般幸运的失眠者能“看”到这些声音吧。当目光被隔绝,当眼睛不再发挥其应有效用的时候,我们的整个身躯都将化作目光的载体。我们触及到了这个声音,可它是稍纵即逝的。我们无法接过这些雨点,只能“看”着它从指尖溜走。那是第二场夜雨带给我们的遗憾。当我们真正想要触及它时总是不得,就像一只调皮的小猫。可遗憾即在于我们深知它不是那只调皮的小猫,它身上载着击溃苦难的希望,它身负使命,它不能在人间久留。这雨,是坚决,是沉默,是生命重临之前于人世黑暗中灿然绽放的花朵。
我们能做的,只有听着它们对世界最后的话语。它们说,破晓终将来临;它们说,灰尘终将散尽;它们说,你们自身便是人间一束束的光。如此被现代主义“简化”为“鸡汤”的句子,我听着,却自始至终不曾动弹,仿佛沉默。就像这场雨一样沉默。
一场雨怎么可能说话呢?充其量不过是些撞击产生的音节。说话的,不过是我们自己罢了,也只有自己的话才能从自己的心里面诞生出来,才能被我们听到。这沉默之雨,它不发声,甚至不降落在天地之间。当这雨进入“我”的那一刻,它就直接滴淋在我的心中了。
雨声渐消,夜雨于心处冲洗,此时已然沉睡在我身体里了。夜似乎清亮了一点。我不知道现在的时辰,也许接近日出了,也许仍在半夜。我唯一能知道的只有雨,这场战役已经快到结局了。此时的雨,似线,连接天地人间。雨声丝滑如幕,连绵不断。我渐渐有了困意。熬夜者以白昼的举措来摆渡自己,无眠者则只能被听觉、思考与想象捆绑,被拖入夜潮之中。我想,此刻“欲睡”或许便是夜的某种恩赐,它讲完了雨的故事,以这最后的绵绵细雨来收尾。夜晚提示了“睡眠”,仿佛是一种抚慰人间的休憩。这场雨的声音是不忍心的,是母亲的关怀与心疼。当那双温暖的手抚过我的双眼时,我进入了这夜的深处,那里柔软舒适,述说着一段劫后余生。
这最后的雨跟着整片夜幕一起被落下,把这座三月的昆明城显照出来。这战役的终局是夜与雨共同完成的,它们一同抗衡剩余的尘埃,把自己的一切都铺给了这座城市。
在这雨夜的思绪最后,我想到了白昼。我想到了该何时醒来,想到该在白天时做些什么,想到日光温暖与空气清爽。我会想到这夜这雨吗?可能关于它们的记忆会保留,也可能随着某句寒暄而交还给昨夜。当白昼正式降临的时候,黑夜会被遗忘,直到下一个黑夜的到来才构建起我们关于回忆的认知来。夜雨则通常成为睡眠者醒来时的意外,起于某个开端,甚至也只有在这个白昼的开始才存在。白昼中的人无疑是幸运的,他们不见泥泞,他们承接遗泽。而夜里的人也是幸运的,他们感同身受,他们正与夜雨同行。
我算是哪一类人呢?我好像已经无法完整地思考这些事,只觉雨声已经隐去,万物的声音开始苏醒。
三月是那么舒适,忽而有风自窗隙吹来,带来一些光的味道。我翻了个身,借机舒展身体。现在,我真正闭上了眼睛。
风声、铃声、脚步声、话语声、笑声……
轻松的,愁苦的,满足的,自豪的,陶醉的……
在这一刻,白昼与夜晚是交融的。一些人醒来,一些人睡着,昼夜被揉进了目光里,也被梦境所吸附。云层重新轻逸柔软起来,它载着太阳,赶了整整一夜的路终于来到这里。一只飞鸟欢愉掠过头顶,攀上松树的枝桠,只想叫醒它那爱睡懒觉的松鼠朋友。翠湖的水不再荡起涟漪,仿佛沉眠,却主动把郁金花香递给行人。人间熙攘,以声音,以生命。人世间的光亮从白昼的劳作中来,从夜晚的坚持中来,从清晨的炉灶中来,也从脑海的记忆中来。
三月,夜雨。这座城底深埋的根被点燃,如薪火烛照着夜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