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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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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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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白食

俗话说:酒好不怕巷子深。说的是,只要东西好,即使地点偏了点儿,距离远了点儿,人们也会去消费的。这话自然是对的。只是,对于那些懒人和要赶时间的人来说,巷子深了,他们还是不想进去的。于是,酒好也怕巷子深。

对于这个道理,“大快朵颐”饭庄的老板余得水是搞透彻了的。他的“大快朵颐”饭庄就在朝阳街与东大街交汇的路口。朝阳街是一条商业街,几乎每天都是熙熙攘攘的人流,非常热闹。东大街上有许多政府机关,本城的、区县的来办事的人来来往往。民以食为天,人饿了就要吃饭。于是“大快朵颐”饭庄就成了这一带食客的最佳选择。真是个黄金口岸,据说租金几年里涨了几倍。再加上他会经营,主打大众菜、特色菜,饭菜卫生,碗筷桌椅干净。因此,饭庄的生意非常火爆。

这天中午快到十二点的时候,饭庄里来了一位客人,在门口负责接待的服务员见此人四五十岁,上身一件长袖白衬衣,领口和袖口的扣子扣得规规矩矩的,下身是一条黑色的西裤,瘦长脸,颧骨突出,满面春风,手里拿着卷成筒的一纸卷。服务员把他带到大堂里右边第二排中间的一张供两人用餐的小桌子坐下来,递给他一本菜谱。他接过来随意地翻了几下,很快就对服务员说道:“一个盐煎肉,一个麻婆豆腐,一碗饭。”

服务员刚转身要走,他又说道:“等一下,再加一瓶二两装的曲酒。”然后,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仰着头,把整个身心都放松了。

不到十分钟,饭菜就上来了。他解开衬衣领口和袖口的扣子,挽起袖子,仿佛要上阵大干一场。他今天的兴致很高,食欲也很好,一会儿功夫,盐煎肉的盘子就见了底,酒瓶子也见了底。他又端起饭碗,挑起麻婆豆腐干起来。很快,豆腐和干饭就装进了他的肚子。他很满意,今天办事很顺利,饭菜也合口味。他又靠在了椅背上,一副很惬意的样子。酒足饭饱加上心情舒畅,不也是人生的一幸福吗。

他这样子享受了几分钟,然后伸了伸懒腰,叫了声“买单”。一个男服务员应声来到他跟前。他的手在西裤两边的口袋里反复地摸来摸去,又摸摸衬衣的口袋,渐渐地,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我的钱包呢?”

“哦,”他想起来了,钱包放在提包里了。“那提包呢,提包到哪儿去了……”

糟了!”他的右手猛一拍自己的右大腿,“提包忘在冉老的办公室里了。”

现在既身无分文,还没有一样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证件,手机也在提包里,“怎么办?”他急得额头上冒出了一颗颗的汗珠。

他叫范友礼,是下面一个县文化馆的,今天到市里来找市书法协会会长冉老,请他看看自己的两幅字。冉老很欣赏他的字,叫他拿回去裱出来参加国庆节的书画展。他一高兴,拿起两幅字就走,把提包给忘了。“现在怎么办,自己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

旁边的男服务员看到他那个样子觉得有趣,笑着说:“先生忘记带钱包了?”

“是的。”范友礼立即接上。“出门忘了。”

“忘在别人的包里了?”服务员调侃道。

“是的……噢,不是,是忘在别人办公室里了。”范友礼涨红着脸分辨。

“是市长办公室?”服务员继续笑嘻嘻地说。

“不是,是会长办公室。”范友礼听出了服务员的弦外之音,尴尬地回答。

“是白吃会长吧?”服务员的声调变得阴阳怪气的。

范友礼感到了侮辱,但还是忍气吞声地说:“是书法……”

“行了,别编了。”服务员截住他的话,“吃白食的我也不是没见过,我去叫大堂经理来,看她怎么处置你。”才要走,又指着范友礼道,“不要跑,就在这里等着,跑是跑不掉的。”

一会儿,男服务员领来了一个四十来岁、穿着蓝色制服的女子,指着范友礼对她说:“就是他,一个吃白食的。”

四周桌子上吃饭的人闻声都望过来,注视着范友礼。范友礼顿时觉得自己成了动物园里的猴子。他条件反射般地争辩道:

“我不是吃白食的,我只是忘了带钱包了。”

“那你的饭钱怎么解决?”大堂经理问道。

“这……”范友礼卡壳了。

“既然你付不起饭钱,我们就只好按吃白食处理。”大堂经理冷着脸说。

“等下午两点半机关上班了,我就能拿回钱包,就能买单了。”范友礼突然有了主意。“就两个钟头。”

“不行。”大堂经理像个机器人,脸面冷冰冰的,声音也是冷冰冰的。“一,我们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二,即使你说的是真的,我们也没有时间来陪你玩儿。你这几十块钱的饭钱也够不上报警,按我们处理吃白食的规矩,你要站到大门口,对每一个来进餐的人说:我是吃白食的。站一个小时就够了。”

“等等,我这里有两幅字,可以当在这里,我下午拿钱来换。”范友礼像快要淹死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举起那个放在桌上的纸卷。

“字,什么字?”大堂经理觉得太荒谬了,字能跟肉比?!这人脑子有问题。

范友礼急忙展开纸卷。

四周一直在自己桌子边观望的食客们这时都围了过来,只见一张纸上写的是“大展宏图”四个大字,另一张纸上写的是“难得糊涂”四个大字。有的人大失所望,“没什么嘛”;有的人戏谑道“我也会写”。还有人说“是啊,吃饭不带钱包,难得糊涂一回。”

一个老头喊道:“把你的字给我,你的饭钱我给了。”他心里算计着,这些字写得有精有神,值点儿钱。他这一顿饭最多五六十块钱,摊下来才七八块钱一个字,值得。

“不行,我的字哪才值这点钱。”范友礼大声道。他一说起他的字,就来劲儿,就兴奋,仿佛是在说他的儿子。“今后肯定要升值的,至少要几千一万块一个字。”

“啊……”满堂哗然,众人皆诧然。有的说他太狂,有人说他就是一疯子。

连刚才愿意为他出饭钱的老头也觉得他狂妄自大过了头,那两幅字合起来眼前也就值几百块钱,不会超过一千。也许以后会升值,也许几十年几百年会升到他说的那个价。但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即使如他所说有那么大的升值空间,但几十年几百年,谁等得起啊。

“我们不识字。”这时,大堂经理说话了,大家都安静下来。“管它值不值钱,我们只要几十块钱的饭钱。”

于是,男服务员对范友礼一摆手:“请吧。”

“你们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侮辱斯文!”范友礼抗议。但他的嗓门不大,似乎是理不直气就不壮。

他本来打算坚决不从、抗争到底的,但想到被几个人扭住往门口拖,强行按住站在门口,不是更丢人吗?他只好屈服了,但心里在流泪。

范友礼站在了“大快朵颐”饭庄的大门口。此时正是吃午饭的高峰时段,食客们来得陆陆续续,他就接连着不停地对食客们说:“我是吃白食的,我是……”嗓门儿不大,可也听得见。如果他的嗓门儿太小,旁边监督的服务员会提醒他。

从范友礼面前经过的食客听见他的话,都会停一下,把他扫一眼,那眼神似在看一个怪物。有的还坏笑道:吃白食的。

范友礼低着头,恨不得地上有条缝钻进去。

就这样过去了六分钟,门口来了一个人,年龄跟范友礼差不多,但看起来比范友礼有气度。他不慌不忙地从范友礼面前经过,见惯不惊地瞥了范友礼一眼。他就是“大快朵颐”饭庄的老板余得水。

范友礼感觉面前有人,嘴里机械地重复着“我是吃白食的”。

余得水没有停留,走了几步,听见后面有人说:“吃白食的……那人我在哪里见到过……好像是哪个县文化馆的。”

余得水移动的脚步停住了,想了想,转身返回大门口,站在离范友礼几步远的地方观察。见那人的穿着一般,没有品位;面相粗陋,不讨人喜欢;但他那不大的眼睛里有一种眼神,那种倔强的眼神不是吃白食的人所有的。他猛地警觉起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

于是,他找到大堂经理问门口那人是怎么回事。听了大堂经理的解释,他叫她把那人带到他的办公室去。

大堂经理去告诉范友礼老板要见他。范友礼诚惶诚恐地跟着她去余得水的办公室,不知道老板又会用啥招来对付自己。

范友礼惶恐不安地站在余得水的办公桌前面,不敢抬头看余得水。

余得水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老板椅里,把腿架在办公桌上,一脸严峻地审视着范友礼有几秒钟,然后问他的姓名、年龄、职业、住址。

范友礼感觉是被审问似的,他骨子里那股傲气升起来,想想自己在县里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于是,他在回答了姓名后就闭住嘴,仰着头,身子挺得直直的。

余得水没有生气,把腿从办公桌上放下来坐正,心里更加坚定了此人不是吃白食的想法。他语气温和地叫范友礼把那两幅字拿出来看看。

范友礼感觉到饭庄老板的态度在变化,也就顺从地把手里的两幅字在办公桌上展开。

余得水站起来对着字幅,看得很仔细,还左右换着角度,又退两步进一步地反复揣摩。最后,他向范友礼问道:“你认得我们大门匾上那几个字是谁写的吗?”

“是‘大快朵颐’吗?”范友礼恢复了常态。

“是的。”

“是我的老师冉老写的。”范友礼答得很自豪。

“哦……”余得水想了下对范友礼说道:“你暂时出去等一下。”

范友礼不明白余得水的意思,迟疑地望着余得水办公桌上的字幅。

余得水明白了他的心思,笑着叫他拿上。

等范友礼出去后,余得水拿起办公桌上的手机拨打电话。放下电话后,他的脸上有了笑意。他刚才向冉老求证了范友礼的话,心里有了主意。他去打开门,叫范友礼进来——不,用的是“请”。又请他在沙发上坐。并且,亲自动手给他沏了杯茶端到他面前。

范友礼糊涂了,自己前后的待遇反差太大了。当余得水开门来请他进去时,他糊里糊涂的,以为自己听错了。可现在老板把茶水端到了面前,他慌忙站起来双手接住茶杯,不知这是为什么。

余得水面带笑容地站在范友礼对面,诚恳地说:“对不起,我的工作失职,饭庄的管理没到位,委屈您了。您是有身份的人,怎么能那样对待您,我要处罚他们。在这里,我向您道歉。”说完,他向范友礼鞠了一躬。

范友礼仿佛置身云雾之中,有点儿辨不清方向了。但他还是马上弯下腰说道:“不必如此。”

余得水接着说:“我要弥补我的过失,您中午的餐费就免了。您这样的贵客请还请不到呢……这样如何,今天晚上请您和冉老喝酒,请一定赏光。”

从“阶下囚变成座上宾”,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没给范友礼思考的时间。人家释放了善意,不能拂了人家的一番好意。他嘴里说着“您太客气了”。

“范老师,”余得水亲热地叫道,——范友礼愣了下,显然还不习惯这样的称呼——“你看,我们饭庄大门上现在只有冉老写的匾,还没有对联,您能不能帮我们写一写。要是有了您写的对联,那和冉老的匾就是珠联璧合了。”

范友礼正在兴头上,根本就没想到推辞。但他迟疑道:“我行吗?”想到要跟冉老的字相配,他有点儿信心不足。

“行,行。”余得水连连说。“您就不谦虚了。我这就找人准备纸墨,您先构思。”说完,人就跑了。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余得水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拿着纸、毛笔和墨汁的人。他推开门,看见范友礼坐在办公桌后面自己的老板椅里,头仰靠在椅背上。他以为范友礼累了,睡着了。就蹑手蹑脚到沙发上坐下。

“回来啦?”范友礼拉着调问道。

余得水吓了一跳,不知那声音是哪里来的。他的眼睛把四周扫了一遍,最后才定格在范友礼身上。这一下,他吃惊不小:怎么才一会儿,这范友礼就如同换了一个人。

他不知道,在这半个钟头里,范友礼想了很多,他的心态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在中午受的侮辱,受的气,早就想吐出来,想着怎样才能出了这口恶气。现在机会来了,这些人有求于我,我正好借题发挥。

他坐起来,清了清嗓子道:“去把中午那个男服务员和大堂经理叫来。”那口气仿佛他是饭庄的老板,余得水他们是他的手下。

余得水感到震惊。他开饭馆二十几年了,也见过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的人,但像今天这样的,还是第一回。他压住心中的气,且看看他怎么表演,要做什么。而且还要他写对联呢。于是,向他旁边的人递了个眼色,那人便出去了。不一会儿,大堂经理和中午那个男服务员来到办公室。

没等他俩站好,范友礼便命令似地说道:“去买上等的宣纸、徽墨和狼毫笔来。”

大堂经理感到莫名其妙,转头看向余得水。

“去吧,按范老师的话去办。”余得水点头说道。虽然刚才已买了纸笔墨汁,但他既然要宣纸徽墨狼毫笔,就满足他吧,只要他把对联写好。

等大堂经理和男服务员出去,范友礼坐到余得水旁边的沙发上,同余得水聊起天来。

“这些人都是势利眼,以貌取人,以衣取人,以车取人。”范友礼斜看着余得水。“得让他们长点儿记性。”

“是,是,范老师说的是。”余得水唯唯诺诺道。

大约过了二十几分钟,大堂经理和男服务员拿着纸笔墨回来了。

范友礼起身查验了纸笔墨,突然一拍头:“还忘了一件东西……砚台,没有砚台怎么磨墨。”

他对男服务员道:“你再跑一趟,买个砚台来。”

男服务员离开办公室,大堂经理也想出去。

范友礼把她叫住:“别走,就在这里等着。”

大堂经理望着余得水。余得水不说话,也不看她。她想,老板这是默认。她想不通,今天老板为啥会这样,让一个疯子一样的人来发号施令,把我们当丫头使唤。

又过了一二十分钟,男服务员手里拿着个砚台回来了。

范友礼这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好了,可以开始了。”他对男服务员说道,“你,赶快磨墨。”接着转向大堂经理,“等会儿我写字时,你给我打扇。”

范友礼停了下才对余得水说:“麻烦老板铺纸。”

他此时很开心,很得意,这辈子还没有这样使唤过人。昔日李白写诗,力士为他脱靴,贵妃为他磨墨,唐太宗的御手为他调羹。今日我范某写对联,有男童为我磨墨,美女为我打扇,老板为我铺纸。虽没法跟当年的李白比,不过我也知足了。就是喝美酒食佳肴也找不到这种感觉啊。这样的事,人生能有几回?,美哉,幸哉。

他不知道,此时余得水心里有多窝囊,只是为了那幅对联而忍着;而大堂经理和男服务员早已是满腹的怨气,恨不得去咬他几口。

人啊人,人之患就在于好为人主。

几分钟时间,男服务员磨好了墨。余得水已铺好了纸。大堂经理也已站在办公桌边等着。

范友礼这才从沙发里起身,慢步来到办公桌前,示意大堂经理在身后打扇。然后,他郑重地拿起毛笔,凝神于纸,接着他手中的毛笔就在纸上行走起来,一会儿似行云流水,一会儿如龙飞凤舞,整个一气呵成,只用了两分钟时间。

余得水在旁边大气不敢出地看呆了。当范友礼停下笔看向他时,他才意识到已经结束了,情不自禁地拍着手,连声说:“好,好。”

范友礼自得地放下毛笔,到一边椅子上坐下喝茶。

余得水站到刚才范友礼站的位置上,轻声念起来:“上联:油盐酱醋葱姜蒜各有滋味;下联:蒸炒煎煮炖烩炸无不佳肴。好,好,好字,好对。”

他对这幅对联的字和内容都非常满意,刚才的不快被一扫而光,觉得今天的所有付出都值得。

大堂经理和男服务员这时也心服口服,对范友礼刮目相看了。

余得水是知恩必报的人。他拉着范友礼的手,轻声地说:“范老师,你是我们的福星。今后,我们大快朵颐饭庄随时为你服务,不管你啥时来,吃啥,我们保证满足你,不收费。但你不是白吃,因为你今天已经付了。”

“谢谢,谢谢。”范友礼也激动了,双手紧握着余得水的手。

 

那天晚上,余得水宴请冉老和范友礼,宾主都尽心尽情。据说,范友礼喝高了点儿,下楼梯时摔了一跤。额头上开了条口,还到医院里缝了几针。让那件皆大欢喜的事有点儿美中不足。

朋友,如果您有机会到H城去的话,顺路到“大快朵颐”饭庄的门口,就会看到范友礼写的那幅对联,已经刻在木板上挂在大门两边了。如果您再进到里边去的话,也许您还能听到饭庄的人给您讲范友礼与那幅对联的故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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