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
涪江边的一个叫水湾的镇子——这镇子之所以叫水湾,是因为江水在这里绕了一个大湾,将镇子三面包围。镇子里有一座高墙大院的老宅子,它鹤立鸡群般耸立在周围那些矮小的房屋中间,特别显眼。但细心的人会发现它已显出颓势,墙面污渍斑斑,墙头上长了草;房顶上破损的瓦片,瓦垄上的尘土和树叶,说明很久没有翻新了;院子里房屋墙壁上原本白色的石灰涂料变成了暗黄色,有的地方已脱落,露出了里面的泥巴、麻筋。屋子里的家具全是很有些年头的老样式,也就是说,这家里好多年没添东西了。由此,有人推断,这家人没钱了,是个破落户。
但这户人家并不是破落户。这大院的主人叫丰泽厚,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他认为,把钱花在修房造屋上太不值了。因此,当他从他父亲那里接过这院子后,他就没修缮过,更别说扩建或翻新了。于是,他爷爷初建、他父亲扩建定型的院子就一直原样保持到现在。他家的田地也还是他父亲在时的那一百来亩,在他手里既没有减少也没有增加,码头上的盐仓和镇上的店铺也只是在原来的规模上维持着。
水湾镇上的人看见他穿着靛青色的土布衣服行走在码头、街上,裤子的膝盖和屁股那几块都磨得发白,衣服的袖口都在掉线了。他的老婆穿的是打着补丁的衣服。不知道他的家底的还以为,他跟镇上其他人一样,是个穷光蛋。怎么也想不到他是握有百来亩田地的地主外加盐商。
于是就有人问:这丰家的钱到哪儿去了,那些田地上收的租子,做盐生意赚的钱呢?只见银子进,不见银子出。
丰老头有一双炯炯发光的眼睛,那光是精明的贪婪的,如狼似鹰。一切在他眼前出现的东西,只要是他想要,那就别想从他眼前溜走。尤其是金银珠宝一出现在他眼前,他那双似乎无精打采的眼睛马上就射出强烈的炽热的光来,仿佛要把那些金银珠宝熔化了,装进他的肚子里。这种情形,以后他在他的阁楼上数大洋(银圆)的时候我们还会见到。
丰家大院正房堂屋左边的屋子是丰老头和他太太的卧房,那房间的上面有一个阁楼。上下阁楼得通过一把梯子。而平时,那把梯子是侧翻起被一条铁链子和一把铜锁锁在柱子上的。开锁的钥匙被丰老头拴在他的裤腰带上。他要上去的时候,掏出钥匙打开锁,去掉链子,放平梯子。爬上阁楼后,在上面把梯子收上去,放在阁楼上。这样子,除了他,没人能上到那个神秘的阁楼,也就没人知道阁楼上有些什么。而他则放心地在上面度过他一天中最重要最快乐的时光。
阁楼上有三个木箱子,也都是用锁锁着的。其中两个箱子装的是大洋,另一个箱子装的是金银首饰、珠宝玉器。大洋是他用了几十年时间积攒起来的,有好几百个。而金银首饰珠宝玉器里,一部分是他的母亲传给他的,一部分是他太太良家女嫁给他时带过来的陪嫁。他每天都要上楼来,坐在楼板上,打开箱子,摩挲着那些首饰珠宝和大洋,宛如一个母亲深情地抚摸着自己的婴儿。不同的是,母亲的眼里是慈爱的目光,而他的眼里射出的是贪婪的目光。要是有一天他因故或因病没能上楼来看他的珠宝,摸他的大洋,那他的心就不踏实,晚上会睡不安稳。不过,这样的情况至今还只发生过一次。
今天,他把大洋数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九百八十六个。这三个月,这个数字在他脑子里过了多少遍了,在他嘴里念了多少遍了,就是不见增加。在他的规矩里,那大洋是只能增加,不能减少的。如果是要拿出去,那等于是割他身上的肉,他会跟人拼命的。
他经常抱怨他箱子里的大洋增加的速度太慢了,从各方面想尽办法使其增加得快些。他甚至认为,人为什么要穿衣吃饭呢?人要是不穿衣吃饭,那要省下多少钱哟。你看那些猴子,就不穿衣服,也不修房造屋,饿了,就摘树上的果子吃;困了,抱着树干就睡,一分钱不花,多省事。那样的话,大洋不就来得快了吗。
眼前有一桩心事在他心里盘算许久了,那就是他儿女的婚事。他的儿子叫丰沛然,女儿叫丰沛英,都在省城读大学。读者您可能会问:这丰老头怎么会舍得撒银子了,读大学可是要大把的银子?
这话问得好。他的儿女读大学,他是坚决反对,死活不肯的。这倒不是他认为读书无用,而是舍不得他的银子往外搬。另外还有一个他没说出口的原因:读那么多书干嘛,书读多了,晓得多了就不听话了,不好管了。但这事他拗不过他的父亲。他心疼归心疼,银子还得拿出来。到如今,情况有了变化,他的父亲在几个月前去世了,没人管得了他了。于是,他决定:这个暑期结束,沛然和沛英的书就不要读了,结婚。他要与本镇的财主郎家联姻,把沛英嫁给郎家的儿子郎百世;同时,沛然娶郎家的闺女郎百香。这样就少了一大笔支出,而且还有进账。郎家给了二十个大洋的聘礼,今后陪嫁还有八十个大洋。并且,郎家不要他丰家的彩礼和嫁妆,他就净赚一百个大洋。这笔净赚不赔的买卖——他认为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买卖,他想了好长时间,憧憬很久了,就等着沛然和沛英暑假回来兑现。
他高兴地在阁楼上待了大半天,对着那些大洋珠宝笑了大半天,终于要破一千块的关口了。他越看越觉得圆圆的亮闪闪的大洋可爱,一个个仿佛活了,在对着他笑。
“老头子,他们回来了。”太太良家女在阁楼下喊道。
丰老头在阁楼上正想象着郎家那八十个大洋进了他的箱子的样子,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明亮又灼热的光芒,犹如老虎看见一只羊正慢慢地走进自己的捕猎圈。被老太婆打断,他不高兴地问道:“谁回来了?”
“沛然和沛英。”身材娇小的良家女回答,嗓音是柔细的。
“好,我就下来。”丰老头话语里透着喜悦,说着即盖上箱子,并把三个箱子一一锁好,然后抓住楼梯的上端,将楼梯靠在楼板上向下放,楼梯的下端落地放实在后,他弓着背面向梯子,两手分别抓住梯子两边的木帮,脚踩在横杠上下楼。几年前,他下这个楼是背向楼梯的,虽然两手也要扶着帮,但下得很快,很利索。几年过去,他的身体不那么灵便了,不敢背向梯子那样下了。不过,他还能一步一梯地下,而不是两只脚同时踩在一梯上,放下一只脚到下一梯上,再把另一只脚也放到同一梯上。
丰老头来到堂屋,将他壮实的身子落到专属于他的椅子上。椅子是木头的太师椅。背后的墙上是神龛,有刻着“天地君亲师位”的木牌。沛然看到丰老头那硕大的酒糟鼻和肥厚的下巴,就想笑。同时又对自己说,我今后可不要这样的鼻子。沛英看着丰老头花白的头发,眼角的皱纹,微微下垂的嘴角,觉得父亲老了,
丰老头看着站着的沛然、沛英说:“都坐下.”
然后又对良家女道:“你也坐下。”
于是沛然和沛英在丰老头下面左边的椅子上坐下,良家女坐在丰老头下面右边的椅子上。
“这是要干嘛呀,这么正式。”沛然想着。
“有件事给你们说一下,”丰老头的眼睛看着他前面的天井,“郎家的婚事我已经定下来了。”
“谁与郎家的婚事?”沛然愕然问道。
“当然是你们啦,你跟沛英。”丰老头泰然答道。
“什么!?”沛英惊得站起来大声嚷道。“爸爸,怎么回事?我们的婚事,你不跟我们说,不跟我们商量,就定了?!”
“我们还在读书呢,什么婚不婚的。”沛然提醒道,一脸的不以为然。他心里想的是,这事怎么可能,老爸一定是老糊涂了。
“这事已经定了,没得商量的。你跟郎百香……你跟朗百世。”丰老头分别指着沛然、沛英道。
“妈,这是怎么回事?”沛英看向良家女。
良家女点点头。
“这事看来是真的了。”沛然心里说道。他与沛英对视了下,大声说道:“我们绝不答应。”
“绝不答应。”沛英也坚决地说。
“你们的八字都合了,婚期也看了,定在七月初八。今天是六月初七,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准备。”丰老头似乎没听见他们的话,自顾自地说。说完,他就起身向院子的大门口走去。
沛然和沛英再也坐不住了,来到良家女跟前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妈?”
“这是你们爸一手操办的,郎百香是郎家的女子,郎百世是郎家的儿子。郎家,你们是知道的,也是镇上的大户人家。他已收了郎家二十块大洋的聘礼,婚礼时还有八十块大洋的嫁妆。”良家女说道。
“什么,他都收了人家的聘礼了?”沛英嚷道。
“不管他的,反正这个婚我是不会结的。”沛然平静地说,一点儿也不着急。
“我也不会。”沛英接着说。她又向着良家女,“妈,你是啥态度?”
“我自然是随着你们的,你们愿怎样就怎样。只是你们爸那里……”良家女迟疑着,没往下说。
良家女在丰老头面前象一只温顺的绵羊,对丰老头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即便在一些事情上,她有自己的想法,但最后她还是听丰老头的。于是,丰老头成了国王,皇帝,啥事都是他说了算,说一不二。他决定了的事,就没有改变了的,即便是发觉错了也不。
“我不怕。”沛然决然道。“妈,只要我们三个人都反对,我看他能怎样。”
“哥,我们跑吧。”沛英看着沛然。
“不,我们不跑。”沛然回答。“跑了,下学期的学费怎么办?”
“那怎么办?”沛英望着沛然。
“绝食。”沛然毅然道。
沛英高兴地叫道:“好,这个主意好,我们绝食。”
“你们再想想,想想别的法子,不要绝食。”良家女心疼地看着沛然和沛英。
“妈,你去告诉他。”沛然向着良家女道。“他要是强迫我们结婚,我们就绝食。”
“好吧,我去说说。”良家女战战兢兢地向外走去。
半个小时后,良家女回到堂屋对沛然和沛英说:“你们的话,我对他说了,他不松口,说婚必须结,没得价钱讲。”
“我们明天就开始。”沛然对沛英说。仿佛是向丰老头宣战。
沛英点点头。
良家女没把丰老头的另一句话说出来:他们要绝食就让他们绝吧,我还节省粮食呢。
沛然、沛英绝食的第一天,两人在各自的房间里看书,都信心满满的,一定要坚持下去,要叫老爸让步。
丰老头叫良家女看着沛然和沛英,一是不让他俩跑了,二是有什么情况及时向他报告。
良家女内心焦急。她知道老头子的脾气,除了他的父亲,谁也没有办法叫他改变主意。还有,他收了人家的聘礼,后面还有嫁妆,他怎么也不会放弃和郎家的婚约。他的心是金子银子做的,没有情感。不过呢,话又说回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也没什么不好。郎家在镇子里也是有头有脸的,虽然比不上咱丰家,可也是富裕人家。只是郎家那一对儿女没有读多少书,咱沛然跟沛英可都是大学生,这是有点儿不般配。而且,那沛然和沛英也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从小就放纵惯了的,加之读了几天书,道理一大堆,老头子也说不过他俩。还有,儿子和闺女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都心疼。这该怎么办,两边都有道理,两边都不让步,她站在中间很为难。最后,她只求别出事,一家子和和气气的,平平安安的,就最好。
到了下午六点,良家女煮了两个鸡蛋给沛然和沛英拿去。他俩分别住在东厢房和西厢房。
良家女站在东厢房沛然房间外面敲了半天门,沛然也不开。他知道是母亲叫他吃饭,他怕抵抗不住食物的诱惑而毁了自己的计划。因此他不开门,也不出声。
良家女没法,只好离开去西厢房沛英的门前。还好,她只叫了三声,沛英便开了门。她进到屋里,拿出鸡蛋递过去。沛英没有伸出手接。但良家女看见了她眼里的饥渴和犹疑。
“饿了吧,吃吧。”良家女慈爱地说。
沛英的胃向她的大脑呼喊,求救,快给食物。她很想接过母亲手里的鸡蛋,满足胃的要求,让胃子不那么难受。但大脑提醒她:如果此时妥协,满足了胃,那就意味着接受了与郎家的婚约,嫁给郎百世。于是,她咬着牙说:
“我不能,妈妈。”
“你觉得你们犟得过他吗?”良家女问。
“我们必须这样。“沛英坚定地说。”这关系到我们一辈子的幸福。“
“唉。“良家女叹息着走出沛英的房间。
她接着去找丰老头。
丰老头在堂屋里他的专属太师椅上坐着,观察着动静。看到良家女走来,他问道:
“怎么样?碰壁了吧。“
“老头子,他们会饿死的?“
丰老头笑道:“你放心,怎么会饿死呢。等着瞧吧,明天他们就会吃了。“
见老头子说得那么自信,良家女的心放下了点儿,但仍半信半疑。
第二天,良家女把早饭、午饭都给沛然和沛英送去,但等她过了一阵子去收碗时,看到饭菜都是原封不动的。她问他们,给他们说话,他们也不开口。
沛然是靠着床头斜躺着,手里捧着本书。他的胃子已没有昨天那么难受了,似乎已接受了空空如也的状态。只是浑身无力,没有精神。
沛英是平躺着的,枕边有本杂志。她的胃已经麻木,不再向大脑提抗议了。这不是它安于现状了,而是无奈。胃子指挥不动大脑。
良家女又去找丰老头:“他们还是不吃饭,都两天了。”为了儿女,她这辈子第一次壮起胆子说,“你说的他们今天会吃。”
“别急,我看他们饿得到几天。”丰老头不为所动,脸上看不出一点儿迟疑和不忍。
她知道老头子不会让步,多说也没用。晚上,想着沛然和沛英饿得难受的样子,她一夜都没合眼。
东方的天空刚刚泛出曙色,良家女在不安中起了床。她不知道今天又将会怎样。她知道自己改变不了老头子,也改变不了沛然跟沛英。但她知道今天必须叫沛然沛英吃东西了,再不吃就真的要得病了。
她到厨房给沛然沛英各煮了个醪糟蛋,先给沛然端去,一路上她想着怎样说服他把蛋吃了。她进了房间,走到沛然的床边,不等她开口,沛然便接过碗吃起来,似乎在等着她拿吃的来。她感到突然,同时也高兴,一下子轻松了。
看到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她连忙说:“慢一点儿吃,别太快了。”
她的心安稳了,“终于想通了。”
沛然三两口就把那碗醪糟蛋解决了,他用手抹了抹嘴,说道“妈,我们同意跟郎家的婚事。但有个条件,就是要拍婚纱照,由我们从省城请照相师来。你跟爸说,他同意我们就不绝食了;他要是不同意,我们就继续绝食。”
良家女急忙说:“不绝食,不绝食,他会同意的。”
她立即拿着空碗回到厨房,把沛英的醪糟蛋给端去。沛英听说沛然不绝食了,感到奇怪:他不会同意婚事了吧?不过,既然他都在吃了,我也要吃,我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管它的,吃了再去找他问个明白。
良家女等沛英吃完醪糟蛋,接过碗就到丰老头那儿去。刚迈过卧室的门槛她就叫道:“老头子,他们吃了,吃了。”
“什么吃了?”丰老头还在床上,掀开蚊帐,探出头问道。
“沛然,还有沛英,吃了醪糟蛋,刚刚……”良家女喘着气回答。
丰老头一下子坐起来:“我说他们饿不了两天吧,怎么样?”他得意地笑着,仿佛刚打了个胜仗。
“他们有个条件。”
“条件!什么条件?”丰老头感到意外,刚才的得意跑了一半。犹如一堆燃得旺旺的火,被浇了一碗水。火虽然没熄灭,却也小了许多。
“他们要拍婚纱照,要他们请的照相师来照。”良家女盯着丰老头,看他的反应。她生怕他不答应,又生出事来。
丰老头沉吟着,“这个嘛……又要多花钱……”
良家女的心又提了起来:你要从他那里拿钱出来,简直就是虎口夺食。
丰老头很快在心里算了笔帐:如果不同意,他们还要绝食,要是跟郎家的婚事办不成,那一百个大洋就要黄……不行,照婚纱照嘛,最多两个大洋……那就同意吧。于是他大声地说:“同意。”
良家女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可是,丰老头的心并没有完全放下来。他担心这是沛然和沛英使的缓兵之计,不知接下来又会耍什么花招。于是,他又规定了他们的活动范围,把他们限制在镇子里,不许出镇子,并从他的佃户中找出一男一女两个人来分别跟着沛然和沛英。要他们寸步不离地跟着,不让沛然沛英出镇子,有啥情况及时向他报告。
开始执行规矩的第一天上午,那个男佃户来报告说,沛然要寄封信。
“什么信?”丰老头眉头微皱,警觉地问道。
“他没说。”佃户回答。
“你把他叫来。“
沛然很快就来了,说道:“是联系照相师的信。”
“给我看看。”丰老头以命令的口气说道。
沛然迟疑着:他怎么能看人家的信呢?
“不给我看就不能寄。”丰老头不容分辩,不留余地。
沛然想了想,把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老头子。
丰老头接过信封,信封没封口。他抽出信笺毫不犹豫地看起来。信上只说了照相的事,其它什么都没说。他交还了信,说道:“去吧,快去快回。”同时向佃户使了个眼色,叫他跟上。
半个小时后,沛然回来了,佃户也跟着回来了。佃户向丰老头报告:沛然直接去交信,交了就回来了。
丰老头很高兴,很满意,叫佃户继续去盯着。他则又上了他的阁楼。他把两个箱子里的银元都倒出来,又数了一遍,还是九百八十六个。不过,他觉得郎家那八十个银元放进来是迟早的事了,那时就是一千零六十六个了。一千零六十六个哪,日思夜想的一千个终于就要实现了,而且还多了六十六个。这两个箱子就装不下了,还得添加一个箱子了。
这便是丰老头的人生目标,他的终极追求。他沉迷于此,不知其它,不顾其它。这便是他的生活,他的人生。
从第二天开始,丰老头每天都在扳着指头算日子,离七月初八还有多少天。就象那些年的小孩盼着过年:怎么还没到?
七月初八终于到了,丰家和郎家借用镇上戏园子的场子合起来办婚宴。因为两家都有钱,也因两家都既结媳妇又嫁女,而且两家互为婆家和娘家,这样的喜上加喜世上难找第二起,在水湾镇引起了轰动。因此,两家把场面搞得很大,很气派。来吃喜酒的、看热闹的人也很多。
午时,婚礼开始,两对新人欢欢喜喜地拜了堂,丰家与郎家的父母都很满意,很欢喜。尤其是郎家,觉得能跟丰家这样的大户人家结亲,那是攀了高枝;而且,丰家的一对儿女都是大学生,而自家的一对儿女基本上就是文盲,这实在是郎家祖上积了德才有这样长脸的好事。虽然是自家出了一百个大洋,而丰家一个子儿也没出。郎家人心里的喜悦已溢出来淌在了脸上。
婚宴结束后,两对新人乘坐省城来的照相师开来的汽车,到江边去照婚纱照。对这样的新派作风,两家的人不感兴趣,就任由他们去。
丰老头叫人把郎家送来的八十个大洋搬进去,放到他的卧房里,接着他自己把那八十个大洋搬上阁楼。虽然他要上上下下好几趟,搞得一身的汗水,但他是高兴的,心甘情愿的,一点儿也不觉得累。那是因为:阁楼重地岂能让外人上去。
丰老头新买了个楠木小箱子来装那八十个大洋。那楠木箱子小巧玲珑,八个角包有银饰件,上锁的搭扣是铜的。他把那八十个大洋一个一个的慢慢地轻轻地放进楠木箱子,似乎怕把它们摔痛了,摔伤了。那些个闪亮的大洋,个个都是他的心肝宝贝。
接着,他把原来的装珠宝首饰和大洋的箱子也搬到面前来,打开盖子。他欣赏着面前的大洋和珠宝首饰,那种满足,那种陶醉,无以复加。这些是他一生辛劳的成果,是他一生的成就,他的杰作。终于有了这一天,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抚摸着大洋首饰,犹如母牛舐犊,享受着舐犊之乐。他满足了,此生别无它求了。他闭上眼睛,周围一切似乎都不存在,沉浸在他的那个世界里,仿佛是得道成仙……
“老头子,老头子……”良家女突然在下面叫起来。
丰老头正在那种欲仙的状态中享受着,被良家女打断,很不高兴,过了一会儿才不舍地睁开眼睛,慢吞吞地不耐烦地问道:
“叫什么?”
“他们跑了!”
“谁跑了?”丰老头一惊,回到现实世界。
“沛然跟沛英跑了。”
“怎么回事?”丰老头边问边把三个箱子盖上锁好,再把梯子放下来,然后从阁楼上下来。
良家女连忙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他。
原来,婚宴结束后,两对新人乘坐省城照相师开来的汽车去江边拍婚纱照,良家女还叫了个她良家的侄女去陪同照应。
刚才良家女的侄女回来说:“他们乘坐的汽车开出去后,没有去江边,而是上了到县成的路。车子跑了一个多钟头到了县城,沛然就叫郎百世郎百香和我下车 。
“郎百世问沛然:‘你这是干嘛?’
“‘你还真以为这婚就这样结了,天下有这样的好事?你郎家两个文盲配我丰家两个大学生?’沛然说。
“‘我们郎家是给了大洋的。’郎百世说。‘那可是一百块大洋。’
“‘是的,一百块大洋,我们爹一百块大洋就把我们卖了。可我们不同意,我们不干。’
“‘那我们呢?’郎百世指了指妹妹郎百香。‘我们是什么,还倒赔钱,赔一百块大洋。你们不干,我们还不干呢。你要赖婚,先退钱来,把那一百块大洋拿来。’
“郎百世把手伸向沛然。
“沛然说:‘我又没收你的大洋,谁收了你的找谁要去。’
“接着,沛然就把郎家兄妹和我赶下了车。他们的车就往省城开去了。过后,郎百世找了辆马车把我们载回来。郎百世说他们明天就来要大洋。”
听到这里,丰老头突然感到胸腔里气血上涌,冲到了头顶,头一偏,倒在了椅子上。
旁边的良家女被吓着了,急忙叫道:“老头子,老头子……”
丰老头脑出血,中风了,神志不清地躺在床上。良家女请了镇上的医生来看。医生也没办法,开了副药。良家女熬来喂丰老头喝了,不见起色。
到了第三天早上,丰老头觉得整个人轻松了,身子轻飘飘地飞起来,飞到了天上,看到了父母,他们身后还有婆婆爷爷等许多人,他们都笑呵呵的,非常幸福愉快。
父亲问道:“你也来了?”
“我来看看你们过得怎样。”他回答。
“我们很好。”父亲指指其他人,“你看看他们,大家都好。”
那些人都对他笑着点点头。
“你们还缺什么吗?”
“这里不缺什么。”父亲一副很满足的样子。“因为这里啥都不要,包括钱。”
一听到钱,他猛然想起自己的那些大洋珠宝,怎么没带上就跑了。于是他对父亲说:“我回去一趟就来。”
良家女看到丰老头睁开了眼睛,很高兴,说道:“你吓死我了,你都睡了一两天了。喝点儿水,我去拿。”
丰老头动了动嘴唇,却没发出声音,但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阁楼。
良家女看着他的神态,想了想,说道:“你的大洋?”
丰老头点了一下头,眼睛看向自己的腰间。
良家女明白是叫她取钥匙去把装大洋和珠宝箱子拿下来。她于是在丰老头的裤腰带上取下钥匙,打开锁楼梯的铁链子,费力地上下楼跑了几趟,把两个大洋箱子和一个珠宝箱子提下来。然后,又按照他的意思,把两个大洋箱子放在他的右臂边挨着,首饰珠宝箱子放在左臂边挨着。
这时,丰老头的精力似乎耗尽了,眼睛定住不动,眼珠子无神地盯住良家女。看到丰老头这个样子,良家女吓着了,感觉不对,拿手去摸丰老头的右手腕脉搏,已没有了搏动。
良家女的心一惊:他走了。但他的眼睛还睁着,还牵挂着什么吗?她想了想,还有什么事没有办好吗?好像没有了呀。
“啊……”良家女突然想起了。她连忙从自己的衣兜里掏出那串开几个箱子的钥匙,放到丰老头的右手里,并把他的手指合拢握住,接着弯下身在他耳边说道:
“你放心走吧,这些大洋会跟着你去的。我保证,你放心吧。”
丰老头的眼睛这才闭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