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的幸福感或痛苦感,是在与别人比较时得到的,尤其是在跟他熟悉的人比较时。
“你怎么啦?”妻子眼睛看着电视里的连续剧,嘴里问道。“你在那里愣了半天了。”
他过了一会儿才回答:“他的诗发表了。”
“谁的诗发表了?”
他没有回答,安安静静地靠在沙发靠背上,两眼出神地望着前方,似乎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见,仿佛周围的世界不存在。晚饭后到现在他就一直这样一动不动地坐着。
他叫武光荣,是市文广局的一个科长。他刚才说的发表诗的人叫邹云,是他们局里的一个副局长。
小时候,他家跟邹云家是邻居,他俩从出生起就一起成长。他们同年同月生,只差一天就是同年同月同日了。他是8号,邹云是9号。从上幼儿园起,到上小学、中学,他俩都一起上学,放学一路回家,然后一起做作业一起玩。人们都说他俩是世上最好的好朋友。可是,他心里明白不是那么回事。表面上他们是好朋友,而暗地里是竞争对手。至少他心里是这么想的。
从小学起,他就在跟邹云比,跟他较劲,要比他强。可是,邹云总是处处比他强。不管是在小学还是在中学,邹云回回考试都比他考得好,不是多他十几分就是多几分,总是排在他前面。而他不管怎么努力都超不过邹云。再加之,邹云似乎长得乖些,深得老师和同学的喜欢。他自认为自己长得也是可以的,可就是不如邹云讨人喜欢。他为此郁闷。上大学,邹云走的一本,他走的二本。他为此又郁闷了好一阵子。参加工作了,命运再一次捉弄他,他俩又走到一起,在一个局里上班。不过,经过他十几年的勤奋努力,终于当上了科长,与邹云一样了。而且,还是管人事的科长。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了,不再郁闷了。
然而,好景不长。邹云耍的女朋友,是副市长的千金,而且顺利地结了婚。他的妻子的家庭条件也是不错的,但是哪赶得上人家副市长。他又郁闷了。一年后,邹云被提升为副局长。他就更加郁闷。
但他并不服输。他把这一切归结为运气,邹云走运,运气比他好而已。他仍要努力,要赶上他,超过他。
他的妻子看出了他的心事,劝他放开些,不要去跟人家比,人比人,气死人。
他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放不开,丢不下。他骨子里是一个很要面子的人,很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评价。别人羡慕他称赞他,他能高兴好几天;别人冷落他,称赞邹云,他会郁闷好几天。他不能忍受邹云比他强。他的人生目标似乎就是超越邹云。后来,他到了时时处处事事都要与邹云比的程度,邹云有的,他就要有,而不管自己需要否,有用否。譬如,邹云戴了一副近视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他看见了,于是也要戴。他的眼睛不近视,就买了副平光镜来戴。邹云有一套两三千元的西服,穿在身上显得很体面。他并不觉得那几千块钱的衣服有多好,而是觉得贵的东西代表的是身份。他咬着牙也买了一套,虽然他并不喜欢西服,平时也很少穿西服。并且,他以前穿的衣服都是两三百块的。而从此起他就不再买两三百块的衣服了。他生怕人家说他是个没钱的没品位的人,只买得起廉价的低劣的东西。
第二天,他到书店买了许多有关诗的书,如《唐诗三百首》《全唐诗》《宋词精选》《中国当代名家诗集》《外国诗歌选》,以及《怎样写诗》《写诗入门》等。他虽然过去并不喜欢诗,也从来没写过诗。但他自信可以学,而且学得会。他以前听一个老先生说过: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
从现在开始,他把所有的空闲时间和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都用在读诗和写诗上。午饭后,他以前是要睡一会午觉的,现在他把午觉省了,用来读《唐诗三百首》。晚饭后,电视也不看了,马上就钻到书房里练习写诗。上班时,他也把空余的时间用起来,不再去串门闲聊,不再把一张报纸翻来覆去地看,而把以前这些无聊的时间都用在思考诗上面。好在他的工作本来就不太忙,那样的时间还是比较多的。而且,他要为诗挤时间。因此,他的工作效率提高了许多。他还尽可能地把一些事情交给下属去办,虽然在此之前他还有些不放心。现在他以“年轻人需要锻炼”“当领导不能事必躬亲”来宽慰自己。
每年七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是他们那一届高中的同学会。在那个星期的星期五,他接到一个同学的电话,提醒他这个周末的同学会,并强调有在外地的同学也要回来,叫他务必参加。放下手机,他就想起去年同学会,自己是打车去的,在酒店门口的同学都看见自己从出租车里出来,而邹云是开着车去的。他当时就觉得丢了面子,发誓今后一定要找回来。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他决定向跟自己很熟的一个老板借辆豪车。
那个周末的上午十点过,他驾着“奔马”到了酒店门口,看到车头前的路上走着的几个男女像是来参加聚会的同学,便按了两下喇叭。那几个人回过头来,见是他在里面,都围了上来。
“哟,是老同学,好漂亮的车。”
“光荣,你几时买的车?”
“老同学,看不出来嘛,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一来就是上百万的豪车。”
“光荣,你这样不对哟,啥时发了的,也不带着弟兄们发一发,沾点光。”
“老同学,吃了饭让我们开开眼界,也骑一下这么漂亮的马,可以吗?”
几个同学七嘴八舌地对他说。
他落下车窗,探出脑袋,笑眯眯地望着大家,不说话,很享受眼前的场景。他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酒桌上,他成了中心,话题也都围绕着他展开。
酒过三巡,几杯酒下肚,酒精打开了人们心扉的锁,赶走了矜持,把隐匿在心灵深处的那个自我放出来,话匣子打开了。
武光荣红着脸说:“你们说怪不怪,人这种动物,一旦过上了好日子,再叫他回过头去过以前的苦日子,他死活都不干了。”
一桌的人都一脸笑容地看着他,似乎都赞同他的观点。
“不知怎么的,我现在讨厌那些廉价便宜的东西了。”他吞下一口红酒,放下酒杯。“我一看见那些低档餐馆的饭菜,浑身就起鸡皮疙瘩,就要吐。我觉得啊,对吃的东西一点儿也不能马虎将就。就是饿肚子也不能将就。还有,我讨厌坐公交车,讨厌车上人挤人;更不说骑自行车了。我喜欢手握方向盘的感觉……现在一想起挤公交车骑自行车,就恐怖。”
听众里面,那些不了解他的人,觉得武光荣行,混得好,不是大老板就是说得上话的官员,提前进入了小康,过上了养尊处优的日子。
“老同学,真羡慕你啊。”说话的是一个穿着朴素的姓蔡的男同学。“不怕你笑话,我就天天骑自行车上下班。唉,没办法,谁叫自己早早地把婚结了,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要结婚,要房子。大家知道,现在的房子有多贵。老同学,不好意思,真说不出口……能不能挪个一二十万……就几个月,最多半年……”他的脸憋得通红,比武光荣的脸还红。
武光荣愣了一下,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一屋子的人愕然,然后都看向武光荣。
武光荣的反应很快,略一思索,笑着回答道:“好说,好说,同学间应该互相帮助嘛。吃了饭我们再说好吗?”
“谢谢。”那个蔡同学感动地说,眼里含着泪花。
饭后,武光荣把蔡同学叫到一边,对他说道:“对不起,我很想帮你,可我自己也……”
蔡同学疑惑地看着武光荣,然后似乎明白了似的:“最多借三个月,到时一定还,连本带息,按银行贷款利息算。我保证。”
“唉,怎么说呢……”武光荣挠着头,“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有钱不借给你。”
“那是什么意思?”蔡同学这时豁出去了,反正今天丢人也丢了。
“这样说吧,”武光荣抬起右手抹了一下嘴,“酒桌子上的话不能当真。”
“那……奔马?”
“说实话,那辆车是别人的,是借一个老板的。”武光荣略显尴尬,此时也顾不得面子了。
“哦……”蔡同学恍然大悟。
一个星期天,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潜心写诗,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地酝酿着一首赞美春天的诗。他正想着“春日融融暖我身,春风徐徐拂我脸”时,手机响了,是局里的同事邀他出去春游。他本来计划今天在家里好好地写一天诗的,但想到春游也许可以获得灵感,再说,不去的话,同事们会笑话。于是,他答应了。
他们一行二十几个人乘车前往镜湖山庄。出了市区后,公路沿着涪江边走。江的下游有个水电站拦住了江水,江水平如镜,照映出岸边的树木、山岗和天上的白云,白鹭和野鸭在江面上飞翔、嬉戏。看到这些,他忽然诗意涌动,嘴里不由得冒出几句唐诗来:二月春风似剪刀,春来江水绿如蓝,春江水暖鸭先知。一车的人都叫好。他的心情很好,兴致很高。
到了镜湖山庄,里面有山有水有植物园,有酒店,是休闲度假的胜地,消费自然也就高些。以前这种出游,花费都实行AA制。但今天有人说应该有点新意了,来个创新,主张玩个游戏——当皇帝。即从今天所有参加人员中,由大家民主选举出一个人来,当一天大家的皇帝。 这个皇帝有权对所有人发号施令,任何人都必须绝对服从;所有人都要向他下跪、叩头,山呼万岁。不过,有权利就有责任。这个皇帝要负责今天所有参加人员全天的费用。
这个主意一出,立即引来尖叫声,呼喊声。因为这显然是个恶作剧。许多人虽然觉得有趣,但认为不会实现,一是谁来当这个所谓的皇帝——实则是冤大头;二是这么多的人都愿意向他下跪、叩头吗?虽然能够玩一天不出钱。有人顾虑,有人觉得有趣,有人主张表决,由民意做主。于是举手表决。结果出人意料,所有的28人中,有26人举手赞成;只有2人没举手,既不是同意也不是反对,表示弃权。创意获得通过。
方案获得通过,接下来是执行的问题。选谁来当这个皇帝?要是被选出来的人不愿当这个皇帝呢?谁都没这方面的经验,谁都没把握,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不过,一些人聚在一起议论了一会儿后,很快就进行投票选举。经过唱票、计票,武光荣以22票当选为皇帝。那些人的顾虑是多余的了。经过一番思想斗争,武光荣接受了大家的推举。他当然是心痛了一阵子的,但想到能过一把皇帝瘾,就不那么痛了,随之即认为值得。
大家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那些推举武光荣的人,对他是否愿意担担子本来是没底,心存侥幸的;但也不是没有一点儿把握,因为他们有过去的经验。
那是去年末的一次聚会,在酒桌上为谁坐首席起了争执。按常规或约定俗成,桌子上谁的职务或级别高,谁坐首席。而当天桌上有两个科长,是武光荣和另外一个科的张科长,两人谁也不让谁。他们在职务上没有分出高下,就比家庭出身,比祖上。那个科长姓张,说他的祖上是唐朝宰相张柬之。武光荣说自己的祖上是武则天。武则天是皇帝,皇帝当然比宰相大。因此,武光荣坐上了首席。
大伙儿为了保证游戏顺利进行,还临时规定:凡是不愿向皇帝行跪拜、叩头之礼,山呼万岁的人,今天的费用自理,并且不得随队活动。
游戏开始,大伙儿簇拥着武光荣,他也拿着架子指挥起众人来,叫这个去买门票,叫那个去买水和饮料。当然,所有的开支都是刷的他的卡。大伙儿对他的圣旨是绝对执行的,他也乐于纳谏,征求臣民的意见。譬如今天的游览路线便基本上是大伙儿的意思。
到了中午饭时间,开饭前要行大礼。开始,有人还不好意思,有人还因放不下面子而迟疑。有人就说:“大家这样想吧,就当我们是在演电影电视剧,自己是演员,是在演戏,不就没事了。”众人一听,觉得有理,思想顾虑就没了,一个个笑着依次向武光荣下跪、叩头、呼万岁。而且是27人都做了。
武光荣坐在临时的龙椅上,俯视着向他跪拜的人,想象着自己就是皇帝,心潮涌动,涌出一股从没有过的成就感自豪感和得意。那种感觉舒服极了。每个人向他呼万岁后,他陶醉地缓缓地说道:“平身。”感觉自己整个身子都变轻了,轻飘飘的要飘起来了。
他这时突然在心里说道:“邹云,你还没有当过皇帝吧。“他觉得此时他已超越了邹云。
整个中午他都沉浸在这种氛围里,饭都没怎么吃。因为没有食欲,也不觉得饿。一下午他都没从皇帝这个角色里走出来,既兴奋又得意。
晚上回家后,他才清醒了,知道今天的活动给他的债务又增加了九千多。他已经欠了一个当老板的朋友十来万了。为此,他沉闷了一会儿。但一回想到受众人跪拜的情景,他就释然了。
他的写诗不顺利,进展很缓慢。半年时间里,他苦思冥想,夜以继日地苦熬,总算写了几首出来,赶快发了出去。然后就等编辑部的回音。他等啊等,盼啊盼,期待着好消息。然而,那投出去的诗稿宛如石沉大海,渺无音讯。三个月过去了,希望变成了失望。他垂头丧气,心灰意冷,成天打不起精神,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妻子和同事以为他病了,叫他去看医生。他说没病,过一些日子就好了。
果然,过了十几天,他就从那种颓废状态中出来了,又开始写诗。一个月后,他又把几首诗投了出去。在无比难熬的等待中度过了三个月,希望再次变成失望。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是写诗的料?是否该放弃与邹云比写诗?是否应承认自己不如邹云?经过十多天的苦恼后,他再一次拿起了写诗的笔。又是一个多月后,他再一次把几首诗投出去。让他发疯的三个月等待终于结束,希望又一次落空,。他再也坚持不住了,彻底绝望了,崩溃了。他患上了抑郁症。
这天,他在极度郁闷中走进办公室,坐在办公桌前,啥也不做,啥也不想地坐在椅子里。他这种状态已经有好多天了。除了必须办的事情须强打起精神来处理外,他都是这个样子。
恍惚中,他看见编辑部的回信到了,说他的诗发表了……小孙进来,对他说:“科长,好消息,邹云——就是邹副局长,因工作失误,被免去了副局长的职务,又回到了科长的位置上,跟你一样了。”……啊,太好了,上帝保佑,双喜临门,终于……
“科长,科长……”
他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跟他很亲近的科员小孙站在办公桌对面。但是他没有反应,还没从刚才的恍惚状态里走出来。
“科长,你是不是病了?“小孙瞧着他病恹恹的样子,额头上几道明显的皱纹,头上近段时间突然冒出来的白发非常显眼。
他还是没有反应,不过已清醒了。
“噢,对了,我差点忘了。”小孙又说道。“我那次给你说的发表诗的,结果不是我们局的邹云,而是另一个局的周云。”
“你说什么?”他的眼睛突然发出异样的亮光,本来仰靠着的身子离开了椅子,站了起来,又问道,“你说什么?”
小孙把刚才的话慢慢地又说了一遍。
“真的?”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千真万确。”小孙知道他写诗的事。“你昨晚没看电视?那个周云是个女的,接受了市电视台记者的采访。”
“啊……”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就瘫坐在椅子里,宛如气球泄了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