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朋友给我讲了他年轻时经历的一件事,说那件事令他终身难忘。他讲的那件事把我也感动了,就把他讲的记了下来。经他的许可,我把它拿出来与您共享。
下面就是他讲的……
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的一个暑期里的一天,我久病后的父亲去世了。他临终前交代我一件事,要我无论如何也要帮他完成。否则,他不能安息。我问他,为什么没自己去办了。他说,前些年没时间,没去成;这些年又卧病在床,去不成。
父亲要我去办的事,是要我去两百公里外的山里一个叫仁里镇的地方,找一个叫唐汉的人,感谢他,去感恩。父亲二十多年前在那里工作过。
我当时见父亲那个样子,只得答应他。过后一想到要去几百里外的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找一个不认识的人,就想打退堂鼓。但又想到若不去,父亲会不安息。这可是罪过。于是,我别无选择,只能前往了。
我坐的长途客车行驶在群山中,穿过一个又一个的山谷,把一座又一座青山抛在身后。当我坐得无聊,觉得那些山无穷无尽,永远没个完的时候,汽车驶出了一个险峻的山口,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一个山间盆地。四周苍翠的山峰上云雾缭绕,盆底烟雨蒙蒙,朦胧中房屋的影子若隐若现,同车的人说仁里镇到了。眼前的景致恍如仙境,仿佛倒了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
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坐了大半天的车,早就坐不住了。下了车,外面的天色已开始暗了,虽然才下午六点,大概是下雨的缘故。我出门时忘记了带雨伞,淋着雨向镇里走去。镇子不大,四条街道成井字分布,一条湍急的由北流向南的小河从中间穿过。听说房屋都是一百多年前建的,青砖青瓦,古香古色的,街道也是青砖铺的。给人古朴、干净、清爽的感觉。
我仗着年轻,在雨中把镇子游了一遍。雨虽然不大,还是把头发淋湿了,衬衣也湿了。虽说是八月,可山里的气温要比外面低好几度。我感到了凉意,连着打了几个喷嚏,赶紧就近找了家小旅店住了下来。
旅店老板把我带到一楼角落的一个房间。我打量房间:房间不大,是两人间。往里的窗户那头,窗户左右两边靠墙壁各有一张床,右边那张床的被子打开,床上有一件灰色的衣服,看样子有人住了。那张床靠门这头的床头空隙处,堆放着一些象垃圾的废旧塑料瓶和压瘪了的纸箱。房间里还有股气味。
我皱着眉头对老板说:“给换一间,我不住这里。”
“没有空铺了,住满了。”老板抱歉地看着我。“现在是旅游旺季,对不起。”
我只好进去在左边的那张床上坐下来,放下背包,拿出毛巾把头上的雨水擦干。然后闷闷不乐地出门到外面去吃晚饭。
当我吃了晚饭回到房间时,看到一个人在整理那堆塑料瓶,把那些瓶子装进塑料编织袋里。想来他便是我的临时室友了,是一个捡破烂的。我的心里生出一丝厌意。
当他收拾完他的破烂走过来时,我打量了他一下:五六十岁的样子,其貌不扬,属于叫人不愿多看几眼、过目即忘的那类人。他个子不高,不到一米六;体型偏瘦,体重不超过一百斤;左脚有点儿问题,走路有点儿跛。
“小伙子,来旅游的。”他到他的床上与我对面坐着,两只手拍打着手上的灰。
“嗯……”我哼了声,不想跟他说话。我还往旁边挪了挪,躲避他的手可能扬起的灰。
他笑了笑,并不在意,又说道:“你一个人出来的?”不等我回答——我不想回答,他可能已看出——他继续说,“山里气温低,快把湿衣服脱掉,会感冒的。”
我不想听他的,但这时确实感到身上凉冰冰的,有股寒气袭来,于是我还是把湿的T恤脱了,换了件干的穿上。我不想跟一个捡破烂的聊天,与其这样面对面尴尬地坐着,还不如躺下睡觉。于是,我就钻进被窝里,面对墙壁。
我就这样躺着,佯装睡,把装有一万块钱的包抱在胸前,怕对面那个捡破烂的给偷去了。我还提醒自己,要提高警惕,要惊醒点儿。这样一来,我就提心吊胆的,不敢放心睡了。
不知在什么时候,我的佯睡成了真睡。迷糊中,我仿佛掉进了冰窟窿里,好冷啊,冷得直打哆嗦。并且头痛得厉害,痛得快要裂开了似的。我不由得“啊,啊……”地叫起来。一会儿,我觉得嘴边有股热乎乎的液体,真是雪里送炭啊,于是就大口大口地喝起来。那液体到了肚子里,肚子就热和了;到了血管里,全身就热和了,好舒服啊……
当我醒来时,天已大亮,感到身体舒服多了。我记起昨晚梦里,开始很不舒服,很难受,后来喝了什么东西,就不那么难受了。我一看对面那张床,那个捡破烂的已不在了。我一惊,忙找我的钱包……还好,还在被窝里,虚惊一场。
我起床漱洗后,发现窗下桌子上有张纸条,拿起来一看,只见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再吃几道药,每道一包。
我有点儿莫名其妙:纸条上没有称呼,没有落名,谁写的,给谁的?这屋里没有其他人,就我跟他,难道是他给我的?……吃药……这时我看见了旁边有三包“荆防冲剂”……我猛然意识到昨晚梦里喝的液体……啊,那不是梦,是我感冒了,是他给我喂的药!我简直不敢相信,竟然是他,一个我瞧不起的,一个捡破烂的,一个我防备的人默默地救助了我。我感到脸发烧,愧疚,觉得自己俗气,小心眼儿。
我按照纸条上的吩咐,喝了一包药。然后走出房间,看看那个捡破烂的人在哪里。虽然瞧不起他,不想跟他说话,但感谢的话还是要说一说的。找了一圈,不见他的踪影。就去找旅店老板问,老板说他一早就出去了。我出于好奇向老板打听他的情况。
老板是一个非常热情的人,对我说:“他叫唐汉,是本地人。”
“什么,他就是唐汉?”我惊呆了。
“怎么,你们认识?”老板看着我。
“不,不认识。”我答道。
“唉,他本来是好好的一个人,二十几年前有人收买他,叫他诬陷一个人。他不干。对方收买不成,后来就把他的腿打残了。之后他老婆也跟他离了婚,工作也丢了……”老板叹息道。
我感到震惊:唐汉不愿诬陷的那个人就是我父亲。
父亲临终前对我说:二十多年前,我在仁里镇工作,有一个跟我一样是从外地到那儿工作的同事,为了争一个提升的名额,想法把我排挤掉,就找镇里的一个工作人员来检举我,说我攻击伟大领袖,以便把我打成反革命,我就不能与他竞争了。那个工作人员叫唐汉。但唐汉不听他的,没有诬陷我。于是我才没有成为反革命。过后我就调离了仁里镇。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唐汉,不知他现在过得怎样。他是我们的恩人,你一定要去报恩。
“不知是过了几年,大约四五年吧。”旅店老板回忆道。“一个人来找唐汉,说是有人托他给唐汉带来一笔钱,感谢他。说托他的人姓单。
“唐汉坚决不收钱,说:‘我那样做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自己。我要是那样做了,会寝食不安,睡不着觉的。钱你拿回去,我是不会收的。’
“那人说:‘你不收下,我回去交不了差。’
“唐汉说:‘我虽然没有钱,但我怕欠人家的。’
“那人最后只好带着钱离开了。”旅店老板最后说道。“唐汉真是个怪人,不知他是怎么想的。”
单是我家的姓,那么那人是受父亲之托。
“唐汉这个人,他不要人家的,可是他经常帮助那些老弱孤寡,给他们钱,给他们东西。他说,自己吃饱了就全家不饿,怎么都好办。”老板又说。
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敲击了下,感到震撼。突然间,唐汉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变了,变得可敬可亲可爱了。
过了一会儿,我想到了这次来的任务,感到要完成父亲交办的事情,难度很大。那一万块钱怎么才能叫他收下呢?我边走边想,出了旅店去找他。
仁里镇的井字形街道,南北走向的两条街叫仁义街和仁爱街,东西走向的两条街叫正义街和正大街。我沿着正义街自西向东慢慢地走,一边看街景,一边找唐汉。街上人流络绎,多是来旅游避暑,或是购买山货特产的。
我把正义街、正大街找了个遍,也没看见唐汉的影子。当我从正大街返回,走到正大街与仁爱街交汇的街口时,我看见了唐汉的身影,他推着一辆手推车。我跑过去,像久别重逢的朋友那样拉着他的手:
“可找到你了。”
唐汉一脸疑惑:“啥事?”他抽回了他粗糙的手,明显不适应被人当街拉着手。
我怔住了:是啊,我找他什么事?说给他钱,肯定要碰壁。略一思索,我说道:
“中午了,我想请你吃顿饭。”说完,我望着他。
“请我吃饭?”唐汉惊讶道。“为啥?”
“感谢你呀,你治好了我的病。”我笑着说。
“哦,早上那道药吃了没有?”
我点了点头。
“不对,这种小事不值一提。”唐汉突然醒悟似的。“你肯定有其它事。”
我于是说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啥事,说就是了,吃啥饭。”唐汉正色道。
“我们吃饭时说。”我故作娇憨。“你不吃饭就是不想帮忙。”
唐汉终于笑道:“好,好,吃饭,我也饿了。”
我们就近找了家小饭馆进去。我本来是想找家大的高档点儿的酒店,好好招待唐汉,来感谢他的。可又怕他不去,连饭也不吃了。
我点了几个家常菜,随后注视着他说道:“是这样的,一个人受了别人的恩,你说他该不该报恩?“
“当然该报啰。“唐汉随口答道。
“那施恩的人应不应该收下报恩人的谢?”
“谢是可以收下的。”
“那他就应该收下他们谢恩的钱啰?“我步步紧逼。
“不对,报恩不是给钱。“唐汉马上接上。“他那样做可能不是为了钱。”
“不给钱,那怎么报?“
“记在心里,当他有困难有需要的时候,去帮助他。”唐汉顿了下,又说,“另外,当其他人有困难有需要的时候,去帮助他们,也是报恩。”
我一时语塞,没想到帮助其他人也是报恩。
“但要是有人千里迢迢带上钱来报恩……比如说,我这次就是带了一万块钱来报恩的,该怎么办?“我差点儿就说出是要给他的。
“看样子你没有送掉。”唐汉笑着说,似乎有点儿幸灾乐祸。“那就带回去咯。我们山里人帮人不图报的。”
“我不想带回去。“我坚定地说。
“送不掉,你又不想带回去……”唐汉思忖道。“那就给那些需要的人。”
“我看你就需要。”我笑了,终于把他绕进去了。
“我需要?”唐汉爽朗地笑道。“是的,一个捡破烂的没有钱……”
我急忙抢过话来:“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唐汉继续道。“我的钱不多,但我的开销也不多,够用了,也满足了。”他停住话,看着我。“我们也不绕圈子了,直说吧,你姓单,是为你父亲来的。你跟你父亲年轻时一个模样。”唐汉的语气亲切了许多。“钱我是不会收的。那件事,你们就不要挂在心上了。那一万块钱,要是你不愿带回去了,就把它捐给孤儿院或养老院吧,就当作是我收下了,我替他们谢你们。”
服务员把饭菜端来了。我已无话可说,我们闷着头吃饭。饭后,我目送着唐汉推着手推车离去。我的情绪低落,就这样回去?我心有不甘。于是,我远远地慢慢地跟着唐汉,再想办法。
我跟着唐汉来到从镇中穿过的小河边,这里地势平坦,有树有花有水,来此歇息的游人多,丢弃的矿泉水瓶子也多。唐汉把手推车放在入口处,提着塑料口袋进去。他一路上捡着矿泉水瓶,同时也把地上的塑料包装袋、纸屑等垃圾也捡起来装进另一个塑料袋里,嘴里还嘀咕着,大概是在抱怨那些人乱扔垃圾。
这时,前面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儿在摘一朵硕大的红玫瑰,玫瑰的枝条已断了,只是皮还连着的。
“住手!”唐汉看见了,不由地大喝一声。“小朋友,不要摘花!”
那小男孩儿听到吆喝声,吓了一跳,手一抖,被玫瑰枝条上的刺刺了,“哇”地一声哭起来。
小男孩儿的父母闻声赶过来,不问缘由道:“你干嘛欺负一个小孩儿?”
“我……”唐汉见小孩儿哭了,有点儿不知所措。
“几十岁的人了,还不懂事。”孩子母亲数落道。
唐汉有点儿难堪,“对不起……”
一转眼,孩子母亲看见唐汉身上褪色的灰夹克、手里的塑料袋和跛着的腿,神色愈加高傲,言语愈加刻薄:“我说这人怎么这样没教养嘛,原来是个捡破烂的,还是个瘸子。”
唐汉气得脸通红,紧咬牙关,右手握成拳头扬起。
“哟,你还要打人哪!”那女子大声叫起来。
小男孩儿父亲立即赶过来站到唐汉面前。
我赶紧跑过去拉住唐汉,同时对小孩父母说道:“你们不要侮辱人。”接着对唐汉说,“我们走,不理他们。”
我们到小河的下游一点的地方,找了块面对着溪水的大石头坐下来。
唐汉的气还未消,紧绷着脸说:“要不是你拉着,我真想打她。太损人了。”
我从心里赞同他的话,要是我,我也忍不住。但我没说出来。
过了一会儿,我看唐汉的气色好些了,就说:“我们走吧,回去了。”
我们刚站起来,就听到有人喊:“有人落水了!”
我转过身,看见上游河水里有一个人,看样子是个小孩儿,似乎是从河边玩耍的石头上滑下去的。河里的水不深,但水流湍急,翻卷着浪花。一瞬间,小孩儿已到了水流的中心,在水里挣扎,随着波浪一起一伏。
“救救我的孩子!谁救救我的孩子……”一个女子撕心裂肺地喊叫。
我听这声音有点儿耳熟,仔细一看,是刚才数落唐汉的那个女的。看样子,她的丈夫不在身边。
这时,我觉得身边有动静,转过头,只见唐汉丢下手里的装有矿泉水瓶子的袋子向河边奔去。我刚要喊“你干嘛”,他已跑远了。我只得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小心。”
唐汉跑到河边,从陡峭的岸上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小男孩儿被急流快速地冲下来,他迎着小男孩儿游去,在急流中把小男孩儿抓住。一眨眼,湍急的水流就把他俩往下游冲了一段。唐汉把小男孩儿举离水面奋力向岸边游。我和其他人在岸边跟着跑想接应他。可水流太急,唐汉始终靠不了岸。眼看着他的体力渐渐不支,举起小男孩儿的高度在降低。我看到他艰难而顽强地支撑着,瘦削的脸已扭曲变形。
终于,河岸不再陡峭而趋于平缓了,我下到水里接唐汉。正好,他和小男孩儿被冲到了前面,我伸出双手去拉,他使劲儿把小男孩向我一推,我抓住了小男孩儿的手,再继续把小男孩从水里拖出来。就在这一瞬间,我看到唐汉对我欣慰地一微笑,身子突然就松软了,马上就被急流冲走了……
我默默地把小男孩儿抱上岸,交给他的母亲。
我沿着河岸跑,想去救唐汉。可跑了一段,没有了路,一座山挡在了前面。
我绝望地无力地坐在地上,悲伤地望着奔泻的河水:你怎么这么无情,你不睁开眼睛看一看,你夺走的是一个多么好的人的生命啊……
几天后,在小河下游几十里的地方,人们找到了唐汉的遗体。我和镇上的人安葬了他。
过后,我按照唐汉的意愿,把那一万块钱捐给了仁里镇的孤儿院。是以唐汉的名义捐的。
这些年来,我东奔西跑,认识的人和经历的事也不算少了,许多的人和事过后便忘了,留不下什么印记。唯有唐汉这个人,再怎么也忘不了。即便是过去了一二十年,却还像是昨天才见了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