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丽容今天相亲去了。
这个消息对她的亲朋好友来说,既意外又高兴。她单身已多年,无论大家怎么劝说她再婚,她就是不听,似乎要把单身进行到底。而在大家都习惯了她的单身状况后,她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当然,大家还是为她高兴的。
金丽容的身高在155厘米左右,身材丰润,一张圆圆的娃娃脸,鼻尖有点上翘,鼻梁上有几颗雀斑,皮肤白而光滑细腻。眼圈下隐约可见的眼袋和眼角处的一条细细的皱纹告诉人们,她是被岁月的流水冲刷几十年的人了。乍看起来,她只有四十来岁。她的眼睛不算大,乌黑的眼珠依然有神采,湿润的嘴唇以及嘴唇温柔的线条,加上眼睛里流露出的一丝妩媚,可以想见年轻时她多么迷人。岁月的河流冲走了少女的天真烂漫,留下几缕世故和欲望。
她住在建设路附近的一个小区里,今天起了个早,花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仔细收拾打扮了一番,九点过几分出门到街对面的公交车站与她的好友火云霞会合。火云霞是她今天相亲的介绍人,住在隔壁小区。火云霞比她大三岁,她叫她火姐。
“火姐,让你久等了。”看到火云霞比自己先到,金丽容抱歉说。
“没事,我也是刚到。”火云霞笑着说。其实她已到了十来分钟,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这个人,自己的事都不着急。
火云霞高高的瘦瘦的,肤色黄里透黑,脸上的皮肤松弛起皱,眼袋明显凸起,头顶上的白发在周围的黑发衬托下好似一朵盛开的白菊花,看上去有六七十岁了。据说,她与金丽容今天要相亲的人家有亲戚关系。
金丽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招呼司机向城西的三条巷开去。本来昨天与火云霞说好坐公交车的,但刚才在路上考虑再三,决定还是打的。一来路远,坐公交车要转几次车,费时又麻烦;二来大热天的,弄得一身臭汗,既难受也有损形象。
出租车在车流中穿行,不时变道,在几条车道之间穿梭,如鱼行水般自在,一路上超过了许多车。前面是红绿灯口,快到路口时,信号灯是黄的,司机加大油门想冲过去。但刚上斑马线,黄灯一眨眼变成了红灯。司机的右脚只得迅速地从油门踏板滑到刹车踏板上,并使劲儿一踩,出租车猛地刹住,坐在后排的金丽容跟火云霞的身子同时猛地向前一倾,差点儿撞在前排座椅的靠背上。金丽容非常不满地抱怨了一声。司机尴尬地红着脸。
车前斑马线上的人行色匆匆,一拨又一拨急急忙忙地赶路。前方的红灯终于变绿了,司机一踩油门,出租车一下子就窜了出去。过了路口,眼前的斑马线上突然出现一个人向街中间的隔离带跑去。
“该死!”司机愤怒地骂道,同时一脚把刹车踏板踩到底。
这一下,金丽容跟火云霞都撞在了前排座椅的靠背上。
眼前的这种急躁、浮躁,在当前的社会生活中普遍存在。谁都想一夜暴富,不再贫穷;谁都想一天成功,立刻出名成家,升官发财。老百姓急急忙忙赚钱,官员们急急忙忙出政绩。
三条巷是清朝留下来的遗产,是为数不多的保存下来的老街老房子,近年经过修整,成为文化休闲街区,成了城市的一张名片,许多外地人慕名而来。
到了三条巷,火云霞领着金丽容找到今天约会的地点——陶然堂茶馆。这里是庭院式的建筑,有假山,有水池,有亭有廊有楼。上午的客人稀少,非常安静。
火云霞向服务员打听怡然亭,服务员把她俩带到一个被水环抱的亭子前。水里正开着红的白的荷花。“这里真舒服。”金丽容心里想。“想不到城里还有这么好的地方。”
走近亭子,金丽容看见里面有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和一个比男子年轻点的女子。她有点儿疑惑:谁是来相亲的?
火云霞首先向亭子里的人介绍金丽容,接着向金丽容介绍:水泓淼——那个男的,水恬静——那个女的,男的的妹妹。然后以询问的眼神看着水泓淼。
水泓淼立即会意地说:“我父亲今天身体有点儿不舒服,没有出来。我们先谈吧。“
原来,水泓淼昨天通知火云霞说的是,他父亲水永清自己来相亲的。但今早水泓淼改了主意,自己和妹妹替父亲先见见金丽容,考察考察。
大家落座后,水泓淼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带表格的纸递给金丽容:“我们初次见面,先了解下情况。”
金丽容看着面前这张表格,上面有姓名、年龄、文化程度、家庭成员等项目,还有个人履历、经济状况、爱好、特长。这让她想起了过去参加工作时填的表,不由得有点儿想笑。但她马上把笑神经关上了。“填就填嘛,没什么。”她对自己说。
金丽容专心填表格的时候,水泓淼到亭子外面的回廊上去赏荷花。
水恬静坐在金丽容对面,与火云霞边聊边打量着金丽容。只见她穿一件薰衣草色——是灰蓝里有一点淡淡的红的那种紫色——的连衣裙,大小刚好合身,既勾勒出她身体的轮廓,也不紧身。妆化得浓淡适宜,看得出是化了妆的,但不露化妆的痕迹。可以看出她在穿着打扮上是有品位的。她的眼神里有一丝忧郁,有一丝期盼,没有一般家庭妇女那样重的俗气。
当金丽容觉得没有什么可写了,放下手中的笔时,水泓淼进来了。他坐下后对她说:“金姨——我们就叫你金姨吧,虽然你大不了我们多少。”他接过金丽容递过来的表格,“这样吧,你歇一会儿,我们先看一看。”
于是,金丽容同火云霞到外面的回廊上去。
水泓淼兄妹在表格上看到:年龄53岁,初中文化,有一个25岁的儿子。已退休,退休金一千元多一点。有一套五十平米的住房。经历很简单,初中毕业后下乡,两年后进了母亲所在的一家小医院当护士。后来医院改制为民营。去年出了一起医疗事故,赔偿死者家属后就破产关门。她被安置提前退休。没什么爱好、特长。丈夫在十多年前病逝了。
水泓淼看着表格上幼稚、笨拙却也还算工整的笔迹,联想到先前的印象,觉得金丽容应该是一个不那么复杂,比较实在,贪欲不那么重的人。
兄妹俩交换了意见。恬静基本同意泓淼的看法,但有点怀疑金丽容的动机。
“这是我们女人的直觉。”恬静对泓淼说。
水泓淼把金丽容叫进来,等她坐下后问道:
“你能告诉我们你为什么来相亲吗?”
“我想以后的日子里有个伴。”金丽容不经思考就回答,或是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问题。
“你知道我们父亲的年龄吗?”水泓淼看着金丽容又问。
金丽容看了水泓淼一眼,回答道:“火姐告诉我八十。”
“下个月就八十一了。”水泓淼接上说。“他的脾气可是有点大哦。”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气,我也是有脾气的。”金丽容的语气显得有点儿轻描淡写。
水泓淼与恬静对视了一下,然后像是宣布似的大声说道:“好吧,今上午就到这里。大家都到我们家里去,中午饭就在我们家里吃吧。”
水泓淼的家在羊市街后面的雅致园小区。他的爷爷是经商的,在羊市街购置有商铺,解放初被收了,上世纪八十年代落实政策还给他父亲。三年前城市改造,他家的老房子置换到现在的小区里。房子很宽,有一百六十多平米。十年前他母亲去世后,他父亲一人住,空荡荡的。他和恬静都在上世纪八十年代留学出国,后来在国外定居。这几年,他父亲的保姆换了一个又一个,都不如意。他们这次回来,想给父亲找个伴,好好照顾他,陪伴他。
几个人在小区门口下车后,水恬静与金丽容一道去街对面的超市买中午的菜。回来后,两人一起做午饭。当然,主要还是金丽容做。他们在测试她。
水泓淼告诉父亲水永清,给他带了一个伴儿回来。他马上要到厨房去看,看是个什么样的人。泓淼叫他不要着急,等一会儿正式见面。
过了一个小时,饭菜上了桌,五菜一汤:回锅肉、糖醋鱼、木耳炒猪肝、白油冬瓜、空心菜和紫菜醋汤。回锅肉是满足老头子的喜好,糖醋鱼是照顾泓淼兄妹的口味,炒猪肝是火云霞喜欢的。这桌菜荤素搭配,颜色丰富,味道各异,麻辣酸甜、油腻清淡均有兼顾。
水泓淼招呼大家入座,老头子坐在方桌背靠墙面对门的那一方,即习惯上的上方,金丽容坐在老头子的左手方,他自己和恬静在老头子的右手方,火云霞在老头子的对面。
水泓淼首先向金丽容介绍父亲,然后向父亲介绍金丽容。老头子惊喜地看着金丽容,她的模样出乎他的意料。他有点儿激动,很高兴,连连说,“欢迎,欢迎。”
金丽容观水永清,一副富态相,宽皮大脸,脸色红润光亮;头顶也是光亮亮的,没有头发。说话的嗓门儿大,声音洪亮。她觉得这是一个精力旺盛、性情爽直的人。
老头子的胃口很好,不停地挑着他面前盘子里的回锅肉,嚼得津津有味,边嚼边说,“好吃,正合我的口味。”他好久都没吃到这样合口味的饭菜了。
水泓淼挑起一片回锅肉来尝,立即就赞同他父亲的说法,那肉又糯又酥又软,又还带一点儿韧性,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难怪父亲那样喜欢。他把每一样菜都尝了尝,感觉都很好,味道和火候都合适,而且各有特色。他用眼睛与恬静交换了一下看法,发现恬静也有同感。
饭后,大家坐在一起闲聊了一会儿,金丽容与火云霞提出打算回家。
临走前,水泓淼说:“金姨,今天大家见了面,情况有了了解,回去考虑考虑,我们明天再联络,好吗?”
金丽容同意水泓淼的意见。
等水泓淼送走客人回来坐定,老头子便迫不及待地说:“今天这个,我满意。”
“先看看这个再说。”泓淼把金丽容填的表递过去。
老头子戴上恬静拿来的老花镜把表格看了一遍就说:“没得意见,很好。”
父亲的反应在泓淼的意料之中。他们这次回来十余天了,全在忙老头子相亲的事,今天已是第五个了。俗话说,老还小。他们还真像对待小孩子一样,替老头子张罗、把关。
今天这个金丽容,各方面都不错,既有护士的经历,还有厨艺,难得有这么全面的;性格方面似乎也不会有大的问题。只是与老头子的年龄差得有点多。
“她小你将近三十岁呢.”泓淼说。
“三十算什么,还有小五十的呢。”老头子笑着回答。
“她也有五十多点了。”恬静接过话来。“大多数女人过了五十,生理上已没有什么需求了。只是……”她思忖着。“我不知道她图什么,她应该是有所图的。人做事总是有目的的。”
“嗨,你们想得太多了,太复杂了,总把人往坏处想。”老头子有点儿激动。“我有啥可图的?”
“爸,你别激动。”泓淼赶忙说。“多想想总是没有坏处的,把事情考虑得周全些,办得稳妥些,对你今后的生活有好处。”
泓淼顿了顿,“恬静说得对,人们做事总是有目的的。那么,她的目的是什么,她要的是什么?是精神上的,还是物资上的,或是两者兼有?若是精神上的,那就好,你们可以相互抚慰、扶持。若是物资上的,我们就得有所防范,把话说在前面,立下规矩。若是第三种,则无须过虑,这是人之常情。我们只需稍加注意就是了。”
他最后看着父亲和恬静说道:“我看第三种的可能性较大。”
老头子的嘴唇动了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脸上的神情显得有点儿无奈。他是想反驳泓淼,但又觉得无法反驳。
恬静则完全赞同。她认为泓淼分析得很透彻。
泓淼接着说:“这套房子的产权是我们水家的,她不能分享。”
老头子看看泓淼,又看看恬静,“你们在打房子的主意?”
“不是。”泓淼笑着说。“我们有房子住。但是她不能打这房子的主意。”
“这房子是我的,谁也别打主意。”老头子的语气很坚决。
“还有,你现在的存款也属于你的婚前财产,都应该明确。”泓淼又说。
“爸,”恬静嘱咐道,“你的退休金本本要自己管着,按月给她生活费。其它的开支,她说项目,你根据情况给她钱。总之,财权要捏在自己手里,不能放。”
“我知道。”老头子听得烦了。“我又不是小孩儿。”
最后,他们达成了一致:进行婚前财产公证。
金丽容回到自己的家。
她的家所在的这一片区域是工厂宿舍,都是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老房子,经历了三十多年的风雨,显得陈旧、衰老、疲惫不堪。其环境与现今时尚的新小区相比,差远了。
她的房子是她丈夫生前从厂里分得的福利房,后经过房改买了,拥有了产权。因为只有她丈夫是厂里的职工,当初分房时只能分到一室一厅的小户型。这套房子对于他们两口子来说,似乎还是宽松的。但他们的儿子木森出生后,便显得有点儿挤了。当木森大点儿时,就在客厅里加张可以折叠的简易床,把他安置在客厅里。木森上初中后,又把简易床换成可以收放的沙发床——白天收起是沙发,晚上放开变成床。
上个世纪末,她的丈夫患肝癌去世了,木森还在上初中,她一个人挑起了全部担子。她把全部心血都花在了木森身上,满足他的一切要求,要使他的身体好、学习好,将来有出息,不受苦。木森也还争气,顺利考上了本省最好的大学。她为儿子高兴、自豪,好像她自己考上了。她要木森走读,住在家里,以便每天见到他。但木森长大了,不愿睡客厅了。她说她自己睡客厅,他住卧室。他说不行,还是住校去了。这四年,她省吃俭用攒学费,啥事也不敢办,能省的尽量省,连过去无论如何也要用的高档点儿的化妆品也省掉了。但在木森的花费上,她一点儿也不含糊,一点儿也不省,只要他开口,她就想方设法照办。有时实在没有办法了,她就到她母亲那里去想办法,她的母亲会帮助她。好不容易熬过了四年,木森大学毕业了,工作了,她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她以为木森工作了会住在家里,但他宁愿在外面租房子住也不住在家里。为此,她伤透了脑筋,但又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前两天,火云霞找到她,给她说水老头的事。开始她并不打算考虑——这么多年都过来了,最困难的时间都挨过去了,没必要揽上那些事;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可是后来想到——要是我出去了,森儿不是就可以住到家里了吗!于是,她就答应去见一面。
今天见了面,总体印象还可以,对方的条件也不错,水家兄妹看起来知书达理的,水老头看样子也还不难处。
但这事还得跟森儿商量,得通过他。她打电话给木森,叫他下班后回来吃晚饭,有事跟他商量。
木森在七点过几分回来的。他是很不情愿地回来的。他不在家里住,主要是不愿像个小孩一样睡在客厅里,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他已是大人了。他母亲要与他换房间,他觉得是掠夺,是霸占,坚决不同意。另外还有一个没有说出口的原因是,他讨厌家所在的这个小区,小区里狭窄拥挤,没人搞卫生,垃圾随处丢,楼梯间满是灰尘,楼梯上经常有鼻涕口痰;他讨厌这一带的环境,收废旧破烂的在人行道上遍地堆放;修汽车的把门前的行人通道霸占了,还把街道占了半边,把行人挤到街心上去;开食店的把脏水往街上倒,夏天苍蝇乱飞,下水道里的臭气扑鼻。为此,他尽量不回家,也不对同事说自己的家在哪里,那是个叫人羞耻的贫民窟。这更坚定了他住在外面的决心。
这些情绪在他心里集聚,形成怨气,怨父母为什么要住在这样的破地方,为什么住那样小的房子。在他情绪好的时候,他也能体谅母亲多么不容易,多么艰难。但他更多的时候是发无原无故的怨气,有时甚至是无名火。
金丽容感觉到了木森的怨气,这使她更加自责,更加歉疚,更加迁就他,想办法弥补他。
敲门声响起,她去开门。是木森,他没用钥匙开门,似乎他是客,这让她难受。看到他比上次见到时好像又瘦了点儿,她又心疼。
上次见面,记得是在两个多月前,自己的生日那天。
木森长得很像她,只是个头大些,眼睛小些。进屋后,他看着客厅,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他在这屋子里生活了十九年,眼前的一切还是他小时候的样子,屋里的多数家具从他记事起就没变过样,没挪过地方。正方形的饭桌和凳子早已磨得没有了光泽,那副颓废的模样,让人有种酸酸的沧桑感。长条凉椅十几年来就一直躲在门后的墙边——也许他还没有出生它就在那里了。要是它有生命的话,不知它会怎么想。他想到,总之不会满意一二十年一动也不动吧。它对面的电视机和电视柜是换过了的。那是他上高中那年的暑假,他吵着把原来的18吋的换成25吋的。卧室门边靠墙的蓝色沙发,是他睡了六年的床。看起来像个老态龙钟、脸上满是皱纹的老人蜷缩在那里。
一切都是老样子,啥都没有发生,啥都没有改变。时光在这里停住了,时光把这里遗忘了。他叹了口气。
他郁闷地在长条凉椅上坐下来。
很快,金丽容就把一大碗冒着热气、香气扑鼻的面条端上桌子。那是木森自小就爱吃的炸酱面。
木森一拿起筷子,眼睛看着面上的酱肉臊子,鼻子闻到那升腾的香味,嘴里就涌口水,随即不由自主地不停地大口大口地咀嚼、吞咽,也不知道热烫。
“慢点,烫。”金丽容坐在对面,心疼地说。立即起身把一台老式落地扇推过来,对着木森吹。
也就三分来钟,木森面前的碗就见底了。
金丽容忙把自己面前的还没动过的一小碗面给推过去:“吃吧,我去煮。”
木森犹豫了下,看了眼母亲。母亲眼里满是鼓励、期待和慈爱。他的心被热了下,端起母亲那碗面吃起来。他有好久没吃到母亲做的炸酱面了,外面卖的也没有这么好吃。
看到木森那狼吞虎咽的样子,金丽容很高兴,感到欣慰,似乎是对他有了一点补偿。
等木森吃完,金丽容把碗筷收进厨房后出来坐在木森的旁边,几次想说,却没开口,不知怎么说。
木森转过头,看了眼母亲,那眼神似乎说:有什么事,说吧。
金丽容鼓起勇气,试探着说:“我想找个伴儿。”她的声音轻微,生怕引起木森不快。
“什么伴儿?”木森问道。他没有反应过来。
金丽容的脸上泛起一团红晕,声音大了点,但低着头说:“老伴儿。”
木森愣住了。他没想到是说这件事,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一时不知该说赞成还是反对。若是赞成,理由是什么?若是反对,理由又是什么?
“是个什么样的人?”木森不知怎么冒出了这句话。他不知该如何对待这件事。
金丽容把水老头的情况大致地说了遍。
“他都可以当我的爷爷了!”木森激动地说。
“那样的话,这套房子就是你的了,你一个人住。”金丽容看着木森,期待他的反应是高兴,是满意。
“我不会回来住的。”木森断然说。
金丽容非常失望,一下子没了精神。
木森走了。金丽容陷入失落之中。
这天晚上,金丽容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件事。她不能失去木森。他是她的全部,是她的世界,是她的希望,是她的生命,是她生活的意义。“要是森儿反对,我就放弃。为了森儿,我可以舍弃一切,也可以做任何事情。”
不过,有一阵子她想,“我不会回来住的”可能是木森一时的气话。我在家里时他不回来住,是因为睡客厅。我不在家里住了,他就不用睡客厅了,为啥还不回来住?房租也节省了,我有时还可以回来给他煮饭,收拾收拾屋子,有啥不好?没有理由嘛。也许过一段时间他就会回来住。
至于水老头,即使他真的不喜欢的话,也没关系,大家又不在一起,不接触就不会有矛盾。总之,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现在不也是不满意,难得见一面吗。
理清了思绪,天也快亮了,她才安心睡了一觉。
五天后的下午,金丽蓉与水永清到民政局办了结婚证。晚上,水家在百年好酒楼办了婚宴,邀亲朋好友坐了两桌,热闹了一番。但没举行仪式。
金丽容叫木森来参加婚宴,他没答应。
她那天上午在家里收拾,把自己的东西从卧室里搬出来,要带走的装成包,不用了的处理掉。然后把卧室按照木森的习惯重新布置,床上的被套、枕头、床单全部换成了新的。而在前一天,她已经叫人给卧室装上了空调。总之,她尽所能地改变这屋子,使木森满意,减少自己的不安。
水泓淼和水恬静回各自的国家去了,他们这次走得很放心。
一下子成了这套大房子的主人,金丽容既兴奋又紧张。
这天早上,她醒来,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看着眼前宽敞陌生的房间——是在做梦吧?她使劲儿眨眨眼,右手在被窝里掐住左手的合谷穴,感到了胀痛,确定不是在做梦。这几天里发生的事又出现在眼前。她本不打算这么快便与水老头登记结婚的,应该相互熟悉后,加深了解后再说。但水泓淼兄妹急着要回去,并且一定要把他们父亲的婚事办了后走。
她静静地躺在床上,耳边传来老头子翻身的声音。她一阵惊惶,一动也不敢动。她有十来年时间没有与男人睡在一间屋子里了。她是要自己单独住一间屋的,可水家兄妹和老头子都说住一间屋子,彼此好有个照顾;说父亲年纪大了,行动不那么利索。她也就不好再坚持。但她在老头子的卧室里加了张床,把老头子的床向窗子那边挪了挪,她的床安放在挨门的这头,与老头子的床隔了个床头柜。这个房间很大,安放了两张床和靠墙的大衣柜、靠窗的沙发后,也不显拥挤。
老头子那边没了动静,金丽容的头在枕头上慢慢地转向左边,看见老头子依靠在床头上正看着自己。她随即羞涩地将头转了回来,下意识地向颈部拉了拉毛巾被。
“醒了?”老头子微笑着轻轻地问。
她的头在枕上点了点。
“还习惯吗?”老头子继续温和地问。
她有点难为情,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打呼噜吗?”老头子的声音大了点。“他们说我打呼噜像打雷。”
她笑了,说:“我没听见。”
“年轻好啊。”老头子羡慕地说,接着叹了口气,“我真的老了。”
她不知该说什么,默默地望着天花板。
一阵沉默后,老头子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即穿上衣服下床,,慢慢地走出卧室。
金丽容这才出了口大气,神经也松弛下来,掀开毛巾被,起了床。
漱口洗脸后,她开始煮早饭。老头子漱洗后也来到厨房。他靠在厨房门口的橱柜上,从侧面看着金丽容揉面做馒头。
“我最讨厌做饭。”老头子没话找话。“有时一个人宁愿挨饿也不想动手。”他自嘲地笑着说。
金丽容没有说话,以脸上的微笑来回应他。
“你不烦吗?”他望着她问道。
“我觉得有乐趣。”她手不停地说。“再说,一家人里面总得有人做。”
老头子似乎很欣赏金丽容的回答。
停了一下,老头子接着说:“昨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我病了,要死了。也不觉得哪里痛,有什么不舒服。只是觉得很累,疲软无力。周围很静,很空,没有一点声音,没有任何东西,没有一丝光,啥都没有。静得可怕,空得可怕。就在一切好像要结束的时候,来了两个小鬼,眼睛闪着绿光,一边一个抓住我的胳臂,把我拖起走。我知道他们是阎王派来的,也不争辩,也不反抗。当然也没有力气争辩、反抗。一切都结束了,早知道有这么一刻,就任凭他们摆布。”
老头子停住了,不说话,仿佛是在梦境里累着了。
金丽容正把面团揉成条,准备切成小块。她的手停住了,转过脸望着他,一脸的悲伤。
看到她那样子,他很舒服,接着说:“黑暗中,不知过了多久。突然,空中落下一团白光,把地上照得透亮,出现一个仙女,她把衣服的长袖一挥,两个小鬼便逃之夭夭了。”
金丽容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笑容,手又动起来。
老头子感慨地说:“是天使救了我。”
金丽容从橱柜里拿出蒸锅,洗了洗,加上水,把蒸锅放到灶上,打燃火烧着水,再把馒头面块放进去。
老头子继续说他的梦:“我又回到了小时候,跟着父母去看庙会还是别的什么集会,人多得很,人挨人,人挤人。母亲拉着我的手,我的手也紧紧抓住母亲的手,生怕挤丢了。忽然,前方人群一阵骚动,有人叫,有人喊,乱糟糟的。接着,人群像潮水一样涌来,母亲急忙拉着我向后退。可是,人潮很快就把我们吞没了,把我与母亲冲开了。等到人潮散了的时候,我已身处荒郊野外,孤身一人,失去了父母,我害怕、恐惧,大哭起来。”
金丽容正打着豆浆,听到这里,笑了:真是老还小。
老头子看到金丽容笑,也笑着说:“还没完。隔了一阵子,我长大了,母亲来看我。看见我一个人,问道‘怎么没人照顾?’我说:‘自己照顾自己。’她说:‘不行,得有个人照顾。我给你找个?’我说:‘不要,不用。’
“‘你没人照顾,我不放心。’母亲坚持。
“一转眼,你出现在我身边,母亲才满意地走了。”
金丽容有点害羞地低着头,把碗筷拿到饭桌上去,准备吃饭。
吃过早饭,金丽容收拾了厨房后,与老头子一道乘电梯下楼,到小区花园里散步。
金丽容的左手挽着老头子的右臂在花园里的小径上慢慢地走,感觉非常好,仿佛天上的一对比翼鸟,有种相依为命的味道。
“你好!”老头子大声地向对面走来的一对老态龙钟的夫妻打招呼。他今天特兴奋。
“你好!”对面老头子的声音小得多,似乎中气不足。他在水老头面前站住,仔细地打量着金丽容,然后问道:“新来的保姆?”
“不是。”老头子笑嘻嘻地回答,然后自豪地说,“老伴儿。”
“哟!?”对面老头惊羡道,转头扫了眼身边满脸皱纹、弓缩着身子的老伴儿,又把金丽容看了一遍,对水老头说道,“艳福不浅。”
老头子感到很满足,很享受。
金丽容则感到不适应,不好意思。
接下来,老头子跟所有认识的人都这样打招呼。而那些不认识他俩的人则投来异样的目光。
半小时后,金丽容让老头子在花园里的椅子上休息,她出去买菜,回来后再一起上楼。
金丽容刚走一会儿,老头子便开始看手腕上的表,隔一会儿——不到一分钟——又看,头转来转去地东张西望,以为她会从其它地方出现,显得焦躁不安。
终于,金丽容的身影出现了。她一走到面前,他便埋怨道:
“怎么去了这么久?”
“是吗,有多久?”她看到他焦急的样子,想笑,但忍住了。
老头子又看了下表,并把左手腕抬起来让她看,“都二十分钟了。”
“二十分钟有多久?”金丽容带点顽皮的口吻说。“人多排队,我一秒钟都没停就赶回来了,”
“久,很久。”老头子也顽皮地说。“有一年零一个世纪那么久。”
金丽容听了很惬意。她把装着菜的袋子从右手换到左手,再用右手去拉老头子的右手。老头子趁势站起来,挽着金丽容回家。
一天上午,老头子在小区花园里等金丽容买菜回来。等了半个小时都不见人影,他有点急了,怕她出事,便走到小区门口去看。他站在大门外,眼睛死死盯住街斜对面的超市门口,却始终不见她出来。又等了好一阵,他都准备过街到超市里去找她时,才看见她的身影在几十米外的人行道上,正急匆匆地往回赶。
她到面前刚停下,他就问道:“你没在对面超市买?”
她喘着气回答:“对面的东西贵。”因为走得急,她的呼吸还没平稳下来。“我跑了几个超市,有的菜在有的超市便宜点儿。”
“差价有多少?”他同她往回走,边走边问。
“四季豆5角,黄瓜3角,白菜1角。”
“我以为差多少呢。”他笑道。“1毛3毛5毛,省不了多少钱嘛,用不着那样辛苦地跑路。”
“不辛苦,我都习惯了。”她随意地说。
“宁愿亏钱,也不要亏人。”他认真地说。
她有点感动了:他看重她,把她看得比钱重要。
“生活费不够的话,你说。”他把头转向她,突然又说道,“这样吧,每月的生活费增加两百,从这个月就开始。”
她感到胸口一阵热:他没把自己当外人。
“还有,你晚上也要喝牛奶,不要只是我一个人喝。牛奶的好处你是知道的。”他们回到他刚才坐过的条椅上坐下来歇一会儿。
他继续说道:“吃不穷,穿不穷,不会划算一定穷。该吃的就吃,该用的就用。钱就是来用的,不用,它就没用。”
她并不完全赞同他的观点,因为她穷了几十年,穷怕了。但她很高兴,很满意,他关心她,信任她。她对自己说:要好好待他。
他们的这些对话,一下子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回到家,她去厨房理菜准备煮饭。他也到厨房来陪着。她站在橱柜旁理四季豆,他在旁边靠着橱柜站着。
他现在要她时时刻刻在眼前,或在目光所及的地方。他怕孤独,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就空虚,烦躁不安。他的话多,嘴老闲不住。好像嘴就是一架说话的机器,其功能就是说话,不能让它停着。他的儿女嫌他话多,唠叨。而她不烦他话多,似乎还喜欢听他说,是他忠实又耐心的听众。他很开心,一说开了就没完没了。还有,他现在很多时候是靠回忆来打发时光的。
“我家解放前是开酱园的,我爷爷创的业,我父亲把它做大,最兴旺的时候有一百来个工人。我是老幺,从小衣食无忧,没有受过苦,没有生活压力,不知道该干啥,成天无所事事,书也读不进去。几个哥哥姐姐都在外面读大学、工作、成了家。就我一个人出不去,留在家里。父亲要我参与酱园的管理,准备接班,可我没兴趣。解放前夕,父亲病逝,把酱园丢给了我。我只得挑起这副担子。但很快就解放了,隔几年公私合营,再后来我进了工商联……”
这时,她放下手中的四季豆说;“我出去一下。”
“你要到哪里去?”他问道。以为她听烦了,躲他。
她马上便回来了,端了把椅子到厨房里来,安放在他身边,“坐着说吧,站着说话腰疼。”她笑着说。
“谢谢!”他感激地说,在椅子上坐下来,很满意。
“我这辈子经历了许多事情,好多的运动,总算平安地过来了。”他有点自豪地说。“五二年五反时,我们遵纪守法,诚实经营,就没反到我们头上。五七年,上面叫大家提意见,帮助整风。有的人心直口快,就直截了当地批评。我也是提了意见的,但我只说了些细枝末节的小事情。结果,那人后来给戴上了右派的帽子。人的耳朵都爱听好听的,人都是这样子。几年后的文革,如汹涌的大潮,把几乎所有的人都卷进去了,身不由己。有的人竭力表现自己,事事冲在前面。有的人利用运动给自己捞好处,争权夺利。有的人趁机泄私愤,打击报复。我们没有掺杂个人的私心杂念,不为自己捞好处,也不整人害人。后来运动结束,我们又一次平安无事,而有人就没过了关。”
他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又突然问道:“文革中你是哪一派?”他望着她。
她正在洗高压锅,准备蒸饭,边洗边说:“那时我还小,没有加入哪边,只是看热闹。”
“哦,我忘了。”他思索着,“闹得最厉害的时候,你大概只有十二三岁吧。”
“现在想起那些年的那些事,都觉得好笑。”他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接着像是作总结,“人一辈子几十年,要想平平安安地度过,不容易。有些事情,你料不到,想不到,也躲不掉,总之是由不得你。活人要活时势,跟形势,随潮流。胳臂扭不过大腿,一片树叶怎顶得住狂风?做人做事不能太认真,太较真,不然,吃亏的是自己。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何必呢。人生在世几十年,吃亏上当总是难免的,但要吃一堑长一智。不管啥时候,做人都要厚道,不能整人害人坑人,欠下的债迟早总是要还的。”
他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头微微仰着,仿佛陷入了沉思,然后轻轻地说道:“我年轻时也荒唐过。”
听到这话,她停住了手中的菜刀——她在切猪肉,用来烧四季豆——看着他,觉得有趣。
他把身子坐正,看着她,笑着说:“我十几岁的时候喜欢看戏,看川剧,是我爷爷培养的。我四五岁时,他天天带我上戏园子。于是,我渐渐上了瘾,成了戏迷。十八岁那年五月的一个晚上,演的是《西厢记》。戏里的红娘把我迷住了,她那扮相,那身段,那伶牙俐齿盖过了小姐崔莺莺。我一晚上就只看她。戏散了,我不走,想去后台找她,又不敢,怕被人拦着,怕她不见我。
“第二天上午,我鼓起勇气到戏园子去。我给了门房一张票子,他就放我进去,我还从他那里打听到红娘的艺名叫水仙。第一天,她不见我,第二天也不见,第三天还是不见。我那时脸皮厚,继续去,第五天终于见到她。她的年龄跟我差不多,不化妆不演戏的她更自然更清纯。出乎意料的是,我们还谈得来,甚至可以说是谈得投机。”
这时候,饭菜都在锅里蒸着和烧着,金丽容空闲了。她到客厅里去倒了杯水进来,递给老头子。
老头子接过水杯,呷了一口,朝她感激地一笑。她倚靠着橱柜,期待地看着他,等他讲下去。
他又喝了口水,很高兴地继续说:“我与水仙认识一个多月后,她们戏班子要到外地巡回演出一个月。我想跟着去,家里肯定反对,只能偷偷地进行,但没有钱是不行的。想来想去,只有去找幺婶。我的几个婶子里,幺婶最疼我。但我也不能公然说是跟水仙的戏班子出去,就撒谎说我要买块手表,先借几个月。就这样,我跟着水仙在外边过了一个月的神仙日子,白天陪她玩,晚上看她唱戏。这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戏班子回来了,我也回来了。”
他停住了,端起杯子喝水。
她微笑着询问似地望着他,想知道下文。
“结果可想而知,很惨,被父亲痛打了一顿,关我十天禁闭,不准出门。头三天里屁股痛得不能挨板凳。”他轻松地笑着说。
空气中飘来一股糊味,“糟了!”金丽容急忙跑向灶台,把烧菜锅的火关了,揭开锅盖一看,水已烧干,刚刚开始巴锅。
“还好,问题不大。”她不好意思地对他说。
“是我引起的,我的过错。”他笑嘻嘻地说。“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吃饭吧。”
.下午五点过,天闷热得没有一丝风,空气似乎凝固了;而且,似乎有人还在给大气烧火升温,使人觉得是被关在蒸笼里蒸。这是处暑节气在向人们发威,要人们知道它的厉害。金丽容从外面买了菜回来,热得浑身都在冒汗。她放下菜便到卧室里拿上换的衣服到卫生间去冲澡。
看到她进卫生间冲澡,老头子心里有一股冲动。在卫生间外面徘徊、犹豫了一阵后,他敲响了卫生间的门。
“什么事?”金丽容在里面问道。
“我来拿东西。”他的声音显得不那么理直气壮。
“啥东西,我拿给你。”她在里面回应。
他迟疑了下,说道:“剃须刀。”
她在里面找起来,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没有哇,不在里边。”
“我自己来找,你开门吧。”
她在里面愣住了,猛然明白了他的意图,脸一下子红了,踌躇起来:开不开门,让不让他进来?给不给他看自己的身子……这就是婚姻的代价,他有这个权利?我有这个义务?
她矛盾了一阵子,最后在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赏己者容”的念头的支持下,给他开了门。
他倚在卫生间的门框上,看着她柔美的玉体,不禁魂飞魄荡,出了神。他有很久没有欣赏女人的身子了。
很长的时间里,没有男人这么欣赏她了。她这时的心里,羞涩中有一股激情在荡漾,一股被知己欣赏的自豪的激情。
在他的注视下,她匆忙地结束了冲澡。
这次卫生间的经历,把他俩之间的那层薄薄的帘子给拉开了,他们之间似乎已没有啥秘密可言了。
晚饭后,闷热未退,他们下楼到小区花园里乘凉,但其闷热程度与屋里相差无几。
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后,他对她说:“我接着上午的讲吧。”
她期待地望着他,很高兴。
“上回说到我被关了十天禁闭。禁闭结束后,我的行为有所收敛,不敢公开去找水仙,但还是偷偷地与她见面。这样过了三个月,父亲的看管就松了。我渐渐表现出对酱园业务的关心,也参与一些管理上的事务,得到了父亲的信任。
“一天晚上,我听说要派人去自贡采购一批盐,一下子心动了。想了一个晚上,一个大胆的计划在脑子里形成。
“第二天上午,我向父亲请命,去自贡采买盐。父亲先是一愣,没想到我会有这样的表现;继而很高兴,认为我懂事了,便同意了我的请求,让我锻炼一下。但给我派了个助手,辅助我。由于是一大笔款子——买的盐可够酱园半年的用量,临出发前,父亲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小心谨慎,保证人身和钱款的安全。
“出门的第二天,我在资阳把助手甩了,并马上返回城,接上水仙,一起跑到重庆去了,住进一家高档酒店,像度蜜月似的。这样的好日子过了半年,钱用完了,也就回家了。
“回到家里,才知道这次真的闯下了大祸。由于我把盐款拿走了,家里没钱买盐,酱园差点停了产。父亲到处借钱买盐以维持生产。但借的钱周转不了几天,生产便停停开开,经营业务也就断断续续的,非常困难。
“我的卷款出走,极大地刺激了父亲,把他气病了。酱园的困境,进一步压垮了他。我回家时,他病倒在床,拒不见我,要把我扫地出门。”
金丽容悲伤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继续说:“父亲因我而病倒,酱园因我而陷入困境,对我的震动很大。我原本打算回来就与水仙结婚的,现在是不能提了,连想也不敢想了。那两次跑出去跟水仙过日子,是因为有钱,没钱就只有回家。我意识到我离不了家,没有家我啥都做不成,连生存都成问题。
“从此,我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呆着,开始学着做酱园业务上的事。渐渐地,父亲原谅了我,接纳我参与管理上的事务。可是,父亲的病没有好转。半年后,父亲去世了。我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断绝了与水仙的关系,正式把父亲的担子担起来。过了一年多,就解放了。”
说到这里,他望着她说:“我的故事就讲完了,以后该听你的了。”
“我可没有故事讲。”她笑着说。
他站起来说道:“我们还是回去开空调吧,到处都不凉快。”
晚上八点过,他们在客厅里看电视,电话响了,老头子拿起话筒,是泓淼来的电话。
“最近怎么样?”泓淼问道。
“什么怎么样?”老头子反问道。
“你们过得……处得怎么样?”
“很好,非常好。”
泓淼听出了老头子高兴、喜悦之情。他自己也感到高兴,可以少一份担心了。便说道:“回锅肉好吃,也不能多吃,不能天天吃。隔三差五吃一次,或者一个星期吃一次……”
“那怎么行!”老头子抢过话来。“至少两三天要吃一顿。”
“饮食要清淡,多吃蔬菜水果。”泓淼耐心地劝说。
“我都活了八十多了,不管那么多,顺其自然。”
泓淼听老头子这么说,便不多说了,要跟金丽容说话。老头子把话筒给了她。
“金姨,”泓淼说,“老头子的饮食你要掌握,要控制,不能由着他。他不懂,你是懂的。他的体重要控制,血压、血脂、血糖要掌握、控制。总之,我们把他交给你了。”
放下话筒,她庄重地看着他,感到责任重大。
看到她的神色,他问道:“他给你说了啥?”
“要我管住你的生活,要你身体健康。”
“不要听他的。这样不能吃,那样吃不得,生活还有啥意思。我不管这些都活过八十了。有的人不抽烟得肺癌,有的人不喝酒得肝癌,有的人啥都不忌活得好好的。”
“那是遗传基因的关系。”她说。
“对了。”他高兴地说,认为自己有了依据。“我这个人相信缘,相信命。一切随缘随命。”
“但后天同样重要,可以诱发先天的一些潜在的因子,也可以改变先天的一些因子。”
“都到了这个年龄,我不怕了。”他顿了下,接着说,“要紧的是,要快乐、舒心。”
“你现在体重增加了几斤,血压也有点儿不稳,是该注意了。”
“还是那句话,顺其自然,自己喜欢怎么过就怎么过。”他的语气和神态不容人再说下去。
她无可奈何地看着他。
从此以后,老头子体会到金丽容是真心关心他,为他好,就对她更放心,更信任了。于是,他把退休金本本和存折都交给金丽容保管。需取钱时,叫她去取就是了。而她也从不乱取乱用。
他们这样生活了一年多,一天上午九点过,金丽容下楼去了,老头子拨通了泓淼的电话——他那里是晚上八点过。
“我打算立个遗嘱,”他说,“把她立为继承人。”
“谁?”泓淼感到突然。
“你金姨。”
“为什么?”
“我现在离不了她。你们在国外,我只有靠她。她对我好,我也要对她好。”
“对她好,不一定要用房子来表达呀?”
“不用说了,我已经决定,只是通知你们一声。”老头子搁下了电话。
过了一会儿,恬静来了电话,也是不同意。
他说:我的房子,我愿意给谁就给谁。她对我好,我奖励她,她会对我更好。
恬静没有办法,只好说道:“遗嘱可以立,也可以改,也可以废,就看她的表现。但你不要给她说立遗嘱的事。”
金丽容回来后,老头子还是把准备立遗嘱的事对她说了。
她听了后,惊得说不出话来。
当她平静下来后,随即说道:“不用这样,不要这样对我,我受之有愧……你现在不用立遗嘱,你的身体好,要活一百岁。”
“啊……但愿。“他笑着看着她,觉得她很可爱。
这以后,她对他更好了,更加细致入微地照顾他。
还有十几天就要过年了,金丽容接到木森的电话,说他在深圳,耍了个女朋友叫土小曼,过年要带回来。
放下电话,她犯了愁:这个年怎么过,两边都要照顾,该照顾哪边?木森的女朋友不能怠慢,老头子又丢不下……
老头子看她发愁的样子,问她怎么了。她把事情对他说了。
他想了下,说道:“这个事情,好办,叫他们住在这里就是了。有的是空房间。”
“住在这里……他们?”她惊愕道。
“是的,住在这里。”他重复道。“有什么不对吗?”
“也没什么不对,只是有点不合适……”她迟疑着。
“有什么不合适?”他笑着说。“这里是你的家,也就是你儿子的家。”
她被他打动了,笑道:“即便是这样,我怕木森他不愿意。”
“这就看你怎么做工作了。”他看着她。“我相信能行。”
腊月二十八,木森带着女朋友回来了。
金丽容去火车站接他们,回来的路上,她把与老头子的想法对木森说了。木森开始不同意,但想到要住到他所谓的贫民窟里去就动摇了,同意去看一看。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有点别扭。”木森最后说道。
到了水家,出乎木森意料的是,房子特别宽,除了他和土小曼各住一间外,还有空的房间;而房子里的布置、陈设也好,很有品味。而且,水老头特别热情,也很随和,对他们没有居高临下的架子,像朋友似的。并且,思想也不落伍,知道他们年轻人的想法。木森很快就没有了别扭的感觉。土小曼也很满意。
金丽容看到这些,很高兴,对老头子越发好了。
庚寅年的年在皆大欢喜中过去了,木森同土小曼返回深圳,老头子和金丽容又恢复了二人世界的生活。
下半年的一天,木森说他同土小曼的关系已确定了,准备明年春节结婚。金丽容听了,高兴了好几天。隔了几天,木森又说,土小曼提了个条件,要有房子才结婚,说是她妈给她下的命令。他说,今年的房价翻了番,自己这点工资,一辈子不吃不穿也买不起这里的房子,怎么办?
她说:“那就回来吧,我们的房子在那里,虽然旧一点,把它装修一下又是新的了。”
“小曼不愿离开深圳,要把家安在这里。”他说。“即使我们回去,也绝不在老屋子结婚。”
这就把金丽容难住了:在深圳买房子,得多少钱!自己哪有那么多钱?而且可以断定,自己这辈子也不可能有这么多的钱,这是连想也不敢想的事。即使把老房子卖了,在这里给他买套新房子,也要差多长一截,到春节前无论如何也办不到啊?
木森出的这道难题把她困了好多天,绞尽脑汁也找不到解的办法,搞得她焦头烂额。
这天,金丽容在超市里排队等候买单时,听见她后面的两个老太婆的对话。
“我家隔壁的邻居老头大前天死了,他的儿女今天回来处理房子,发现老头子把房子给了保姆,没了他们的份。”一个声音说。
“为什么,子女有继承权呀?”另一个声音问道。
“按常理,父母的财产是应该由子女继承。可老头子立了遗嘱,把房子给了保姆。”
“这个老头子,怎么这么糊涂,把房子给外人也不给儿女。”
“按常理,是应该那样。可你不知道,老头子瘫痪在床上差不多十年了,都是那个保姆伺候的。他的儿女难得回来一趟,即使回来了,也只是呆个几分钟、十几分钟,就走了。把老头子全交给保姆了。”
“哦,原来如此。”
“十年哪,保姆一个人照顾一个瘫痪病人,从五十多岁熬到六十多岁,也真不容易。”
“不过,那保姆的运气还好,捡了套房子。”
“那是她辛苦十年挣的。当然,也是老头子有良心。”
金丽容听到这里,不由得怦然心动,“遗嘱、房子,老头子不是说他立了遗嘱,把我立为继承人吗?”
但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便被她压制住了:我怎么能有这种想法,他对我那么好,我不该有这种想法。
她为自己刚才的念头羞愧,买了单就匆匆忙忙赶回去。
但是,从那天以后,她的心再也平静不下来。一会儿,木森出现在她脑子里,愁眉苦脸的样子;紧跟着,遗嘱、房子也来了。一会儿,老头子来到她脑子里,笑吟吟地注视着她,木森便跑了。这两个人、两种形象、两种思想交替着出现,来来往往地折磨她,使她痛苦。
老头子察觉她有心事,问她,她不说,只是敷衍说没事。老头子也不好深究。不过,老头子发觉现在自己提吃回锅肉,立即就得到了回应,她马上就照办,不像以前要拖上个一天两天才吃得到。他也不去想原因,只是觉得她更顺意了,也就更满意了。
一天上午,同平常一样,老头子与金丽容一起下楼到小区花园里,她去买菜,他坐在条椅上等她。他坐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儿不舒服,有点儿恶心,便站起来走动一下。他在花园里的卵石小径上慢慢地走着,感到头有点儿晕,于是又回到刚才的椅子上坐下。但是他感到越来越难受,想回家去,她怎么还不回来?不等她了。他要站起来,可身体有点不听指挥,就一使劲站了起来,可还没站稳,他便倒了,倒在地上……
金丽容提着菜进小区大门,看见里面停着一辆救护车。“不知谁家有病人,刚才好像是有救护车的呼啸声。”她想到。
她走到救护车跟前,看见一副担架从花园里抬出来。等担架抬过来,她一眼看出是老头子在上面,顿时失声叫道:“老头子,你怎么了?”丢掉手中的菜扑上去。
老头子的眼睛闭着,对金丽容的呼叫没有反应。她伸出手去摸老头子颈项右边的动脉血管,脉搏还在跳动,但是有点弱。她吐了口气,快要崩断的神经稍稍松弛了点,随即上了救护车到医院去。
老头子一直昏迷着,不睁眼睛,不说话。金丽容知道是中风,颅内出血,着急起来,害怕起来。到第二天晚上,仍然没有好转的迹象,她便给水泓淼打了电话。第三天晚上,水泓淼和水恬静赶了回来,他们一起在老头子旁边守着。金丽容的左手如过去两天里那样抓着老头子的右手,似乎想把他拉住,不让他走。凌晨三点过,老头子的心脏停止了跳动。金丽容仍然抓着他的手,不相信他已死了。她认为,他是睡着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会醒来。
金丽容的神情感染了水泓淼兄妹,他们与她一起陪着老头子,陪伴他最后一段时光。等天亮后,他们才通知值班护士来。金丽容在护士的再三劝说下放开老头子的手,离开了老头子。
他们回家后坐下来。金丽容坐在沙发上,目光直直地盯着面前的地板,眼睛不与人对视,不与人交流,不时冒出一句话:“好好的,他怎么就走了呢……我有责任……”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自己,或是问别人。
泓淼安慰道:“金姨,你也不要太难过了。父亲活到了八十多岁,可以说长寿了。当然,他要是再注意一点,再克制一点,少吃一点回锅肉的话,还可以更长寿……”
金丽容接过话来:“是我不好,没有……”
“不是,我们不是怪你。”泓淼马上说道。“父亲的脾气我们知道,他要怎么样,其他人是没有办法的。我和恬静就拿他没办法。你的话,他好像还听一点。”
泓淼看着金丽容,她没有回应。
“不过,话又说回来,像父亲这样也好。”泓淼紧接着说道。“自己不受折磨,也不折磨人。”
这时,恬静从老头子的书房出来,叫泓淼去一下。泓淼来到书房,恬静递给他一封信。泓淼打开,是老头子给他们兄妹的信:
泓淼、恬静:
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该是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以后。人都有这么一天的,谁也逃避不了,只是迟与早,这是很平常的事。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故,失之不悲,得之不喜。人生的痛苦随生而始,随死而终。则,生而非福,死而非祸。故,生之不喜,死之不悲。
我在想,人的一生若能这样最好:活着的时候,快意地活,随心随意,不留遗憾。走的时候,干干脆脆地走,不痛苦,不拖累人。
你们在国外,有房子,有事业,好好生活。这套房子,你们就不要考虑了。
丽容陪我走完我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她是我的支柱和依靠。这段路,我走得愉快、高兴。我感谢她 。
看到这里,泓淼合上信纸,心中五味杂陈。
恬静又递给他一张纸,是老头子的遗嘱。他很快就看完了,老头子把房子给了金丽容。他看着恬静生气的样子,苦笑了下,耸耸肩,摊开双臂,一副无奈的样子。
“我是想不通,他把啥子都给了她。”恬静气呼呼地说。“太便宜她了,才两年多时间,这么大一套房子,要管多少钱。我看是老头子被她迷住了,她当初的动机就不纯。”她越说越气,嗓门儿也越来越大。
泓淼指了指外面客厅,提醒恬静小点声。
恬静不理睬他,继续说:“我怀疑她有意害老头子,让他多吃回锅肉,叫他早点走。她肯定知道遗嘱,想早点得到房子。”
“你不要乱猜想。”泓淼说着向客厅方向努了努嘴。“你看她那样,不像是故意害老头子的样子。”
“那样子是装的,是做给别人看的。”恬静一脸的鄙夷。“她骗得了你,可骗不了我。”
泓淼看着恬静的样子,微笑着说:“即使是那样,又有什么办法,我们又能怎么样?说实话,这房子一下子没了,我也心痛。今后回来,没了落脚的地方,我也有意见。可是,你生气也好,我有意见也好,并不能改变啥,我们得面对现实。好在我们都不靠这房子生活。有固然好,没有对我们的影响也不大,是不是?想开点。”最后,泓淼拍了拍恬静的肩头。
他们回到客厅,金丽容仍是先前的样子,对他们的进出、谈话一点不在意,似乎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
办完了老头子的后事,泓淼和恬静便回各自的家去了。
屋子里少了个人,显得空荡荡的;没有了老头子的声音,房子变得死气沉沉。金丽容仍然没有从老头子逝去的阴影里走出来,老头子的身影时不时出现在房间里,他的笑容时常出现在她眼前。她时常呆呆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让老头子的形象在客厅里走来走去,让老头子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一旦她清醒了,老头子就走了,消失了。她就会自言自语地说:是我杀死了他,是我杀死了他!
现在她一个人,没了目标,没了中心。过去,老头子是她的目标,是她的中心。她的生活就是围绕着老头子转,为老头子服务,过得快活、充实。现在,她起床、做饭、睡觉没了定时,甚至是做不做饭、睡不睡觉都无所谓了。连着好几天,她不知道饿,不知道吃什么,吃东西时不知道吃的啥。做事情集中不了精力,总是走神,总是丢三落四。有一次出门交水电费,到了收费处,排队排拢了,要给缴费本,一摸,没带上。退出来回家去拿。到了家,进了屋,却不知道自己回家来干啥,在屋里到处转,也想不起来。坐下来慢慢想,还是想不起来。中午进厨房用水,看见水,才想起来。有时她把饭煮在锅里,到客厅来坐着,一坐就是一两个小时,不挪动地方。有好几次,把锅烧干了,烧糊了,烧坏了。
小区里的熟人碰见她,都说她瘦了,憔悴了,简直变了个人。
十几天后,小区里有人看见她过街到对面超市去时,被汽车撞了;有人看见她过街时神情恍惚,全然不知有汽车在跑。
金丽容没等到木森回来就去了。人们说她找水老头去了。
木森与土小曼在辛卯年春节结婚了,是在水家的大房子里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