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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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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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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路上

火车进站停稳后,管一方取下行李箱下了车,一看时间,已是上午十点过。他拖着行李箱来到车站的出站口,一眼就看到了来接他的司机老郭。老郭接过他的行李箱,两人说着话一起向站外走去。

出了站,他们顺着左边的通道向停车场走去。那通道的左边是一排商铺,经营着各种小商品,主要是吃的和旅途用品。通道上各色人来来往往,有匆匆忙忙进站赶车的,有不慌不忙出站的,有旅店揽客的,有推着小车的流动商贩,偶尔也有个把流浪汉。

忽然,一个疑是流浪汉的人飞快地迎面跑来,从他们身边跑过。在他们前面十几米的地方,一个人正从地上爬起来,喊着:

“抓住他,抢劫!”

管一方和郭师傅回头看向流浪汉跑去的方向,已不见其身影。

他们来到刚才喊叫的那个人面前,那人尴尬地看着他俩。他刚从地上爬起来,看来是跟抢他东西的流浪汉抗争,被摔倒在地了。

管一方看过去:那人胡子拉碴的,缺少血色的脸上,线条清晰,轮廓分明,颇有几分帅气。此时因害臊而红着脸。单薄的身板上一身宽松的灰色廉价夹克。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怎么……是你?”旁边的老郭开口问那人。

那人红着脸没有说话。

老郭转过头对着管一方:“他叫熊兴富,是一车间的。”

“熊……兴……富……一车间……”管一方似乎想起来了,“你就是一车间那个发烧还坚持上班的?”

熊兴富激动地点点头,老板还记得自己。

“你这是要到哪里去?”老郭问道。

“回家。”熊兴富回答。

“有车吗……”话刚一出口,老郭接着又说,“赶车吗?”

“是的,赶大巴。”

“那……坐我们的车吧,郭师傅开了车来的。”管一方对一个努力工作的员工抱有好感。

老郭在一旁点了点头。

熊兴富没料到老板会这样,感动得说不出话来,红着脸点了个头。心里想着:这样一来就可以节省七十多元的车费了,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刚才被抢的钱也可以忽略不计了。他的心情开始好起来。

熊兴富跟着管一方和老郭向旁边的停车场走去。

“刚才是怎么回事?”去停车场路上,管一方问道。

“那家伙抢了我十块钱。”熊兴富愤愤地说,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他刚才在路边的商店前捏着十块钱打算买水喝。

管一方听了,心里一阵感慨,既有怜悯,也有不屑。

三人来到停车场,站在一辆深色SUV车面前。这辆车,熊兴富认得,以前在公司里看到老板坐着它进进出出。还跟工友们议论过,知道这车贵,得好几十万甚至上百万。他有点儿自卑地站在车旁,下意识地拍了拍衣服裤子上的灰,又理了理。他一副窘态,不敢贸然上车,不知该坐哪里,是前排副驾驶座还是后排?坐副驾驶座怕不合适,而后排……老板坐在那里的……

“来,上车吧。”老郭在驾驶座上身子向右边倾斜,推开右前门。他知道老板不会轻易让人坐在他的旁边,尤其是没有地位的人。

熊兴富这才小心翼翼地上了车,拘谨地坐在副驾驶座的椅子上。望着车内的陈设,他既兴奋又惶恐。

管一方的骨子里是瞧不起熊兴富那个阶层的人的,认为那些人要么懒,要么笨,或者是又懒又笨。他之所以让熊兴富搭车,是想顺便通过熊兴富了解公司里工人的想法,工人的状况。还有,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在工人中有个好的口碑。

熊兴富知道自己的身份,既对管一方表现出恭敬,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管一方在后排看着熊兴富单薄的背影,“你为了十块钱搞成那样?”

“十块钱要买两盒方便面了,就是两顿饭。”熊兴富微微向左后方侧着头很认真地说。

管一方很不解,“那样值得吗?你不知道那句老话:宁愿钱吃亏,不要人吃亏。”

“我知道。”熊兴富回答的语气很恭敬。“可那是对有钱人说的。没钱的人就要反过来:宁可人吃亏,不可钱吃亏。”

“为什么?”管一方感到很意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因为挣钱不容易。”熊兴富来了兴致,没有那么拘谨了。“你看啊,我一个月的工资两千多,我老婆的两千多一点,我们家一个月的收入也就差不多五千。而我们一个月支出呢,我们家两个小孩加我的母亲共五个人吃饭,一个月生活费三千多块钱不多吧。其中包括孩子的牛奶钱,小孩正在长身体,要营养,要喝牛奶。其余的一千多块来维持日常的其他开销,母亲常年生病,要吃药,这样就捉襟见肘了。这些还是在正常的情况下的支出。要是出点状况,有个意外,那就只有借债了。”

说到这里,似乎触动了他的内心,他停顿了一下才又说,“这就是我为什么在乎那十元钱。”

熊兴富说的这些,是管一方闻所未闻的。他沉默着思量开了。熊兴富一家五口一个月的收入不到五千元,人均不到一千元。自己三口之家一个月的开销差不多要两万,除去请了个保姆一个月三千,平均一个人五千多。我们一个人的消费比他们五个人的还多。而且,那两娘母还在说不够。

熊兴富似乎料到了管一方的想法,又说道:“说实话,老板,不怕你见笑,我老婆每天都是晚上九点过才到超市买菜。因为那个时候的肉和蔬菜打折,打五折,甚至更低。我们买东西,首先考虑的是价格,实惠。”

管一方沉思着,熊兴富的话超出了他的生活常识。

停了一下,管一方又问道:“你那次发烧还坚持上班,为什么?”

“因为要是请病假的话,年底那三百块的全勤奖就没了。”熊兴富老老实实地回答。

“哦……”管一方再一次感到意外。他一直不清楚熊兴富39度高烧还坚持上班是为啥,还以为是敬业精神呢。

过了一会儿,管一方慢慢地说道:“该看的病还是要看的。另外,钱是挣出来的,不是省出来的。眼光要看远点儿。”他坐在后排中间的位置上,透过前挡风玻璃看着前面的路,似乎是有感而发。

熊兴富听了,脸有点儿发热。他没有接管一方的话,心里想开了。

是啊,谁生了病不想去看医生,不想休息。可是那样,三百块钱就没了。三百块钱够我们家几天的生活费了。钱当然是挣出来的。可我们没有门道没有办法去挣更多的钱。省着点花,不就能多花点时间吗。比方说,一千块钱一般情况下管十天,省着点花管十五天,不就相当于挣了五天的生活费。没钱就得打没钱的主意,穷人就得打穷算盘。要是我有钱,我也不会算计,不会省钱。有钱了,我也会花钱。花钱,谁还不会?老板说的是,我的目光不远大。我也想有五年规划十年规划,我也曾经有过理想。但我眼前的问题就把我困住了,搞得我筋疲力尽。我们这些人光是活着都费力,都艰难,哪还敢有奢望,干大事发大财。眼前都过不去,还说将来?不是我不想,是我没法,不敢想。人在哪个窝,就唱那首歌。穷人不做富人梦,富人哪知穷人愁啊。没有吃过黄连的,哪知黄连苦。说都会说,换了位才知道是怎么回事。

管一方不再说话,闭目养起神来。

熊兴富对自己的话没有回应,说明他不同意自己的话,也没意识到他的短视。他一个月两千多元钱,一家人四五千元钱,再节省又能省下多少?就算他一家人不吃不喝一个月省下五千元,又有多少,又能做啥,还能富起来?所以,要改变现状还是要去挣钱,去创造。像他们这层人,只看到眼前,不看前方,不做长远打算,不做长远投资,怎么指望将来有收获。

他在想:像熊兴富这样的人要是有了钱,首先想的是什么?于是,他问道:

“老熊,要是有一天你手里有了一百万,你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啥?”

熊兴富感到突然,第一反应回答道:“不可能,不可能,我怎么会有一百万!”然后,他想了想,才说道:“我要是有了一百万,首先肯定是买一套大一点的房子。现在我们五个人还挤在两室一厅的房子里。”

“这就是你的想法?”管一方又问。

“是的,这是我的五年或者是十年计划。”

管一方不再问了。他在想:熊兴富这样的人这样的想法,注定了这辈子只能是穷人。要变成富人,就得投资,得创业。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告诫他:人生要有目标。没有目标,就像无头苍蝇,到处瞎碰。没有目标,就像鸡一样,成天低着头找食,只看到眼前。他父亲是机械工程师。在父亲的熏陶下,他也喜欢上了机械,上大学也学机械。改革开放后,他下海创业,自己办公司。经过十几年的打拼,终于闯出来了,上了路。要不是父亲的言传身教,要不是自己这些年多的熬和坚持,自己也会跟大多数人一样过着鸡那样的日子。

想到这里,他看向熊兴富:“你是什么学历?”

“初中。”熊兴富向左后边转过头回答,有点儿难为情。

管一方有点诧异:“高中都没读?”

“那时调皮不想读,对读书没兴趣。”熊兴富脸上露着尴尬。“现在想读又晚了。”

“你父母干的哪一行?”管一方又问。

“卖菜的。”熊兴富回答得有点儿迟疑,似乎不那么想回答。

管一方听出了熊兴富的那个意思,也就不再问了。

熊兴富的心里这时起了波澜,思绪纷呈,往事纷纷来到眼前。他家在西区市场旁边,父母在市场里租了个摊位卖菜。他小时候乖巧伶俐,讨人喜欢,从父母到父母的父母都百般宠爱他。因为整个大家族都只有他这么一个男丁,很自然地成为儿宝。虽然家里不富裕,但对他的要求还是有求必应,一一满足;即使他没有要,他们也会主动买来去博得他的高兴。他的姐姐则只有在旁边看的份。于是,他非常任性,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家里没人能约束他。一大家子如九大行星围绕太阳转一样围着他转。上学后,他怕苦怕累,不想早起,全都迁就他。他家所在的那一片没有读书的风气,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上初中时,他厌学跟街道上的混混混到了一起。家里依然放纵他,认为长大了就好了,就懂事了,树大自然直。初二下学期还没上完,他就不上学了,彻底到社会上去混了。不过,也没有太出格,偷盗抢劫赌博吸毒的事没沾染。就是三五成群成天东游西荡,无所事事。这样百无聊赖地混到十七岁,觉得还是找个事做时间好混点。事儿找了不少,也都去干过,但都没干多久。不是嫌钱少了,就是怨不自由,管得太紧,或是觉得下贱,伺候人,不体面,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到结婚成家有了孩子后,感到了生活的压力,要实实在在做人做事了。父母找人找关系,他才进了管一方的公司。现在想起来,过去那些年真是白过了,白活了。但现在想改变想补起来,为时已晚。想做点事,又力不从心。只有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地把现在的工作做好。

管一方突然想起上月底公司劳动人事部发生的事件。他将那件事称为事件,是因为有几十个人参与,而且劳动人事部还有人被打了。事情起因是二车间的钳工何其锐在安装设备时违反操作规程,一个大型部件掉下来,把他的右腿砸成粉碎性骨折,最后被截肢。治疗、安装假肢花了很大一笔钱。公司没给员工买工伤保险,他本人也没买工伤保险,公司垫付了全部费用。何其锐出院后到公司劳动人事部报销医疗费,要求按工伤全额报销。劳动人事部根据公司制度,何其锐违反操作规程导致事故受伤,不能享受工伤待遇。双方分歧太大,发生了纠纷。后来就有了那次事件。

“劳动人事部发生的那件事,你怎么看,老熊?”管一方靠在座椅背上,眼睛看着前挡风玻璃外快速移动的路。

熊兴富没有准备,没有马上回答。他略一思索才回答:“我肯定是站在那些工人那边的。老板,我们先不说公司的制度,也不说该不该,就说何其锐负不负担得起。据说,他那次事故前后共用了七八十万。按劳动人事部的说法,公司只报销20%,他自己负担80%,就是五六十万。他一个月工资三千左右,假设他把三千块全部拿来还账,一年就算还四万,要十四五年才还得清。”

“他负不负担得起跟公司有什么关系?”管一方的头转向左边车窗,一脸的冷漠。“公司又不是民政局,也不是慈善机构。”

“他是你的员工呢。” 熊兴富看向管一方。不是说的他自己的事,他就完全放开了。

“你的员工精神状态不好,对公司有怨气,就会影响他的工作。而且,他这种情绪扩散开来,还会影响其他员工的情绪。大家会认为老板你冷酷无情,心里没有员工,跟你干没想头。要是这像传染病一样蔓延开来,就会影响公司。那样的话,公司受的影响可能远不止这几十万。”

“那今后出了这类事都来找公司,公司还开不开?”管一方对视着熊兴富,眼神有点儿咄咄逼人。

 “不会的,今后不会有这样的事了。”熊兴富笑着说。“前几天工会开了个会,决定从明年起,所有员工都必须买工伤保险。当然,公司也要给员工买工伤保险。”

“是吗?”管一方不太相信。“你怎么知道的?”

“我是公司工会委员呢。”熊兴富自豪地说。看到管一方没有反对,他有了自信,继续说,“老板,你不会亏的。要是你这次帮助了何其锐,虽然支出了五六十万。但是,你收获了人心。”

“收获人心有啥用?”管一方盯着熊兴富。“我拿出来的是几十万真金白银。”

“老板,你不要小看了人心。”熊兴富微笑着。“你看,你对员工好,员工们心情好了,工作的效率就高了,就会爱惜设备工具,节约用电,降低消耗。这样一来,你得到的可能远不止几十万。”

管一方虽然觉得熊兴富的话有些道理,但要把人心变成实际的利益,并不现实,而且不确定,存在变数。他打量着熊兴富,似乎才认识他,没想到他能有这样的见识。他忽然记起熊兴富的车床技术了得,是一车间的顶梁柱。于是随口问道:

 “你出来这趟在做啥?”

熊兴富听了,脸上一下子神色黯然,“送我妈治病。”

“怎么样,治好了吗?”

“要做一个大手术,要十万块钱。我们没有那么多,还没做,回去找钱。”熊兴富懊丧地说。

管一方听了,感到十分惊诧:“怎么,你工作了这么多年没有十万存款?”

“是的,没有。”熊兴富很沮丧,也很坦然,“我们的收入维持日常开支都要捏紧点,哪有剩余的来存。”

管一方心里一阵感慨。

“唉,要是我是个女的就好了,就可以把自己卖了,母亲做手术就有钱了。可惜,我是个男的,没人要。”熊兴富叹气道。

管一方听了,心里一动:熊兴富是车床上的骨干,是一车间的顶梁柱。如果通过这件事把他拴住,不让他往别处跑,只为我所用呢?想到这里,他开口道:

“可以找人借嘛。”

“十万可不是个小数,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拿得出来的。我的亲戚朋友里就没有谁有这能耐。”

“如果有人愿意借钱给你,但有个条件,你同意吗?”管一方似笑非笑地看向熊兴富。

熊兴富回头看了一眼管一方:他是开玩笑还是当真?但还是说道:“要是有人能够帮我,我当然同意。只要那个条件不是叫我去杀人放火干坏事。”

“自然是不会叫你干坏事的。只是……”管一方把那个“是”字拖着,“相当于把你自己卖了,不过只卖十年。”

熊兴富听得糊涂了:我一个大男人还能卖,还有人要?他扭转身子对着管一方笑着说:“老板,你是拿我开心吧。”

不,我是认真的。”管一方一本正经地说。“你跟公司签个合同,公司借给你十万元钱,从明年开始还,每年还一万,十年还清,不计利息。条件是,这十年里,你不得跳槽,不得离职。你愿意吗?”

熊兴富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好似突然来到一个城市的繁华地段,有点儿搞不清方位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不理解老板为什么这样?他注视着管一方。但他从其脸上看不出一点儿玩笑的影子,反倒是一本正经的样子。于是连忙说:

“我愿意。”

熊兴富太高兴了,缠绕他几天的难题一下子就解了。他又说道:“老板,你真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该怎么报答你……那……我这辈子就给你做牛做马,听随你使唤了。”

熊兴富说得动了情,赶紧转过身去。

管一方很满意,用这么一个小手段,就让一个人死心塌地地跟着你,为你干,这太值了。

没人说话了,车子里静了下来,只听得见车外汽车轮胎在路面上高速滚动时的轻微沙沙声。

过了一阵子,管一方抬起左手腕看了下手表,都快一点了,他问老郭:

“太安镇过了没有?”

“还没有,快到了,大概还有十来分钟。”老郭回答。

“中午饭就在太安吧,还是以前那样。”

“好的。”老郭答应道。他们以前跑这边,经常在那里吃太安鱼。

太安镇很快就到了,老郭把车开到镇尾的太安鱼庄停下。鱼庄老板马上就过来招呼他们。

熊兴富从他的背包里拿出一个方便面盒子要离开。

管一方对他说道:“老熊,一起吃吧。”

熊兴富举起手中的方便面盒子,笑着说:“我吃这个。”

鱼庄老板把管一方和老郭领到一张餐桌前。老郭对鱼庄老板说:

“一条两斤的草鱼,加豆腐。一个凤尾菜,一个紫菜汤。”

鱼庄老板唱着菜名走进厨房。

熊兴富拿着方便面盒子也去厨房,去倒开水泡面。

过了十几分钟,管一方他们的饭菜端上了桌子。

管一方首先拿起筷子挑了一块鱼放进嘴里,嘴蠕动了两下就停住了,额上的两条眉毛挤向眉心,神色凝重。对面的老郭看见了,问道:“鱼有问题?”

管一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老郭这才拿起筷子挑了块鱼来尝。他慢慢地运动他的牙齿和舌头,仔细地品,然后开口道:

“是有点儿不对……有点不那么新鲜,还有点儿腥味。”

管一方放下了手中的筷子。

老郭把鱼庄老板叫来,说道:“今天这鱼怎么不是以前的味道了,不好吃。”

老板陪着笑脸:“哦,是这样的。今天是另一个师傅掌灶,原来那个师傅家里有事回去了……要不,给你们另做?”

老郭看向管一方。

“算了。”管一方摇了摇头。他对这顿饭没了兴致。

“要不要另外炒个菜?”老郭又问。

管一方依然摇了下头。

老郭便不再坚持。他知道老板在饮食上挑剔、讲究。

这顿饭,管一方只吃了半碗饭、几根凤尾菜,喝了几口汤。老郭见老板不吃鱼,他也不便吃,就把凤尾菜吃完了,喝了半碗汤。

这时,熊兴富吃了方便面走过来,见老板和老郭都放下了筷子,一副吃结束了的样子,可桌子上的那一大盘鱼几乎没有动;而且,老郭已经在叫老板来买单了。

“怎么,这盘鱼还没吃呢……不吃了,为什么?”熊兴富感到不解。“就这样倒了多可惜呀,浪费。”他对正在收钱的鱼庄老板说,“老板,把这盘鱼打个包,我带回家。”

他说这话时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或是羞愧。在他的生活里,精打细算和节俭已是习惯,用不着刻意去做。

吃,有的人是为了生存,有的人是为刺激味蕾,满足口欲。

熊兴富提着打包的鱼,随管一方和老郭向鱼庄外走去。。

管一方对那盘要倒掉的鱼,本来还是有一点儿内疚的。但熊兴富把它打了包,物尽其用了。他的心也就释然了;甚至还有点感谢熊兴富,帮他卸下了那个不算什么的包袱。但同时,他看向熊兴富的眼神里有种优越感,那种富人看穷人的优越感。

走到鱼庄门口,熊兴富看到一个老太太坐在鱼庄旁边靠墙的地上,面前放着一个碗,像是在乞讨。他先前进去的时候就注意到了那个老太太。于是,他走过去。

管一方和老郭回到车上,坐在车里看着熊兴富。

熊兴富蹲在那个老太太跟前,问老太太家里还有人没有。老太太埋着头不说话。

这时,鱼庄老板从店里出来,看见熊兴富跟老太太在一起,便过去蹲在熊兴富旁边对他说:老太太就住在附近,她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前年老伴儿去世了,一下子生活无着。开始,三个儿子轮流着赡养,一家两个月。这样维持了一年。第二年,三儿子在媳妇的怂恿下,首先耍懒,借口要出门打工,把老太太丢下,而且也不拿钱出来。老大老二说不能让老三坏了规矩,也撒手不管。老太太从此流落街头。

鱼庄老板最后连着说了三个“可怜”后,站起来走开了。

熊兴富似乎突然发现了自己提着的打包的鱼。他把装着打包鱼的塑料袋子提起来,放到老太太面前:“快拿回家去吃吧,里边是鱼,还是热的。”

老太太抬起头看着熊兴富,枯黄的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熊兴富看着老太太慈祥而凄楚的脸,尤其是嘴里缺少牙齿而致嘴部凹陷,下巴前突。他的心一颤,犹如被针刺了下。

他马上伸手去掏衣服口袋,把里面的钱全部摸出来,放进地上的碗里,大概有二三十块。他又站起身,掏裤子两边的裤兜,没有摸着钱;再把两个裤兜都翻出来,仍然没有。他想了想,就去摸右边裤腰上的表包,取出了一张一百元的钞票——那是他应急备用的最后一笔钱。他把它打开,整理平整,再把它递到老太太的眼前。

老太太看到那张红色钞票,眼睛里露出惊讶的目光,盯着熊兴富,似乎在问:这是干啥?

熊兴富左手拿起老太太右手,右手把红色钞票放到她手里,然后把她的手合上,说道:“拿着吧,不多。回家吧。”说着,他把老太太搀扶起来,把装着打包鱼的塑料袋子提起来交到老太太手里。

老太太眼里含着泪,望着熊兴富,嘴里不停地说着“好人”。

管一方在车里有些鄙夷地看着熊兴富,不明白他为什么跟一个乞丐那么亲热,真是个没出息的人。而他自己是最蔑视乞丐的,认为那都是些好吃懒做没志气的人。

看着老太太转身离去,熊兴富也回转身向管一方的汽车走去。中午的阳光从他头顶上洒下来,在他的头上蒙上一层光彩。他感到一身轻松,似乎身上的什么累赘、包袱之类的东西丢掉了。

来到车旁,他看到了管一方和老郭的眼睛里的不解及询问的目光。他上车坐下后,没有看他俩,说道:

“她好像我的外婆。”声音不大,像是在自言自语。

或许是午饭后的困倦,或许是乞丐老太的事,大家都没有说话。郭师傅强打起精神,抵抗困倦,睁大眼睛看着前面的路。管一方和熊兴富则闭上了眼睛。

“她好像我的外婆。”

熊兴富的这句话触碰到了管一方的神经,他改变了对熊兴富刚才行为的看法,甚至有一点儿欣赏了。这使他想起了他自己的婆婆。

他六岁前是跟婆婆一起生活的,跟婆婆感情很深。过去那些年,每年的过年和婆婆的生日,他都要去看望。近几年,由于忙,就很少去了。其实,他心里清楚,不全是因为忙,而是那种亲情淡了。但这是为什么呢?以前,有时他也想过,可都没有刨根问底,没有找到答案就停下了。今天,对,就是今天,应该搞个清楚明白了。

他想着,搜索着……慢慢地,一些情形浮现出来。

这些年来,与商场官场上的各类人打交道,耳濡目染了一些人的虚假、心狠手辣、脸皮厚。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多多少少也沾染了一些,虽然主要是被动的。但为了成为强者,为了事业成功,也有主动的部分。逐渐地,就把以前的纯真、诚实、善良、亲情、怜悯等,当作了自己前进路上的包袱而丢弃了。现在想起来,既有点儿心惊,可又有点儿无奈。这样思来想去,既矛盾,也烦恼。最后,他对自己说:算了,想那么多干嘛,顺其自然。有所得就会有所失,有所失才会有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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