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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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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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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梅

戊寅年清明节前十天,单位给了我几天假。我打算用这几天假好好地休息一下,不开手机,不开电脑,啥事不管,睡上几天,弥补这些年来欠下的瞌睡账。

然而,人生不会事事顺心如意。开始休假的第一天早上,刚想睡个大懒觉,八点就被父亲叫醒。我极不情愿地起了床。

你有六天假?”父亲站在面前笑眯眯地问。

嗯。”我点了点头。

那正好,快清明了,你回老家一趟,把你爷爷婆婆的坟整修一下。”父亲望着我,似乎在征询我的意见。

我迟疑着:这千载难逢的假期就这样被征用了?

都十来年没回去了,不知成啥样子了。”父亲的脸上有一种负罪感。“你要是不去,那就我去。不能再拖了。“

看着父亲满头白发和步履蹒跚的样子,我怎能让他那将八十的身子去长途颠簸。而且,我也不敢违背他的意志。虽然我也是四十好几的人了,也是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儿子的父亲。

于是,我忍痛答应了,就当没有这次休假。

第二天我就出发了。先坐两个多小时的飞机到省城,接着坐三个小时的汽车到县城,然后再坐一个多小时的汽车到金山镇。下了汽车,正当我向四下望去看看周围时,看到一个人站在对面不远处望着我。我看了他一眼,觉得似乎有点儿面熟,但又想不起来是谁。当我要把视线移开时,他向我扬起了手,同时有点怯声地问到:

“是继文……我是继祖。”

“哦,是继祖哥。”我忽然想起来了,并从他五官的轮廓上找到了他过去模样的影子。看来是父亲打电话告诉了他,怕我找不到路。

继祖拿过我的背包去背上。我从近处仔细打量他:身体很结实,脸上满是生活的风霜留下的痕迹。一双眼睛显得疲惫,没有多少神采。跟他握手时,感到他的手很有力,手掌上满是老茧,又粗糙又硬,好似一把铁钳子。我脑子里还有点他十年前的影子,跟眼前的模样反差太大了。我记得他只比我大几岁,今年应是五十多点。我感叹时光老人的厉害和无情。

他是我的远房堂兄。这次回来整修爷爷婆婆的坟,就是要靠他帮忙。

我们走在乡村小路上,那是一条一两米宽的水泥路。我们慢慢地走,像是在散步。我记得十年前那次回来,走的是泥土路,遇着下雨,泥泞滑溜,走得我歪歪扭扭的,狼狈极了。一路上,除了我问他家现在的生活状况,他简单地回答外,我们没说多少话。我不善言辞,他也不是话多的人。我于是欣赏起川中丘陵地区的青山绿水来。

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到了他的家,是一栋两层的砖混小楼房,前面的墙上贴着黄色的瓷砖,窗户是铝合金玻璃的。看上去挺漂亮的。进来的一路上我也看到许多这样的房子。而我印象中十年前全是木结构的房,变化挺大的。

这个地方是我父亲的老家。我是在外地出生长大的,只是十年前随父亲回来过一次。

进屋在堂屋坐下,发现屋里的家具器物虽说没上档次,却也齐全。让我联想到在路上听继祖说,他们现在的条件好多了,生活上基本不缺啥了。电话电视自不用说,早就有了;天然气和自来水也快了,年底就可以进屋。只是钱紧。他们俩口这些年一直在外打工。

一个身子瘦瘦的老汉坐在堂屋里面对大门靠墙的椅子上,瘦长脸上有好几块黑褐色的老年斑,头发和胡子全白了,眉毛白了大半,两边眉尾的几根长寿眉下垂到了眼皮上,好似几根没精打采的猫胡子。他的眼睛有点儿浑浊,眼神里一片空无。无力的松弛的嘴唇缺少血色。我想这应该是继祖的父亲——白开金,比十年前明显老了一截。于是我叫了声“伯父”。

他答应了声,说道:“你来了。”声音有点儿嘶哑,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继祖的妻子桂芳从厨房里出来,我第一眼没认出来,以为是他家别的什么人。不过,我很快反应过来,在她那失去光泽的脸上发现了过去的影子。她不算高的身子已有了点儿佝偻状。

晚饭后,我们坐在堂屋里聊天。

“开迪老弟还好吧?”老爷子问道,有点儿气喘。

“还可以。”我回答——开迪是我父亲的名,并问道:“伯父还好吧?”

“唉,不好。”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接着说,“老喘气。”

“老毛病了。”继祖在旁边说道。“现在还好一点儿,冬天才难过,不停地咳。”

老爷子这时左手从衣兜里掏出香烟盒,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拈出一支来衔在嘴里,左手又把香烟盒放回衣兜里,再摸出打火机,“啪”的一声把烟点燃。刚吸了一口,就咳了起来。

“再咳他都要抽。”继祖对我说道。

“不管那么多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老爷子边咳边说。

“他今年八十四了。”继祖给我解释。

“一切都是命。”老爷子憋住气忍住咳说。“开迪老弟打小就喜欢读书,有文化。后来大一点,就出去了,有出息了……”他忍不住又咳起来,歇了下接着道,“不像我。”

“又是命。”继祖抱怨道。

“不认命不行呀。”老爷子以教训的口气说。“我在你这个时候也是不认的,到了后来不得不认。”他调整了下呼吸,又说道,“你不认,你三个娃儿没有一个把书读出来。两个儿子,老大得了白血病,老二又不成器,只晓得耍。老三白梅,一个女子家,跑那么远,到深圳去打工,你们也放心得下。”他这次居然一口气说下来没有停顿,但一说完便咳起来了,而且很剧烈,似乎是要把刚才欠的补起来。

老爷子的话说到了继祖的痛处,他没有回嘴。

在他们两爷子说话的时候,桂芳一直在旁边的草垫子上跪着,嘴里念着什么。她的前方——堂屋的正面墙上供着观音菩萨。

“起来了,没用的。”继祖对她说道。”你不杀生,信菩萨,怎么样?要来的还是要来,不来的还是不来。“他的话语里含着明显的讥讽。

听到白梅在深圳打工,我说道:“哎呀,不知道白梅在深圳。怎么不说一声,也好有个照应。”

“不好麻烦你们。”继祖说。

我马上要了白梅的手机号码,说:“回去我去找她。”

这时,桂芳从草垫子上站起来,怯生生地对我说:“继文,你是见过世面的,你说有没有命?”

继祖马上嗔怪道:“谁叫你多嘴了。”他接着向我抱歉似的,“别理她。”

我笑着说:“没什么。”

对于桂芳的问题,我没认真想过;而且这个问题实在不好说。于是,我敷衍道:“这个问题各人有各人的看法,没有一定的。我是不相信命的,不过命也许是存在的。”

桂芳的脸上挂着疑惑,显然不满意我的回答。她又说道:“继祖老笑我拜菩萨,我也不是非拜不可。可是,我一天不拜,心里就空落落的,不踏实。”她说完后,笑了。

突然,她又问我:“你信什么?”

我一时愣住了。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想过,没有思考过。鬼神我是一直不信的。其它我信什么呢?似乎没信什么。那我怎么对桂芳说呢?没办法,我只好叫白卷,说道:“我不知道。”

幸好这时继祖说道:“好了好了,不说你那些空话了,我们要说正事了。”

接下来,我们谈定了我爷爷婆婆的坟的整修方案,就交给继祖去办,由他去组织人置办材料,争取三天内完成。

以后几天里,我吃住都在继祖家里。菜饭虽不是那么精细,但粗粮和农家菜却也别有风味,而且符合健康养生。我整天无所事事,除了到坟地上转转,便四处闲逛,游山玩水。绿油油的麦苗,黄灿灿的油菜花,满坡遍野。没有高楼大厦挡住视线,没有汽车的轰鸣和尾气,没有如潮的人流,夜里没有耀眼的灯光,四周一片安谧。看到的是青山绿水,呼吸的是清爽的空气,接触的是朴实的人。这里的人,人际关系相对简单,不像城里人的人际关系那么复杂;需要面对的,更多的是自然。在这里,我彻底放松了,感到从没有过的轻松。

当然,我知道,这样的感受是要建立在生活物资充裕,没有什么压力,也没有多大的欲望的基础上的。

不过,桂芳那句“你信什么”这几天一直在脑子里萦回。鬼神我不信;也不信菩萨;上帝大概是不存在的,也就不信上帝。而什么主义离自己有点儿距离,又有点儿抽象。这样看来,我是个没有信仰的人。虽然不信什么,但内心的崇拜还是有的。说到崇拜,我崇拜完美,崇拜真理。可完美几乎是不存在的。真理呢,又有点儿玄,世人莫衷一是。那么,善良、真诚和美好的东西,是我信奉的。

爷爷婆婆的坟整修进行得很顺利,按计划准时完工了。那天晚上,我做东招待所有参与人员——实际上我只是出钱,饭菜都是由继祖和桂芳在他们家做的。酒桌上,我就把工钱和材料钱给大家结了。

正当酒正酣的时候,继祖家的电话响了。桂芳去接的电话,听着听着,她的脸变了色,一下子呆在了那里。

继祖过去问她怎么了,她结结巴巴地说:“小梅……杀了……人……”说完,她就晕过去。

大家都晕了,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掏出手机,按继祖家电话来电显示的号码打过去。

挂了电话,我对继祖说:“电话是小梅的一个工友打的,她听说小梅犯了杀人罪,被拘留了。具体情况她也不清楚。”

“这怎么办,怎么办?”继祖也急得没了主意。

我想了想说:“这样吧,我的事也办完了,我明天就回去。你们家里要是丢不下的话,我先回去把小梅的情况搞清楚,然后告诉你们。你们要是丢得下,就跟我一起走。路上和到了那里后的事情,你们放心,我来安排。”

桂芳一会儿就醒过来了。继祖和她商量了一阵,决定明天跟我一起走。

这天晚上,继祖和桂芳始终想不通:小梅会杀人?桂芳一晚上反复地说: 她才十七岁……胆子小……连毛毛虫都怕……

我则在脑海里搜索十年前那次回来小梅留下的印记。那时的小梅,六七岁的样子,乖巧、活泼、可爱;而且聪明,嘴甜;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天使,她出现在那里,那里便有欢声笑语。

第二天晚上,我们到了深市,继祖和桂芳就住在我家。下一天,我们打听到了小梅所在的看守所,见到了小梅。

小梅已出落成大姑娘了。一头乌黑的秀发,一根红色的带子在后颈处系住,垂在后背。俊俏的脸上,小巧的嘴透露着调皮,会说话的大眼睛里显出天真。胸部已高隆起,身材也有了丰满的势头,有点早熟。全身洋溢着青春气息。但此刻,她眼睛红肿,明显哭过,眼里满是哀怨。见到继祖和桂芳,小梅眼泪的堤坝决了口,哗啦啦地倾泻出来。桂芳也跟着哭,继祖痛心地默默看着。

没法谈话,没法了解情况,我于是去问警察。得到的消息是:故意杀人罪,小梅把自己刚生下来几天的婴儿淹死了。

我更加糊涂了,这怎么可能,她才十七岁,究竟怎么回事?

这个警察也不知道。我还得回转去问小梅。

等小梅平静下来,她给我们讲了她来到深市后发生的事。

一年前,经同乡的一个梁姐引荐,她从家乡来到这里的一家高档娱乐会所打工,当上了一名服务员。这个会所是高消费场所,来的人非富即贵,多是富豪,或他们的子女。刚开始,会所里的一切令她新奇、震惊,眼花缭乱。接着就羡慕、向往。她很快就适应了会所里的工作,一个礼拜后,她认识了富家公子吴飞。

那天晚上八点过,小梅服务的包间来了五个青年,年龄都在二十上下,点了几瓶高档红酒。小梅知道那些酒都是几千上万一瓶的,心里暗暗吃惊,同时也佩服这些人的有钱和豪放。他们把其他服务员都叫出去,只留下她给他们倒酒。其中一个长得帅的小伙子——后来知道他叫吴飞——叫她美女,叫得她心里甜甜的,很舒服,很高兴。他们要她坐下来一起喝,她不敢。

“你是怕酒,还是怕我们?”吴飞带着酒意,眼睛直盯着她。“要是怕酒,就少喝点。要是怕我们,那就不用了。我们不是老虎,不会吃了你。”他向他的兄弟伙问道:“是不是?”

“是。”那几个人大声叫道。

她还是红着脸摇头。

“你是不是怕老板知道?”吴飞又问道。“有我们在,不要怕。老板算个屁。”

没有办法,她只好尝了一口。那几个人哈哈大笑。

临走时,吴飞对她说:“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行吗?”

她的脸羞得绯红,低着头轻声说:“我刚来,还没有手机。”

“哦……”吴飞惊诧了一下,再把她扫视了一翻,看到她那娇羞的样子,点了下头,说道:“好!”

第二天晚上,吴飞又来了,是独自一人来的,要送给她一部手机,是她喜欢的粉红色的那种。

她不要。

“现在都什么时代了,没手机太落伍了,多不方便。”他说。“就算你帮我忙,我好找你,怎么样?”

她犹豫着收下了,心里是高兴的,可以像其他女孩那样玩手机了。

这样一来二往,他们熟悉了,吴飞天天都来找她,不是到会所就是她的寝室,还隔三差五地送她东西。如今她戒子、耳环、项链都有了。

引荐她的同乡姐妹梁姐告诫她:“不要跟他们来真的。他们是逢场作戏,图一时之乐,绝不会把你娶回家的。不然的话,吃亏的是你。”

然而,她听不进。

此时的她,如一只幼稚无知的羔羊来到丛林,看到鲜花,便以为世界就是用鲜花做成的。看到阳光,便认为这世界天天都是阳光,处处都是阳光。不知道还有风雨,还有野兽。

吴飞现在的对她好,使她憧憬着幸福美好的未来。

一个多月后的一个晚上——她永远记得那个晚上,后来的一切都因为那个晚上——吴飞带她到另一家酒楼参加他朋友的生日聚会。能出席这样的场所,而且是以消费者而不是服务者的身份,她很高兴。自己今天也受人伺候,而不是伺候人了,自己是主人而不是侍者。而在今晚之前,她只能站在桌子旁边端菜倒水倒酒,看着人家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吃饭,看着一对对情侣亲亲热热、卿卿我我地喝酒,心里就想着有那么一天,自己也像这些人那样。想不到这么快,今晚就实现了。

吴飞很殷勤,不停给她碗里挑菜,给她到酒,跟她碰杯。他说,今晚我为你服务。她有点飘飘然了,也放开了,举杯与他碰杯。这天晚上之后发生的事,她就不那么清楚了,只觉得自己很兴奋,很痛快,有一种快疯狂的感觉,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她的耳旁全是吴飞的"我爱你",她也不断地回应着“我爱你”。后来,她在迷迷糊糊中被吴飞扶进了酒楼的客房。她还有一点点意识,但已无法思考,无力反对了。

第二天早上,她醒来,发现自己赤裸着身子,发现自己破了身。她有点害羞,有点恐惧。但这种意识没有持续多久。她不知道这种放任生理冲动的行为,可能给她带来的后果。没有人告诉过她,她的母亲也没有告诉过她。

这天后,吴飞继续与她交往了一个月。之后,就来得少了。再后来,她就见不到他了。她给他打电话,他不接。再打,打不通了。他为什么不来了呢?她想不明白。

几个月后,她发现自己的肚子怎么渐渐变大了。她有点惶恐,模糊觉得是怀孕了。她不敢告诉任何人,也不愿任何人知道,穿上厚衣服来遮住腹部。当肚子再大时,她用带子勒住。直到十天前,她肚子痛得厉害,同寝室的女工把她送到医院,才知道她怀孕了。她生下了一个瘦小的男婴。

世上的事,有因就有果;一切果,皆有因。

这时,她真正恐惧了。首先是羞耻,未婚生子,她已从医院里人们异样的目光和小声的议论里察觉到了。所以,第二天她就出了院,在外面与人合租了套房子住。今后如何去面对人们的异样目光,各种各样的议论,那些难听的话。而且,还有一个更为严重的问题,就是抚养的问题。自己的生活都成问题,哪还能养个孩子,这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做到的事情。她再给吴飞打电话,仍然打不通。还有,即使想办法把孩子养大了,名分呢?私生子!这是同屋的比她大几岁的女孩告诉她的。“你一个十七岁的女子怎么能带个孩子!”那个女孩劝她把婴儿送人,或是扔掉。

出院后的第二天,同乡梁姐找到她说:“吴飞又到会所来了,我去找了他,把你的情况告诉了他,叫他来看你,他不来。他说,孩子他不会要的。叫她扔掉’,这是他的原话。还托我带五千块钱给你。“

她听了非常生气,可是也没办法。

她翻来覆去地想,也找不到办法。养吧,不能养,也养不起。送人,送给谁,谁会要?而且还要去面对人们的议论、指责。扔吧,不忍心,毕竟是一条生命。她倒不是因为感情,她现在跟婴儿还没产生感情。反而是觉得他不该这个时候来到世上。她害怕,矛盾,痛苦着,挣扎着。她没有可以信任可以倾诉的人,她不敢告诉家里。她不知该怎么结束这一切,这一切怎么才能结束。有时,她想到了死。

出院后的第三天晚上,婴儿不停地啼哭,很烦人。她又一次想起了吴飞的话:叫她扔掉。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须有个了结了。十点过,估计街上的人少了,她抱起婴儿出门去,到了河边,把他丢进了河水里。

前天,警察找到了她,以涉嫌故意杀人罪拘留了她。

“不行,我去找那小子。”听了小梅的哭诉,继祖气得咬牙切齿。“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只管开弓放箭,不管飞箭伤人。”

我陪着继祖到小梅上班的会所,通过会所找到了吴飞。吴飞来到会所与我们见面。

吴飞不高的个头,一副公子哥儿的派头,脸上是那种满不在乎、一切都瞧不上眼的神态;给人轻浮不踏实的印象。

吴飞一坐下便说道:“你们找我,不就是钱的事吗。好说,要多少,直说,痛快点。”眼睛鄙视地瞟了继祖一眼。

看到吴飞那瞧不起自己的样子,继祖强忍着心头的气说:“我不要钱,我要你负起你的责任。”

“责任?”吴飞讥笑道。“笑话,这种事我从来就不知道还有什么责任。”

“我今天就让你知道。”继祖再也忍不住,冲过去左手揪住吴飞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提得离开了地面,右手握成拳头扬起,做出要打他脸的架势。

吴飞吓得连连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你负不负责任?”继祖的手没有放松,问道。

“我负,我负。”

继祖这才把吴飞放下来。

吴飞模了模脖子,问道:“你要我负什么责?”

“我不要你跟小梅结婚,你这种人。”继祖紧盯着吴飞,怕他跑了。“我要你去顶她的罪。”

“啊?!”吴飞又惊又诧。“那婴儿又不是我扔的。”

“是你叫她扔的,而且那是你的种。”

“你要我顶罪,没有法律依据。”吴飞恢复了镇定,来了精神。

继祖又来了气,狠狠地说道:“你不去,我就要了你的命!”

“你敢?”吴飞嘴硬。

“你不信,就试试看,最多就是我的命不要了。看你的命值钱,还是我的命值钱。”继祖说得一脸轻松。

吴飞不敢与继祖抗争了,哪能拿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自己的命多尊贵。

他最后同我们一起到看守所去见小梅。

吴飞和小梅在里间谈话。我们在外间也听得见。

由于继祖的施压,吴飞的态度有所变化。他对小梅说:“事情到了现在,我也有错。我愿意弥补我的过错,你们需要多少钱?”

“不,我不要钱,我要自由。”小梅哽咽着说。

“这……我就做不到。”吴飞迟疑地说。

停顿了一下,小梅说道:“要是我有罪,你不也有罪吗?”

吴飞没有回答。里面一片沉静。

我相信吴飞没有愧疚感,没有负罪感。因为他没有产生愧疚感或负罪感的道德观,没有那种良心。他可不认为他的行为跟罪有何关联。在他看来,两性之间发生性的关系,再正常不过的了,如同人们饿了就要吃饭一样。况且,他还给了钱。因此,是公平合理的。

也许,他爱过她。但并不是爱她的整体,如像她的性格,她的见识,她的修养,她的品味,而仅仅是她的容貌,她的肉体。因此,他爱的她,既是她,又不是她,不是完整的她。所以,他这种爱,既是爱,又不是爱。不是真爱,就注定不会长久的。

这些少男少女,他们还没有做好当父母的准备,不知道责任是什么。他们只是性成熟了,而心智还没成熟。那婴儿只是他们性冲动的产物。他们是不能要孩子的。少男少女自己都还没有真正长成人,怎能为人父母。

那天的见面,没有效果。

回来后,我给小梅请了辩护律师。

律师去找了吴飞的父母。吴飞的母亲说:是小梅勾引了她的儿子。要钱可以商量,要吴飞顶罪,没门儿。打官司,奉陪,我们有的是关系。

一个多月后,小梅被检察院以故意杀人罪起诉。

这样的结局,没有出乎我的预料。

吴飞没有承担他应承担的罪责,是我们没法改变的,这是由现在的道德、社会风气和法律决定的。

“为什么这一切都要我承担?”开庭前我去见小梅时,她哭诉着。

后来,她的这句话一直在我头脑里响着。

是啊,为什么她与吴飞发生关系后的一系列后果都得由她来承担,而她才十七岁。

除了上面说到的吴飞外,还有谁有责任?

我首先想到的是她的家庭。她的父母生了她,养了她,但没有教育她。他们常年在外打工,谋生存。当然,生存是他们的首要考虑,眼前的生活是他们的当务之急。这是客观环境所决定的。另外,没有主观的因素吗?民间有句老话就讲:有苗不愁长。在许多人的意识里,一棵苗,只要有雨水,它自会长大的。因此,他们只关心他(她)的肉体,只关心其身体成长,只要是身体健康好好活着就行了。至于精神是否健康,心灵是否活得好,他们就不考虑了,就不知道了。

我们有的家庭,就属于有养无教这一类。

像小梅这类青少年犯罪,从根源来说,是她生活生长的环境。若是改变他们生活生长的环境,并且在这类犯罪的思想开始冒头的时候,有人出来引导、矫正的话,这类犯罪中的大部分是可以不发生的。在子女成长的路上,家长的引导是必不可少的。当然应当是向正确的方向引导。譬如,不能教孩子“做人不要太老实”、要“脸厚心黑”之类的。自然,社会上也不要有这类的引导,如这类的书籍、影视,以及一些所谓的“心灵鸡汤”等。

我在继祖的家里看到,除了几个娃儿上学的课本外,就没有书了。也许,他们的父辈,他们父辈的父辈就是这样。

自然,有钱人家也有有养无教的。如吴飞一类的家庭。

我们有些家庭只是给孩子提供物质方面的东西,且尽量去满足,而未提供精神方面的东西。物质上的贫穷可怕,可精神上的贫穷更可怕。

我们在物质上脱贫了,而我们的精神呢?

其次,我想到了社会责任的缺失。

儿童的问题,青少年的问题,是家庭的问题,也是社会的问题。家长的素质及子女成长的环境和子女所受到的教育决定着子女的素质。国民的素质决定着国家的素质。反过来,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又决定着国民的素质。

这时,我的脑子里关于命的思绪清晰了:命,如果有的话,一部分在自己的手里,一部分在父母手里——包括父母遗传的基因及出生的家庭和出生的时代;一部分在社会手里。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在眼下,乡下的孩子要比城里的孩子付出更多;平民的孩子要比官员、富豪的孩子付出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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