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西头马老汉家从一清早就忙碌起来,院子里人来人往的。有人看见那些人往院子里搬桌子椅子,接着一大堆碗筷、杯子盘子等也搬了进去。过了一阵子,院子里就摆上了六张大圆桌。同时,厨房里也忙活起来了;而且,一直不停。
原来是马家今天摆家宴。昨天请客时说的是给大家拜个早年,因为才腊月十八。顺带说了小儿子老四要回来。大家都知道,马家老四马向北十几年前打架惹了祸,跑了出去。后来听说在外面发了财,成了大老板,身家上亿了。
十一点过后,客人们陆陆续续进了院子。来的都是亲戚朋友和左邻右舍。
这时,大嫂抬起左手腕看了下,不耐烦地问:
“怎么还不到,都十二点半了?”
大嫂问的是与她一同站在院门边的马家老大马向东。这是她今中午第四次问了。马向东只是咧咧嘴,扬了扬眉毛,一副“谁知道呢”的样子。
“等会儿在老四面前,你别不好意思,张不开嘴。”大嫂胖脸上的小眼睛睁得圆圆地叮嘱道。“自家兄弟,有啥不好说的。”
马老汉在昨天接到老四的电话,说是今天回来,大概中午到。于是,他叫老大在家里摆个家宴给老四接风。老大在镇上开有一家馆子,他要在自己的馆子里办,在老四面前好好表现一下,到时候才好向老四开口。他就说在家里啥都不方便,还是在自己的馆子里办。马老汉说:有啥不方便的,你那些东西都是现成的,搬回来就是了。老大犟不过,只得照办,把他馆子里的那套人马和厨具餐具一起搬了回来。
马老汉心里想的是:老四当年为朋友打抱不平,打伤了人,跑出去躲。一去就十几年,了无音讯。去年才听人说在外面发财了。这次回来,该给他好好风光一下。在家里办更有味道,更风光,更长脸。他还把在县城机关工作的老二马向南两口和在外地的女儿老三马向西都叫了回来。
在回家的路上,二嫂给老二出主意:“明天把老四接到城里来,好好招待一下。老四高兴了,出手就大方了。另外,把县里的头头儿也请来,叫老四给家乡投点儿资,你的政绩也有了。”
老二很欣赏地看了她一眼,那张平时并不怎么讨他喜欢的嘴唇薄薄的嘴,此时是那么的可爱。
老四要回来,叫一家人都很期待。首先当然是思念了,十几年没见面了。其次,才是盼望着沾沾光,他那亿万家产里头随便拿点出来也够这些人吃喝了。而对于老四来说,不过是一大堆肉里头掉了点儿渣渣。
十二点五十,正当马老汉和马家兄妹等得焦急不安的时候,院门外响起了汽车声。“到了。”众人一下子兴奋起来,全都向院门口跑去,连马老汉也跟在大家后面。不过,当大家看到停在院门口的是一辆黄色的出租车的时候,全都失望了——不是老四。老四是有亿万身家的大老板,回家应该是开着自己的豪车的。
当出租车的车门打开,一个瘦精精的人从车里出来时,马家的人经过仔细辨认,才确定那个人就是马老四。但是心里疑惑:当年胖胖的俊小伙子,怎么变成瘦精精的,看起来还病怏怏的人了;一身廉价的黄色夹克,皱巴巴的,脚上一双脏兮兮的胶鞋。那副模样,哪里有一点儿亿万富豪的样子?
“天哪,老四怎么这个样子哪?”大嫂的大嗓门响彻整条街道。
马老汉的眉头皱了下。
这时,马老四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地来到马老汉面前:“爸,给我点儿钱给车费。”
站在院门口的人全都听见了马老四的话,全都感到震惊,不相信,以为听错了:怎么回事儿,亿万富翁没有打车的钱!?
“这是老四吗?”二嫂问身边的马老二。
“怎么不是?”马向南奇怪她问这样的问题。但他马上反应过来,瞪了她一眼,要她少开腔。
二嫂的声音不大,但马老汉还是听见了,眉头蹙得更紧了。他看向马老四的眼神里有了一丝埋怨:真是丢人现眼呀。大家都说你是亿万富翁,还等着你回来给家门长脸呢,你却回家连坐出租车的钱都没有。不过,他还是立即从棉袄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红色的百元钞票给了老四。
马老四接过钱转身缓慢地走向出租车,把车费付了。然后又缓慢地走回来,向大家说道:“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
马家人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期待的亿万富翁与眼前的乞丐似的样子,这反差也太大了。看来过去的亿万富翁传闻都是假的。
马老大和大嫂从听到马老四要回来的消息起,就一直兴奋着,企盼着。他们早就想把他们现在的馆子扩大升级,提升一个档次,但一直没有资金,未能动手。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以老四的身家,随便拔根毛给自己就够了。想不到,一场空欢喜。马老大一下子变得沮丧起来,仿佛是炎热的夏天里突然下起了雪。大嫂原本喜洋洋的脸顿时换成阴沉沉的脸,好似有人借她的谷子还她糠。
马老二俩口这两天憧憬着老四这次回来将会给他们带来的礼物,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惊喜。这时俩人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后悔这次赶回来。
家宴开始,大家入座,马老汉和马家兄弟姊妹坐一桌。马老四从父亲开始挨个询问大家这些年的情况,久别重逢的喜悦、激动洋溢在脸上。他这时的脸因高兴、激动致血液流动加速而泛出红光,一扫刚下车时的疲色和病态的黄色。
他说:“一别十八年,早就想回来了。其间有时也回来过,不过次次都是在梦里。今天终于成真了。”他感到很轻松,仿佛如释重负。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马老汉说道。“可惜你妈没等到今天。”
大家一阵伤感。
“向北,你这些年是怎么过的?”老二关切地问道。
“唉,一言难尽。”老四感慨道。“吃了饭,慢慢给大家说。”
众人相互之间对视了下,交换眼神,似乎已明白老四的艰难处境。
“老四,这次回来了就不走了嘛,就在老家找点儿事做,一家人在一起。”老大直截了当说道。
“我这次是不打算走了。”老四神色凝重,似乎心事重重。
听到这话,马老汉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老大憨厚地笑着,大嫂脸上清清楚楚地画着失望的神情;老二与二嫂对望了下,他们传递给对方的信息是:果然是这样,不出所料;老三的神情里似乎是悬着的心放下了。
一个小时后家宴结束,亲戚朋友等外人全都散去,马家人仍然围着桌子坐着,等老四来解开心中的疑团。
可这时大家发现老四的脸色煞白,额头上沁出细细的汗珠。
“你怎么啦?”坐在老四旁边的老三问道。
“有点儿不舒服。”
“你生病了?”
“老毛病了。”
“去医院吧。”
老四摇摇头。
大嫂的大嗓门又响起:“原来老四是回来医病的。”
众人的心再次紧缩了一下:打车的钱都没有,去医病的钱就更没有了,又得大家出血。这哪里是什么亿万富翁,分明是叫花子。
二嫂用胳膊肘子捅了捅老二,“家里还有一摊子事在那里,我们该走了。”说着,她向他眨了眨眼睛。
老二对媳妇的话和动作心领神会,马上说道:“哎呀,我差点儿忘了,还约了人下午要谈事儿的。”说着,即站起来,“不好意思,我们先走了……向北,你好好休息,多陪陪老爸,这么多年了……”话里满是真诚和亲情。
不过,二嫂刚才的动作被大嫂看见了。她立即对老大说:“你也该走了,把东西搬回去,下午营业。“
“不是说好今天关一天门吗?“老大没明白媳妇的意思。
“死脑筋,情况在变嘛。“
老大虽然还没转过弯来,但还是站起来,说:“爸,我走了。老四,你歇着,我把那边安顿好了再来看你。”
马老汉瞧着老二老大,脸上挂着不满意,但也没奈何。老四今天这个样子,他也不好强求他们要怎么样。他实在想不通眼前的老四是怎么回事,令他难堪。
在老三向西的一再坚持下,老四向北松了口,同意去医院。在去医院的路上,他说:
“姐,我得了癌症,有一年多了,已是晚期。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这次回来,是要处理点儿事,可能回不去了。有些事情要麻烦你了。“
向西急忙道:“别这样说,弟兄姊妹间是应该的。”
“昨天在县城,我的行李和钱包,还有证件都被小偷拿去了。跟我来的助理留在那里报案寻找。”说到这里,向北皱着眉,咬着牙,忍着疼痛,继续说,“我这样子回来,叫人看笑话了。”
“不要管那些。”向西劝道。
在人世间,一个人受尊敬否,是凭其是否着华衫、坐豪车来决定的,是根据其官衔大小、金钱多少来判定的。
向北在向西的安排下住进了医院。在医院里,他给向西讲了他这些年在外面的经历。
当年他跑出去后,到了南方一个城市。刚开始,人生地不熟,又没有大学文凭,在餐馆洗过碗,当过搬运工,干过保安。后来进了一家贸易公司,从搬运工做起。由于他勤奋、踏实,又爱动脑筋,很快就得到提升,干上了贸易业务,三年后做起了管理工作。渐渐地,他进入了老板的视线,受到老板的关注。在一次与其他公司的业务纠纷中,他处理得当,显示出了他的判辨力、决断力,得到了老板的赏识。一天,一位客户在他办公室谈完业务离开时,将一个包落在了他办公室里。他发现包里有十万现金,立即打电话联系客户,可电话始终打不通。在以后的十几天里,他想方设法寻找那个客户,就是找不到。最后,他把那装有十万现金的包交给了公司。
他不知道,那是老板叫人扮成客户来考验他的。老板无儿无女,上了年纪,想找个继承人,看上了他。对他的聪明、勤奋和才干有了了解,但不知他的人品如何,便有了客户遗落钱包的那一幕。这时候,老板对他放心了,把他收为干儿子,立遗嘱定为自己的继承人。老板去世后,他接位成了公司的老板。可是几年后,他发现自己得了肝癌。
傍晚时分,向北的助理来了,公安找回了被小偷偷去的东西。
马老汉非常高兴,老四没让他失望,马家的面子又有了。他赶紧通知老大老二明天回来。
半夜里,向北的病情急剧恶化。到凌晨,向北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在得知向北是货真价实的亿万富翁后,第二天一大早,老大向东两口和老二向南两口就欢欢喜喜急急忙忙地赶了回来,希望之火再一次燃烧起来。不过,他们的心里都有点儿后悔。后悔昨天提前走了,但愿老四没有计较。
他们到家后被带到了医院,看到的是在病床上长眠不醒的向北,他们感到震惊:怎么转眼之间——仅仅过了十几个小时,就阴阳两隔了。
向西给他们讲了昨天他们走后的情况。
大家沉痛地站在老四的病床周围。
“向北,”向东哽咽着,“你真棒,好样的,你挣的钱我几辈子都挣不到。可是,你的钱都给别人挣了。我是个粗人,不会说话,请你原谅。”
向南接着说道:“你怎么不等等啊,向北,刚回来就又走了。”他红着眼睛,“我们赶回来就是要跟你说说话,这么多年了,我们兄弟没有聚一聚,叙一叙兄弟情了。唉,命运呐……”他最后长叹了一声。
“老四啊,”二嫂说道,“你怎么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事业重要,身体更重要啊。病刚开始的时候,你就该回来治,我们给你想办法,医院里我们有的是关系,保证能给你治好,兄弟姊妹嘛。你看,大家都想你,留你,却把你留不住。”
“唉呀,老四,你怎么说走就走了,撂下那么多钱还没享受,多可惜哪。你怎么这么傻呀。 ”大嫂的大嗓子在病房里格外响亮。“你那亿万家产怎么分,你安排好没有哇?给我们多少?我们可是没少挂牵你哟。”
马老汉的眉头皱在了一起。其余的人的脸上也似乎有点儿不快。可大家心里还是赞同大嫂的话的。这正是话丑理端。只不过大家不说出来。而说出来的那个莽撞的人便成了大家的替罪羊,遭人白眼。二嫂的脸上就有种幸灾乐祸的味道。
于是,大家想到了遗产的问题。
此时大家已经在心里思考向北的遗产的分配问题,自己能分到多少。然而,他们的脸上全都挂着悲伤。只是,大嫂脸上的悲伤看起来是那么勉强。不过,这样看来,她是一个诚实的人。
大家怀着沉重的心情在悲痛的气氛中与向北的助理一起商量向北的后事。
当追悼会的时间、程序和火化、出殡的时间定下来后,向北的助理准备离开时,大嫂把他叫住:“老四的遗嘱在你那里?是怎么写的?有没有我们的?有多少?”
“别急。”向北的助理说。“有你们的,追悼会后就宣布遗嘱。”
大家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心里踏实了。
可大嫂急不可待了:“那还要等好几天,急死人了。你现在就告诉我们。”
其他的人也是用期盼的眼光望着他。
向北的助理考虑了一下说道:“好吧,迟早是要说的。”然后从挎包里拿出一张纸来,一脸严肃地照着遗嘱念道:“……经过再三考虑,我决定捐给希望工程二千万;其余资产作为公司的股份,由公司全体员工持股……”
“什么?!”向东向南惊诧得张着嘴。
“不可能!”大嫂二嫂同时叫道。“怎么会不给兄弟姊妹给外人,不可能。“
向北的助理耐心地解释道:“是这样的,在回家之前的遗嘱里,是有一千万给你们大家的。但昨晚十点过,老板修改了遗嘱,把那一千万也给了希望工程。于是,捐给希望工程的款就是两千万了。不过,你们每一家人还是有十万块的现钱。”
向东向南和大嫂二嫂楞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