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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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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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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深处的中秋

月光皎洁,两个挑米担子的半裸汉子正在山路上爬山坡,一前一后相距不远,慢慢移动的背影显示出了上坡挑担子的难度。投在路上的身影被路旁的杂草小树遮挡,朦胧而斑驳。他们的腰间都拴着白汗巾,可是他们没有心思擦脸上的汗水。微风偶尔轻抚,倒是给两个汉子带来了丝丝短暂的凉意。

两个汉子晃晃悠悠,艰难向上登着坚定有力的脚步,每迈完一段路后,便腾出手来给担子转肩,再竭尽全力继续向上登脚。此时此刻,他们的耳边没有亲人朋友滚烫的话语鼓励,也没有任何人帮忙分担,只有他们自己不屈不挠的精神在承重。陈旧破烂的青布裤子和旧草鞋,搭配着他们英俊的容貌,两个年轻汉子的满腔热血化作团团火焰,煮着苦涩的日子。

他们走的那条小山路大约有五公里长,向上延伸到了巍巍大山的半山腰,向下延伸到了小溪边的碾坊里,时而比较平坦,时而十分坎坷陡峭。另外一个特点是,小山路两头各有一段红泥巴路,中段是条石板路。条石板路全是上坡路,路面坚硬洁净,长短与色泽不一,透着古老的气息,无声地讲述着无数前辈子人的风雨故事。而狭窄坑坑洼洼的红泥巴路,雨天两脚泥,让人举步维艰。山区特有的地理环境,每一处都在磨练山里人的意志。

两个年轻的汉子在那条山路上爬了一年又一年,月亮地里走夜路,更是家常便饭。他们不知道自己在月亮地里走过了多少中秋夜,没有谁在意他们的心中是否有委屈、无奈、遗憾,或浪漫。一路陪伴他们的总是,小河中淙淙的流水声、草丛中此起彼伏的虫豸声、林中的飞禽走兽声。以难作茧的年代,炼狱般的境况使人们早早褪去了稚嫩的外衣,个个都变得无比坚韧与顽强。

那条小山坡路的半路上有一个小溶洞,前面的汉子走到了那里,习惯性地放下了担子,坐在洞口的石头上乘凉。

须臾,洞口的汉子对东头天空上的圆月望了望,觉得今晚的圆月实在是太大太圆也太亮了。他想起了母亲的话,今年是龙年,年色好。年色到底好不好,他不知道。学开山鼻祖李仁善,天天拼命干就是,他想到这里,不禁笑了笑。不久,后面的汉子晃悠着走到了他的跟前,也放下了担子坐在扁担上歇息,并卷起了喇叭烟。

随着喇叭烟烟雾的腾腾飘散,刺鼻的气味传到了坐在洞口的汉子,他随口一夸,这烟劲足!

扁担上的汉子笑道,二幺(谐音,叔),你的烟还没学到?来,你也逮一支,以后你走丈母娘才有事干。

二幺推辞笑道,烟莫学到哒,以后又多门事。

扁担上的汉子笑着问,以后你走丈母娘准备折棒棒儿?

二幺笑道,嘿嘿嘿,那就逮一根烟试哈。

扁担上的汉子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黑乎乎皱巴巴的旧塑料袋,用大拇指和食指从袋子里捏出一小撮金黄色的烟丝,放在了二幺的右手掌心里。

二幺看着烟丝问扁担上的汉子,有纸没?

扁担上的汉子就递给二幺一张二指宽的发黄的作业纸。

二幺边卷烟边问扁担上的汉子,天福,我好像没看见你种烤烟,你从哪里搞来的烤烟?

天福边抽烟边说,我做木匠时老板装的,也有问伙计讨的,烟是和气草,吃哒又来讨,讲成古话哒地,嘿嘿。

二幺听天福这么一说,也嘿嘿一笑,之后,试着抽了几口喇叭烟。

半晌,二幺看着手中的喇叭烟开始嘀咕,有点儿闷人,这烟劲太大了。他说完了这话,便将烟头的火星摁熄了,并把喇叭烟还给了天福。

天福将喇叭烟接了过去,嗅了嗅,说,真香。

天福说着,便将这半支烟装进了塑料袋里。

不久,天福抽完烟后,准备动身,二幺却冒出一句话,我打算修屋。

天福问,你把屋修到哪里?

二幺说,老屋后头的岗上。

天福”哦“了一声,说,好是好,就是屋场位置太高了,快到岩墙根了。

二幺说,找不到好地方,就凑合着修在那里吧,五少州就这个条件。

天福想了想,也是,自己也曾动过修屋的念头,还不是一样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五少州,三岗三湾,条件有限,哎。

二幺见天福闷着个头,就又说,大湾里有几根大树,你看能不能做中柱?

天福对生产队上的每一个犄角旮旯都十分清楚,对那几根十分扎眼的大树自然非常熟悉。他心中暗暗将那几根大树选了选,量了量,说,行,那几根树都是上好的木材,结实,耐虫蛀,够粗壮,长度够,条干也好。

二幺听到此话,喜道,这就好,我没干过木匠,心里没底,现在听你这么一讲,我就踏实多了。

天福笑道,你是会计,只会拿笔杆子,嘿嘿嘿,你的新屋场和大湾挨到的,几杠子就能把柱头(口音)送到你屋场上,省事又省心,你捡大便宜哒。

天福说到这里,顿了顿后,又笑道,等你的窝修好哒,早点儿把你的伴接过来成个家,开枝散叶后,你的小家就兴旺哒。

二幺急忙谢道,感谢你的吉言。

至此,二幺欲言又止。他迟疑了片刻,才说,家里没钱,我只能和你换工,以后你有事只管做声。

天福笑道,咱们两叔侄不要讲见外的话。

二幺歉意地笑道,家里也没么子好的东西招待你,生活差,你要多担待。

天福笑道,北瓜、豇豆、茄子、辣子总会有吧,红薯坨、包谷坨也干得,嘿嘿嘿。

二幺见天福说话爽快,顿时放下心来,笑道,顿顿北瓜坨,北瓜(实际上是南瓜)有的是,哈哈哈。

天福随着笑了一会儿,想了想,忍不住好奇地问二幺,你那亲事定下来了吗?她家的条件怎么样?你们什么时候赈酒?

二幺微笑道,亲事定好了,等房子修起哒就赈酒,她家的条件和我家的差不多。

天福又问二幺,你希望你的后人将来做什么?

二幺若有所思地说,希望他们能当老师,或者当兵。他说到这里,反问天福,你呢?

天福随口笑道,我的婆娘还不晓得是哪个丈母娘养起的,更扯不上后人的话题。

二幺笑道,我等到你的喜酒的,你也早点儿安个窝,你家人口多,挤在一起不是个事。

天福听了二幺的一席话后,没有吱声,从裤兜里掏出塑料烟袋,打开塑料卷层,用两根手指隔着塑料一阵小挪,将原来的那半支烟挤出烟袋子,点上烟。许多不堪回首的往事随着烟的散开涌上了天福的心头,一心为家的爷爷壮年早逝,养自己的奶奶死了,二弟也死了,自己的学业毁了,当空军的梦破灭了,爱情也没有了,真是人不走运,喝水都塞牙。

以前,天福不信命。但是,自从他干上了木匠的行当后,命运这东西由不得他不信。民间师傅口传的鲁班书,他对他的伙计总会提起,通常说着说着,便是长时间不说话。幸好他正值青春年少,负面的情绪很少表露,少年老成的风格主宰着他的大部分生活。

对天福知根知底的二幺见天福没有接话,知道自己莽撞了,一时间不知所措。他沉默了,许多事同样涌上了他的心头,家境困苦,兄弟不睦,学业无果,哎,真所谓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二幺想着想着,陡然感觉到后背和屁股上冰凉入骨。他急忙站起身来避开了那个洞口,想要小便,但碍于有人在场抹不开面子就地解决。于是,他走进了附近小山湾的竹林里。

竹叶随风沙沙响,大麦岗上的丛林里也不时传来猫头鹰“咕咕”的叫声,同时传来野兽觅食踩到枯叶时的窸窣声,农户那里也传来几声狗叫和小孩的哭闹声……月光下的每一声都显得格外清晰与悠远,竹林里满身儒雅气质的二幺聆听着大自然的天籁之音,心情好了很多。

天福待二幺方便回来后,两人正要挑起担子动身,二幺的母亲背着破背篓沿着山坡路颤巍巍走了下来。天福见到她,忙打招呼,喊寄妈。二幺的母亲应了一声,径直走到儿子的身边,放下了背篓,从背篓里拿出来一个旧布包。她哆嗦着手将旧布包外三层里三层逐一小心翼翼地打开,呈现在布包最里层的是一个团团圆圆的小苦荞粑。

二幺的母亲乐滋滋地将苦荞粑塞给了儿子,说,今天是中秋,没有月饼,苦荞粑就当是月饼吧,还热着,好吃呢,我加了糖精。

二幺疑惑地问,哪来的糖精?

他母亲轻声说,我借的。

二幺看着手里的苦荞粑,心里难受,将苦荞粑掰下半块塞给了母亲。他母亲呆了呆,转身将半个苦荞粑塞给了天福,嘴里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幺边吃粑粑边问母亲,我想请天福的木匠。

他母亲说,我知道你的心思,早和你爸商量过了,家里没意见。

二幺高兴地说,那我有空哒就把树砍起(口音)。

天福插嘴道,树是要早些砍,趁早干起,以后盘木轻巧些;树砍迟哒,春上树都上浆哒,以后盘木是个大麻烦。

二幺听到天福这么说,连连点头。他母亲趁儿子和天福说话的时候,想分一些米糠帮一把儿子,二幺急忙阻止母亲。他母亲因惦记着家务,不好坚持,便背着空背篓走上了回头路。二幺知道母亲曾经裹过小脚,生怕她一不小心滚到坎里,于是急忙挑起了担子跟着母亲,留下天福独自一个人在洞子口发愣。

天福看着手里的苦荞粑,想起了奶奶在生时的一幕幕。他还没有断奶的时候,就跟着守水碾的奶奶一起生活。当他没有奶吃时,奶奶就背着他到处讨奶。实在讨不到奶,奶奶就给他喂米糊糊。

天福的父亲被公社派到了茅溪修水库,家里的兄弟姐妹多,天福的母亲实在顾不上谁。爷爷带不了小孩子,天福就随着奶奶一天天稀里糊涂地长大,直至爷爷奶奶相继过世后,才回到母亲身边。

每逢中秋,天福的母亲疲于生计,只是有时候会提起这个美好的节日。那时,天福最想奶奶。当二幺的母亲在半夜里还给儿子送来苦荞粑时,天福又想起了疼爱自己的奶奶。他很想将手中的半个苦荞粑让给奶奶吃,可是,奶奶在天堂,他哽咽着哭了,哭得很伤心。

天福哭了几声后,抹了几把泪,用汗巾裹起苦荞粑,将包裹放在箩筐里的米糠上,挑起了担子赶路。他一路向上张望,片刻便见还在坡路上摇晃的二幺母子俩。

渐渐地,二幺和他母亲走到了洞子背的路尽头,从那里横走是平路。站在横路上,仰面可以看到路里边高塔地上的一棺无主老坟。二幺和他母亲低头匆匆穿过那里的狭长小道,慢慢走到了长田田头。他们从长田拐角处上坡,还要爬很长一段路。而天福的家近些,就在那棺坟后坎上的大屋场里。

远远跟在二幺身后的天福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后,默默挑着担子走进了自己黑黢黢的家里,迎接他的只有一只虎纹猫,早年家里养的一只大白狗失踪了。他母亲看望大女儿还没有回来,弟弟妹妹早睡了。

天福在屋子的里墙角放下担子后,晚饭也没有吃,就坐在破椅子上打起了瞌睡。他梦见自己把苦荞粑给了母亲,母亲拿起菜刀将苦荞粑切成了好几块分给了弟弟妹妹,他们吃得可香了。天福在梦中嘿嘿嘿笑了几声后,便进入了深度睡眠。

不知何时,天福被人摇醒,他睁眼一看,是母亲,碗柜背上点着的枞光亮将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堂。

天福听母亲轻声说,你怎么睡在了地上?我给你打了两个荷包蛋,在桌子上,趁热吃,吃了洗了再睡。

天福从地板上站起身来走到桌子边看了看桌面上,花白大瓷碗里香气扑鼻的荷包蛋真诱人!呃,苦荞粑?他愣了。瞬间,他明白了。

母亲问,哪儿来的?

天福回道,寄妈给的。

他母亲说,你把蛋先吃了……都有,粑粑也一人一份。

天福说,等他们起床了一起吃吧,我不饿。

他母亲没有吭声。

天福继续说,二幺喊我给他修屋。

他母亲问,你答应没?

天福说,二幺等到屋修起哒赈酒结婚的,我答应哒。

他母亲说,做人要讲信用,答应哒就要做到。

天福听着母亲的嘱咐,欣然应允。

随着母子俩的对话,圆月上了屋后的天空,银辉洒在后坎下的菜园里。天福的母亲提着一桶肥水向菜地走去,她边走边用瓢泼水,瓜秧架下不时显出一道道银光,坎上大片的牵牛花渲染出了春的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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