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首诗,一首淳朴厚重、蕴意深广的诗,被我镌刻在人生旅途的扉页上,时时醉心吟读……
父亲92年的人生之旅,是由一个个诗化的精彩片段连结起来的。这诗化的精彩片段中,尽管有的充满悲伤,有的充满苦痛,有的充满快乐,有的充满幸福,有的充满期冀,有的充满沮丧,父亲却始终洋溢着乐观向上的情绪和无所畏惧的精神。每每吟读父亲这首久远阔大、韵味深长的诗,我都会触动心灵,潸然泪下……
近些日子,每当闲暇无事之时,我就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往日的记忆里,父亲生前那些跌宕起伏的往事,犹如潮水一般在我的脑海里翻腾汹涌,难以平息……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父亲真的走进了我的梦境:只见他老人家白发苍苍,皱纹纵横,正拄着双拐,立于秋风萧瑟的街口迎我。我噙着泪水,奔了过去,忘情地扑向耄耋之年的父亲的怀抱,喃喃道:“爹,您好吗?儿子好想您,儿子看您来了!”朦胧中,胸间充满了酸涩和凄苦。子夜醒来,枕上点点泪痕,心间弥满着惆怅。眼前,挥之不去的是父亲那双满是血口、老茧累累的手和那张布满核桃壳般皱纹的脸以及那副木制的拐杖……
记事起,我就知道,父亲是一个苦命人。爷爷因病四十八岁便英年早逝,奶奶体弱多病,伯父工作在外,不能顾及家,叔父和两个姑母尚年幼,还未到成年人的父亲,便挑起了沉重的家庭担子,过早地饱尝了人世间的苦辣酸甜。听奶奶说,那时候,家里的十几亩土地都是靠父亲一个人打理。父亲从少年打理到青年,从青年打理到壮年,从壮年打理到中年,又从中年打理到老年,一直没有离开过他钟情的土地。因此,父亲是村子里最有名的庄稼把式。父亲常对我们说,土地就是生命。父亲泥土般黝黑的脸盘,田垄般瘦削的身躯,沟壑般粗糙的大手,就像是深沉流年的诗行,透露着个性坚强的韵律。父亲是家庭的主心骨,只要父亲在,无论是狂风暴雨,无论是困难危险,我们都不惧怕!
从小没有得到更多父爱的父亲,深知父爱的珍贵。因而,自打我呱呱坠地起,父亲就把我视若掌上明珠,给予特别的疼爱。在我幼小的心灵深处,父亲就是一首诗,苦闷时,赋予我生活的情趣;父亲就是一座灯塔,迷茫中,为我指明方向;父亲就是一轮太阳,黑暗里,点亮一束温暖的灯;父亲就是一座大山,困难前,巍然耸立起一道爱的屏障!
还是在我刚刚懂事的时候起,父亲就开始教育我爱惜“盘中餐”。有一回,我顺手扔掉了啃剩下的半拉玉米面窝头,父亲看到后捡起来,把我拉到身边,和蔼地说:“孩子,你知道这窝窝头是怎么来的?”我瞪大眼睛,想了想说:“从地里长出来的呗!”
“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可你知道吗,它来得多么不容易啊!”父亲顿了顿,继续说:“从犁地、下种、施肥、浇水,到锄地、治虫、收割、打晒,从磨成面,到蒸成窝窝头,得经过多少手啊!孩子,一定得爱惜,可不能随便扔掉……”我懂事地点了点头,说:“爹,我懂了,以后再也不扔了。”
父亲拉着我的手,夸奖道:“好孩了,真乖,爹教你一首诗,你愿意学吗?”
“愿意!”我连蹦带跳地回答。
“锄禾日当午”—“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汗滴禾下土”。父亲一字一句地教,我鹦鹉学舌般地一字一句地学。晚上,我钻进被窝里,还缠着父亲教上几遍,直到背会为止。那时,我觉得父亲特别了不起,简直就是一位诗人,从内心深处虔诚地仰望。
上学后,我学的第一首诗就是《悯农二首》,写的第一篇作文就是《盘中餐的来历》。读小学的时候,每年炎热的夏季,只要放了暑假,父亲都会把我带到地里,让我跟着他学锄地。我手握锄头,顶着似火骄阳,锄禾于田间地头。那一刻,头上太阳炙,脚下热土蒸,汗珠子摔八瓣,小小年纪的我,真切地尝到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滋味。由此,我知道了“盘中餐”的来之辛苦,懂得了父亲教诲的深刻含义,更酷爱上了唐诗。
最令我难忘的是六岁那年,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疾病缠上了我的身。父亲揣着从亲戚朋友们那里借来的钱,背着我走东串西,四处求医问药。一年过去了,钱也花完了,可我的病情却不见好转。春夏农忙时节,父亲母亲要下地干活,就在地头的树荫下放上一张草席,再铺上一床小褥子,我便在上面或坐或躺地打发难熬的时光。街坊邻居们看着骨瘦如柴、奄奄一息的我,无不流下怜悯的泪水。许多人都叹息着说:“唉,这孩子看来是没啥指望了。”可儿子是父母亲的心头肉,绝不会放弃一丝一毫的希望。农闲了,父亲变卖掉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又借了四十多元钱,继续为我看病。不出一个月,钱就花光了,我的病情依旧。再到哪里去弄钱呢?父亲愁得整日里唉声叹气。
好不容易挨到了秋天,老枣树上的枣儿终于红了。父亲就把二百余公斤红枣,用独轮车推到公社收购站,换成了现钱,再度背起我,四处奔波着去求医。趴在父亲大山一样宽厚的背上,我感到格外的踏实和无比的温暖。瑟瑟的秋风中,我看到父亲流泪了;盈盈的泪光中,年幼的我体味到父爱的宽厚与博大。这种爱,是最深、最刻骨铭心的爱!
许是父亲心诚,抑或我命不该绝,病情竟渐渐地好转起来。邻居们都说,这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话,父亲相信。因而,上学前,父亲给我起了一个让人一听就难以忘怀的名字:有名。父亲希望儿子将来“小有名气”,其名字能为大家所熟知。在这个普通的名字里,饱蕴着一个古朴憨厚的农民对儿子的殷殷厚望与眷眷深情,对光宗耀祖的向往与憧憬。
为了一家人的生计,更为了我们兄弟三人能走进学堂,父亲常常于冰冷潮湿的草屋里,靠着一盘油磨、两只手,拼命地磨香油,编织柳条筐。贪玩的我,并未体味到父亲的一番苦心,经常的逃学。
一天上午,下地干活的父亲绕道去学校看我,发现我不在,知道又逃学了,便四处找寻。最后,在村西的枣树林中找到了我。看到书包被弃之一旁,玩得昏天黑地的我,父亲的气不打一处来。只见他怒容满面地举着锄把,急步朝我奔来。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见父亲发这么大的火,不知如何是好的我,一下子吓哭了。父亲见状,心软了,锄把停在了半空。片刻后,父亲扔掉锄头,俯下身,用粗糙的大手轻轻拍去我满身的尘土,叹了口气说:“孩子,爹娘都希望你能够好好读书,长大能有出息。怎么才能有出息?只有上学。以后,可不能再逃学了,要刻苦读书,争取个好成绩。只要你好好上学,我和你娘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累也是高兴的啊!”我点点头说:“爹,我知道了。”那次逃学,虽未挨父亲的打,我却把父亲的话深深镂刻进心灵之中。
打那时起,父亲养成了天天到学校看我的习惯。这一习惯,可是饱蕴着父亲对我的厚望与深情啊!在父亲的关心、鼓励和教诲下,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小学四年级的一次数学竞赛,在十五所学校数百名学生中,我独占鳌头;后来,又在三十一所学校千余名学生的数学竞赛中,夺得了第二名;十一岁那年,我以并列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了高小,第一年就当了学习小组长,第二年又当了副班长。父亲古朴憨厚的守望里,一直充满着为人父的几分欣慰。然而,几元钱的学费却使父亲着实作了一阵难。那时候,学费很低,三块两块,就这样也常常掏不起。身为长子的我,已感受到了“为父分忧”的责任,几番要求缀学,为家庭尽一点微薄之力,均遭到父亲的严厉斥责。父亲说:“就是吃再大的苦,爹也得供你们上学,不能让你们像我一样,做个睁眼瞎。”父亲东挪西凑才交足了学费。在读高小的两年时间里,即使农活再忙再累,父亲也从不让我插手。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用大山一样的肩膀,撑起那个拮据艰难的家;用一颗纯朴善良的心,守望着就读的我。
记得读高小五年级的时候,一个风雪交加的日子,父亲步行三里路来到学校,见我正在上课,就站在院子里等候。下课后,我跑出去一看父亲因长时间在风雪中站立,都快成了一个雪人!父亲用慈爱的手抚摸着我的头,笑盈盈地说:“孩子,闭上眼睛,猜猜爹给你带来了什么?”我顺从地紧闭双目,说:“是好吃的。”爹说:“不对。”“是好玩的。”爹说:“不对。”“是棉帽子。”爹还说:“不对。”猜了半天也没猜着,我有点不耐烦了:“爹,我不猜了,我不猜了。”爹说:“那你睁开眼看看吧。”我睁眼一看,原来父亲手里拿着一枝崭新的钢笔。父亲说:“孩子,你不是喜欢写作文吗?爹就用卖柳条筐攒下的一块八毛钱买了这枝钢笔,你以后可要好好学习啊!”在那种年代,这可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啊!我把钢笔紧紧握在手中,仿佛看到了父亲为攒够这一块八毛钱,起早贪黑,在寒风中走村串巷卖柳条筐的身影,泪水瞬时模糊了双眼。我拉着父亲的胳膊,含着泪水对父表态说:“爹,我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多写作文,将来当一名作家。”父亲兴奋地说:“好哇,这可是我和你娘做梦都想的事!”
那时候,尽管家里十二分地拮据艰难,但为了能让我跳出农门,走出世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酸,父亲常常是顶着星光出门,又顶着星光回家,或在附近乡村,或在周边城镇,挑着一副担子不停地穿街过巷地跑着卖香油。至今,我都有点不明白,那每天百十里路父亲是怎样用一双脚量过来又量过去的。那么艰难的奔波,却还得省吃俭用着。父亲用以充饥的多是掺着菜叶子的糠窝窝头,解渴的多是凉水。长时间的奔波加上顿顿糠菜窝头凉水,父亲患上了严重的胃病。即使如此,父亲不得不拖着病体,经常披着夜色出发,又披着夜色归来,一天没有停止过奔波。抽空还得四处奔波着挖野菜、捋草籽,拾麦穗、谷穗,拣花生皮、玉米芯,用整个身心呵护着我们。正是父亲的辛劳,才换来一家五口人的衣食和我们兄弟三人的上学费用。
一天深夜,睡梦里,我被父亲唤醒,一小碗粗面野菜饺子端到面前,看着狼吞虎咽的我,父亲的两眼湿润了。而我却仿佛被祥和的彩云托着,融进了温暖、幸福的海洋。
记得一个深秋的傍晚,我听见父亲对母亲说:“农活忙完了,我去邯郸峰峰煤矿拉一车煤吧,回来好生炉子。”十四岁的我,兴奋异常,马上对父亲说:“爹,正好学校放秋假,让我跟你一块去吧。”父亲说:“你年纪还小,没有那么大的劲,会受不了的。”我挺直了腰杆,拍了拍胸脯说:“爹,我不怕,再苦再累也能挺得住!”父亲看看拗不过我,只好同意了。
煤矿离家一百五十多公里,父亲拉着平板车,徒步而行。去时的途中,父亲一直让我坐在平板车上,只有在爬坡的时候,才让我下来帮忙推一下。返回时,车上装满煤炭,每每上坡,驾辕的父亲就两腿躬起,脚蹬着地皮,运动着全身筋骨,几乎是头部贴到地面上,使出所有力气,向前爬行。在后面推车的我,望着父亲那弓起山峦样的背,不禁潸然泪下。为了能省几个钱,一日三餐,全是吃自带的干粮和咸菜,最奢侈的不过是五分钱一壶的白开水。仅有的几个馒头,父亲总是留着让我吃,他舍不得吃上一口。晚上,就在饭馆门前的凉棚下,铺一个草垫子,顶一床棉被,我便将火炉的梦续到明日。我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双脚磨出了许多血泡,走一步就钻心的痛,反倒成了一个累赘。休息时,父亲就用针刺破血泡,穿上一根头发,血水便顺着头发流到鞋内,渗湿了鞋袜,冷风一吹,冰凉。然而,被温暖的火炉遥遥地吸引着,我硬是咬牙坚持着。餐风宿露地辗转十余天,终于拉回六百多公斤无烟煤。到家已经是深夜了。母亲看到我满脸灰尘,双脚血泡,泪水霎时涌了出来……翌晨,父亲不顾劳累,劈柴生火。我趴在被窝里,望着火炉里呼呼上窜的火苗,听着火炉里噼噼啪啪的响声,我想起了诗人白居易《别毡帐火炉》中“复此红火炉,雪中相暖热”的诗句,一股暖流涌遍全身。我永远都忘不了那炉火的味道,更忘不了炉火中闪现的父亲那诗人样的背影。
诗一样的父亲,就是这样,在苦寒的环境中,靠着诗一般个性坚强的风骨,用泪水、汗水和心血为我们筑起一座温馨的窠巢,铺就了一条走向光明的道路。
一个飘雪的冬天,我穿上了绿色军装。填写入伍登记表时,我悄悄地将我的名字“有名”改为“友明”。临走的那天,父亲执意要送我,说是我第一次一个人出远门,他放心不下。在乡政府,我战战兢兢地告诉了父亲改名的事。没想到,父亲沉默片刻,竟然兴奋地用诗化的语言说:“也好,朋友遍天下,前程更光明。”说完,父亲一会儿为我拉拉衣服,一会儿为我整整挎包,脸上溢出绵长而深沉的牵挂。我知道,父亲开始是不想让我当兵的,怕我以后会留在远方。但后来父亲还是想通了:只有让儿子出去闯一闯,才能长见识,才能出人头地。父亲对我倾注着殷切的期望啊!我也知道,儿子是父母放飞的风筝,路有多远,线有多长。就要上车了,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把一沓皱皱巴巴的一角、二角的纸票,塞给了我:“孩子,带上吧,需要啥就买点啥。”望着双眼布满血丝的父亲,我像触了电一般地站在那里,两眼模糊了。泪眼朦胧中,我发现父亲的眼眶里也有晶莹的泪花在涌动。我哽咽着说:“爹,您别哭,到了部队我就给您写信。”父亲带着泪花笑了笑,说:“孩子,我没有哭,我是沙眼,一见风就流泪,你别挂着我和你娘,安心在部队工作,有了空我和你娘去看你。”当汽车启动的那一瞬间,我看见父亲大串大串的泪水沿着鼻子尖滴了下来。我一边使劲挥着手,一边高声喊着:“爹,再见!爹,再见!”不争气的眼泪就像山中的溪流一样,汩汩地在面颊上流淌。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干,对得起吃苦受累的父亲!
到了部队,我一天也没有放弃父亲给的这个最伟大的机遇。通过一天天紧张艰苦的军营生活,我一步步地走向成熟。在组织的培养教育和自己的积极努力下,六年后,我真的提干了。这喜讯,传到了父亲耳朵里,就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旺火,潜入了父亲的胸膛,父亲的心潮沸腾了。
从此,不管农活多累,也不管生活中遇到多少困难,父亲的脸上总是挂着幸福的笑意。儿子终于跳出了农门,吃上了“皇粮”,成为世代躬耕的家门里第一个共和国的军官,父亲感到无比骄傲与自豪。父亲专门写信,让我寄几张穿军装的照片。我立即照了一张穿军装的半身相片,寄了回去。没过多久,父亲便来信要我多寄几张照片回去,说是邻居们都想要。于是,我寄回去三十张,心想,这回总该够了吧。谁知,一个多月后,父亲又写信要照片,说三十张照片根本就不够分。于是,我又寄回去一百多张。这回,父亲来信满意地说:“孩子,咱们村每户一张,大伙都夸你照的相片好看,精神!”从信中的一字一句中,我真切地体会到父亲那种骄傲、自豪与满足的心理。
当兵第二年,部队首长看我是个可塑之材,便派我去石家庄某部参加为期两个半月的通讯报道培训班。我写信告诉了父亲,父亲当即对母亲说:“石家庄离咱家只有二百多里地,咱们去看看孩子吧。”母亲高兴地说:“行啊,明天咱就去。”晚上,父亲炒了一兜花生,母亲蒸了一锅窝窝头,还装了一兜红枣。第二天,为了省下五元钱的公共汽车费,六十岁的父亲,竟借了辆自行车,驮着母亲,顶着似火骄阳,朝目的地出发了。路上,饿了,啃一个窝窝头,就一块老咸菜;渴了,要一碗凉水喝。骑了七八个小时,才到达邢台,父亲感到力不从心了,母亲也心疼地劝说父亲干脆坐火车吧。就这样,父亲母亲从邢台坐上了火车。抵达石家庄时,已是夜间十二点半了。为了不影响我休息,父亲母亲竟在火车站侯车室整整呆了半夜,直到翌日凌晨七时许,才打电话告知我。我匆匆赶到火车站,看到大包小包随身、一脸倦容的父亲母亲,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父亲母亲看见了儿子,浑身的疲倦早就飞到九霄云外,急忙站起来,拉住我的手,问这问那。父亲微笑着拉开布包,捧出花生、红枣让我尝鲜,引来许多赞羡的目光。
父亲母亲见我一切都好,仅住了一天就要走,说是农活忙,不能耽搁。在我的再三劝阻下,仅住了三天。临别时,父亲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我,说:“孩子,这是五块钱,你拿着买点有用的东西吧。”我不肯要,那可是二老舍不得坐车、下饭馆,在路途中忍饥受累而省下的血汗钱啊!母亲说:“孩子,你爹给你就拿着吧。”听母亲这样说,我只好收下了。送走二老,我打开布包顿时惊呆了:里面依然如同当兵离家那天一样,也是一沓皱皱巴巴的一角、二角和五角的纸票。捧着这零零碎碎的角票,我早巳泪水满腮了。
谁知,这一别竟是六年。六年,两千多个日日夜夜啊!
那年,当我急切地奔向久别的老家时,我流泪了。沿着熟悉的故乡小路,我像一根青藤向家中蔓延滋长着。远远地我就听见一只喜鹊,在叽叽喳喳地报喜了。听到这叫声,我既感激又心酸。许久不见父亲了,他老人家还好吧!
夕阳从西天边斜照下来,撒在平平展展的田野上,给小乡村镀上了一份恬静、一份和谐。猛然间,我瞧见一个辛勤劳作的身影:弓着背,右手扶着犁,左手挥舞着一条细长细长的鞭子,简直就是一首辛勤劳作的诗……
那就是我的父亲,我操劳一生的父亲。
“爹!”我大喊一声,背着沉重的旅行包,疯狂地向父亲奔去。
父亲听到喊声,也扔掉犁向我跑来。我一下子扑到父亲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父亲大山般沉稳地立在犁沟里,用满是老茧的双手把儿子紧紧地拥在怀里,就像平静的大海拥抱着一滴水。那一刻,我体悟到了诗的温馨与感动。
父亲的泪水涌了出来,落到了我的肩膀上、脖子里。思念,是一首纯洁的诗,将爱真切地写进彼此的心中。蓦然间,我的心中有不同的韵律缓缓流淌出来,凝成一首挚情的诗行。
半晌,父亲才低低地说了声:“孩子,咱回家吧!”我抬起头,敬重地凝望着父亲的面颊:他两鬓又增添了不少的银丝,额头上密密匝匝的皱纹被岁月之刀镌刻得更深了,一双历经过无数沧桑的倦怠的眼睛放射出愉悦的光芒。我心疼地说:“爹,您老了,也瘦了。”爹说:“能不老吗,都快六年没见了。”说这话时,父亲的眼里分明写满了无奈与担忧。
出于所有天下父亲对儿子的舔犊爱心,第二天一大早,当我还在甜蜜梦境中的时候,父亲便骑了辆自行车去赶集了。九点多钟,父亲采购回来许多好吃的,母亲亲自下厨,做了一桌丰盛的午餐。我和父亲边饮酒,边叙别离之情,母亲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说到激动处,我流泪、父亲流泪、母亲也流泪。我含着眼泪告诉父母,不管是月圆月缺之夜,不管是清晨或是黄昏,只要有一刻的空闲,儿子也会抬头东望,默默地祝福二老健康长寿。父母亲说,他们每时每刻也都在挂念着我。
是啊,父母与我,彼此的思念就这样只能被日子一层层地加厚。好不容易回一趟家,我绝大部分时间陪着父亲下地干活,父亲却怕累着了我,总是让我干点轻活。偶尔,去串亲访友回家晚了,父亲总是不顾劳累,披着浓重的夜色,沿着我回家的必经之路去接我。不知不觉,归队的时间到了,父亲会用自行车把我送到汽车站。汽车驶出很远了,我回头一望,父亲仿佛一座山似的仍然矗立在那里。我的心骤然感到一阵灼痛,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那年夏季的一天,我突然收到妻子的来信。信中说,有天晚上下大雨,小草屋的土炕正上方塌了一个很大的窟窿,泥土掩盖了多半个土炕。幸亏她走亲戚不在家,否则后果真是不堪设想。看了信,惊得我冒出一身冷汗。我即刻给父亲写信,商量盖新房的事。父亲立即找到村党支部,村里得知情况,按军属给予照顾,让父亲随意挑选宅基地。父亲和妻子最终选中了一个大土坑,坑里堆满残砖碎瓦,面积也只有标准宅院的二分之一。父亲说,挑选这个地方,是因为此处离伯父家近一些,有个事好有个照应。为了垫平大土坑,年迈的父亲和瘦弱的妻子经常在下地劳作之余,拉着笨重的人力车,从村西的小河堤坝上取土,再气喘吁吁地拉回来填在大土坑内。有时上坡,父亲和妻子实在拉不上去的时候,就喊来邻居帮忙。白天没有空,就在明亮的月夜里来回拉上三五趟,每每累得腰酸背痛,却咬牙坚持着。就连大年初一也没有得到完整的休息,一直忙乎了三四个月,才把大土坑垫平夯实。一进秋天,父亲便着手张罗盖屋修院了。对农人来说,秋天是个繁忙的季节,既要收,又要种。可盖屋修院对于无栖身之所的妻子女儿来说,又是头等重要的大事。因而,父亲率领着妻子和小弟,不辞辛苦,边忙碌收秋种麦农活,边操持盖屋修院事宜。我得知消息赶回家时,三间红砖到顶的新房屋已经盖起,只剩下铺地面、灰墙、打围墙等扫尾工程了。因操心过度,加之农活太累,父亲病倒了。可稍稍好一点儿,父亲就又出现在新房里。
由于急着居住,父亲采取了一个让潮湿的墙壁速干的办法:用火烘烤。父亲、我和妻子赶忙拉来两大车棉花柴,在屋里点燃起七八个火堆。经过三个昼夜的烘烤,潮湿的墙壁真的被基本烘干了。搬家那天,我们放了好几挂鞭炮,以庆贺乔迁之喜。安置好简陋的家,父亲又在小院里栽上了三棵槐树,一棵枣树。几年过去,槐树就枝繁叶茂了,绿树掩映下的红砖房屋呈现出一派勃然生机。清晨,阳光洒满小院,更富有一种乡村情韵:妻子坐在门墩上,精心地摘着蔬菜;雪白的公鸡站在屋顶上,伸着脖子打鸣;邻居家的小狗守在屋门口,摇头晃脑地叫个不停;槐树叶子上,兜满夜里落下的露水珠儿,风一刮,噼哩叭啦往下滚,像掉下一串串银豆子;挂在屋檐下的辣椒,在晨阳的照射下,闪着红红火火的光……立于这和着父亲心血与汗水修建的房屋,我们都心满意足地笑了。
由此,我再一次体会到,父亲就是一首诗,不论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总能赋予我诗一样的温情!
人的生命力是无常的,无常就在于不可预测。不管是谁,在人生的旅途中,都会遇到各种挫折和困境。这时,只要心头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只要给心灵一个顽强的支点,就会渡过难关,撑起自己生命力的天空。
父亲的生命力就是极其顽强和惊人的。记忆中,父亲得过三次来势凶猛的病,每次都能从鬼门关平安归来。
第一次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严冬。一封“父病危,速回”的电报突然送到我的手中。我急匆匆地携妻带女赶到老家的县医院,病榻上的父亲已经瘦落了形,眼窝深陷,腮帮子也凹了下去,嘴唇干裂。看着父亲飞雪凝霜的双鬓和苍老枯槁的面容,我轻轻地叫了声:“爹。”便鼻子一酸,就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只有咸涩的泪水汹涌而出。父亲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我,嘴唇微微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弟弟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说:“哥,咱爹得病后一个多月水米没有打牙,主治医生说,爹的生命已无法挽救了,让咱们抓紧准备后事。”
遵照医嘱,我含泪为父亲准备好了后事。我不想让父亲就这么样离去,便带着一线希望,再三恳求主治医生尽全力救治父亲。主治医生告诉我,父亲患的是急性传染病“出血热”,死亡率很高。主治医生的话,让我感到濒临绝境的恐惧。尽管如此,我仍然没有丝毫放弃对父亲的救治,又找到有关专家恳请全力救治父亲。二十天过去了,不论是黑夜,还是白昼,我都一步不离地陪护在父亲的病榻前。父亲连一口水都不能喝,我就用棉签蘸上水轻轻地涂抹父亲干裂的嘴唇,以增加湿润度。一天二十四小时,我无数次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或许是心诚所致,或许是父亲的命硬,父亲的病竟慢慢好了起来。在病榻上躺了一个多月的父亲,出院时竟然不会走路了。在三弟的搀扶下,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练,才渐渐恢复了健康。
那时,前后和父亲得同一种病的人,不论年龄大小都相继去世了,只有父亲顽强地活了下来。医生和乡亲们都说父亲命大,父亲以此为自豪,我也特别高兴。因为只有具有顽强与惊人生命力的父亲,才能够有这样的勇气和能力战胜病魔!那一刻,我觉得,从来不向困难低头,不向疾病弯腰的父亲,就是一首诗,情怀是那样的深厚与宽广。
第二次是九十年代末期的一个春日。我获悉了一个不幸的消息:父亲左侧股骨头坏死被县医院判了“死刑”,已经卧倒于床了。弟弟再三恳求骨科大夫想想办法,大夫无奈地说:“这种病,在咱们县医院是没有任何办法的,手术做不了,吃药又没用,只能长期卧床。老人想吃点啥,你们就给做点啥吧。”大夫的话,无异于一个响雷,震呆了全家人。更如冷水浇身,泼灭了父亲生的希望。一向健谈的父亲,即时双眼含泪,没有了言语。接到消息,我心急如焚地四处咨询,终于打听到了“股骨头坏死可以手术置换”的喜讯!
这喜讯,使我阴霾的心空豁亮,立即马不停蹄地赶回家中。父亲见到我,哽咽着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回我算是完了!”我拉着父亲枯瘦的手,说:“爹,您的病能治,我回来就是接您去治病的。”“我的病能治?”父亲一脸的疑惑。我肯定地点了点头。父亲顿时精神起来,兴奋地眼里放光,一丝微笑掠过唇间。
翌晨,我们冒着密集的雨箭上了路。辗转十三个小时,方才到达了晋南,住进了北京军区驻侯马市第二八九医院。我轻声问:“爹,您累不累?”父亲笑了笑说:“不累,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累。”我知道,此时的父亲,心中已燃起了一团希望的火焰。
为稳妥起见,第二天,我带着各项检查结果,专程跑到西安第四军医大学附属医院西京医院,找专家会诊。七八位专家教授看完检查结果,最终确诊为:左侧创伤性关节炎伴股骨头坏死,需行全髋关节置换术。当得知父亲已是八十三岁高龄后,有位教授问我:“都这么大年岁了,还做手术哇?”我毫不犹豫地说:“人活着就要讲究个生活质量,只要能让父亲站起来,不论花多少钱,冒多大风险,我都不在乎!”从我的骨子里,就是不能让父亲这座大山倒塌!骨科马教授被我的孝心所感动,紧紧握着我的手,爽快地说:“就冲你对老人的这片孝心,我去为你父亲做手术!”
这一天,是父亲的手术日。马教授和研究生助手,带着价值二十余万元的手术器械,风尘仆仆,如约而至。下午两点半,父亲被推进手术室。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毒蜂螫了似的,一下子缩紧了。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我等候在手术室外。我不时地看手表,那一分一秒过得是如此的缓慢。有生以来,那次等待,是最难熬、最难忘的等待。五时整,马教授走出手术室,告知我:“手术十分成功!”我的心潮沸腾了。是激动?是喜悦?还是感动?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我含着泪水紧紧握住马教授的手,连连说:“谢谢,谢谢您救了我的父亲!”
那晚,近十年已滴酒不沾的我,一下子喝醉了,而且醉得一塌糊涂。凌晨三时醒来,只觉得头昏昏沉沉,胃阵阵作痛。妻子没有一句责怪的话,笑着说:“为了老人,喝醉一次值得!”我放心不下刚刚手术的父亲,执拗地要去病房看看。妻子便搀扶着我,一步三晃地走到父亲的病床前。我俯身问:“爹,刀口疼吗?”父亲微微一笑:“真没想到,一点都不疼!”转尔又关切地说:“听说你喝醉了,胃疼吗?你身体不好,回去歇着吧。”望着慈祥的父亲,我心里涌起了千言万语,可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惟有眼泪一个劲地流。我慢慢弯下腰,把滚烫的嘴唇贴于父亲的额头,心中默默祈祷:“爹,祝您早日康复!”
第二天一大早,我又来到病房。父亲的精神很好,可我心里依然沉甸甸的。我担心的是,年迈的父亲能否闯过早期伤口感染关、肺部感染关和血管栓塞关。想到这里,我的心顿时悬了起来,吃饭不香,睡觉不宁。在陪床的日子里,我时常望着窗外出神,那片片小扇般翠绿的泡桐树叶,密集地护卫着强劲的枝干,显得更加生机勃发。我也多么渴望,自己能变成一片硕大的绿叶,去护卫父亲已衰老的躯体啊!陪床的日子是无奈的,辛苦的,但也是温馨的。每每我陪在床头,父亲总要忆起我儿时的一些往事;每每我为父亲端屎倒尿,喂饭喂水,擦脸捶背之时,便记起父亲对我的呵护。浓浓的亲情,盈盈的笑语,始终萦绕在那间小小的病房,更充满了我的胸间。
具有顽强与惊人生命力的父亲,尽管年纪已大,身体素质却好,抵抗力较强,硬是闯过了“三关”。术后十二天顺利拆线,伤口愈合得很好,父亲的脸上堆满了微笑,我这颗一直县着的心,也落了地。此时,医生又反复嘱咐父亲,左腿依然不能动,还要坚持一个月。父亲谨遵医命,左腿一动也不动地硬是躺了一个月。谁知,就在我们欣喜之时,父亲的小腿部突然溃烂了一个洞,深至骨头部位。医生说,只能采取二十四小时以盐水冲刷,让其自然恢复的办法。大山一样坚强的父亲,又卧床三个多月后,终于离开了病榻,在我们的搀扶下,拄着双拐行走了。父亲布满沧桑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我做梦都想不到,还会有重新站起来的这一天!”
从此,父亲又变得健谈了!
工作之余,我常常搀扶着父亲,走出室外,散步于林荫小道、花园之中。每每挽起父亲的胳膊,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那时,我也经常这样和父亲亲近。只是,父亲那时头上还没有白发,脸上也没有皱纹。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步入黄昏的父亲,是多么需要儿子的搀扶与亲近呵!我也想能永远与父亲在一起,为其孤寂的黄昏撒下一片温馨。可身在军旅,却往往不能如愿,这令我是何等的不安和内疚呵!父亲总是微笑着说:“官差不自由,爹能理解,只要你有一份孝心,爹就高兴了。”
父亲的身体渐渐得到了恢复,心头喷射出灿烂而快乐的火花。父亲每天的心情都特别好,脸上没有一条皱纹不溢着笑意。一天早晨,父亲对我说,特别想回家。我只好遵从“父命”,将父亲送回故乡。回家时,我特意购买了一副木制拐,父亲如获至宝。
到家的那天,父亲格外高兴,兴致勃勃地向前来看望的父老乡亲,讲述起手术过程和所见所闻。
守着笑容满面的父亲,我的心潮也禁不住绽开了开心的浪花!我想,不知以后的路上还会有怎样的荆棘和崎岖,但我相信,父亲的生命会在诗意中一直灿烂着……
谁知,2002年初,一直拄着双拐行走的父亲,有次串门时不慎扭了一下。谁知,这一扭不要紧,竟使左腿膝盖处的骨头断裂了。医生说,父亲年老体弱,骨头松散,不能手术治疗,只能卧床休养。其间,弟弟几次要打电话告诉我,都被父亲劝阻了。直到“五一”放假回家时,才知道父亲扭断腿的事。我埋怨为什么不告诉一声,父亲笑着说:“你转业时间不长,工作还不太顺,怕影响你呗!”我被父亲的话感动了:已经风烛残年的父亲,竟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支持着我的工作。这种爱,是最伟大、最无私的爱。顿时,父亲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更加高大了。我在家住了十余天,离开时,父亲仍旧躺在床上,我真不忍心向父亲辞行。父亲知道后,让弟弟把我叫到身边,微笑着对我说:“孩子,放心地走吧,有你弟弟他们照顾,我不会受罪的。回去后,安心工作,别惦记家。”话虽这样说,可我还是从父亲的脸上读出了一丝依依不舍的神情。
回到单位,日夜牵挂着父亲的我,隔三岔五地打个电话,询问一下父亲的病情。为免除我的牵挂,父亲也经常让弟弟或侄女给我打电话报个平安,但我不信。直到有一天,从一位同学口中得知,坚强的父亲已经恢复了健康,又能拄着双拐行走的消息后,我一直悬挂在心头的石头才算落了地。我了解父亲的脾气,几十年来,“忠孝不能两全”的古训,一直深深地刻在父亲的心底。不管家里有多么大的困难,只要父亲能扛得过去,是决不会叫我分心的。
一年过后,三弟来电话说,父亲又不能走路了。我赶回家一看,那副拐摆在父亲的身边,正打点滴的父亲,脸色苍白,颧骨高突,精神颓丧地坐在铺着厚厚海绵垫的椅子上,双下肢严重肿胀,皮肤溃烂,脚下的砖地被下肢渗出的脓水浸湿了一大片。我经过多方联系,好不容易才买到了药品。用药半月后,父亲双下肢皮肤溃烂的状况便得到了有效控制,又可以拄拐走出家门了。
每次回家时,只要一走到胡同口,我就能远远地看见父亲坐在门前的拖拉机铁箱板上,一副拐杖放在身侧,或与路人打招呼,或独自沉思,或了望天空,或凝视白杨树,那挺直的腰板依然在人生之旅书写着大写的诗行。
见我回来了,父亲就立即起身,一手扶着铁箱板,一手去抓拐。我连声说:“爹,您别动,您别动。”父亲还是拄着双拐,喜滋滋地迎着我走来。尽管那天吹着凉风,我却看见父亲的额头渗着汗水。
望着父亲一步一挪行走的身影,一股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真的很敬佩父亲那顽强的生活勇气和惊人的自信心!
第三次是2007年的春节。这个春节,于耄耋之年的父亲乃至全家人都是一段终生难忘的日子,就像是上天故意设置的一道门槛,考验着我们脆弱的生命和不屈的魂灵。然而,最终我们齐心协力、义无反顾地迈了过去。这一迈,迈得惊心动魄,迈得刻骨铭心!
那是腊月二十八的清晨,我刚刚打开手机,一阵清脆的铃声便随即响起。我一瞧,是三弟打来的,心里由不得一紧:“肯定是父亲出了事。”果不其然,只听三弟哽咽着说:“哥,咱爹自从腊月27就一直昏迷不醒,滴水不进,生命垂危。”我急忙请了假,心急如焚地向家乡奔去。
到家一看,躺在床上的父亲眼睛紧闭,面色蜡黄,只见口中不断地往外吐气,不见往里吸气。我大声呼唤:“爹,您醒醒,我回来看您了!”不管我怎么呼唤,父亲都无动于衷。床的一边是我的三弟,另一边是父亲的双拐,我突然觉得父亲将离我越来越远,我也越来越揪心起来。那一夜,我守护在父亲身边,连眼睛都没敢眨一下。我几次用小勺试着喂父亲一点水,都未能成功,只好用棉球沾上温水轻轻擦了擦父亲干裂的嘴唇。
除夕前的乡村之夜,是静谧安祥的,只能偶尔听见几声鸡鸣犬吠。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祈求象征吉祥的年,能为危在旦夕的父亲带来好运,让父亲闯过鬼门关,多享几年清福。
翌日清晨,我发现父亲的右手已经瘫痪了,手尖冰凉,知觉全无,三弟便请来医生。诊断后医生说:“老人年龄太大,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赶紧准备后事吧。”我和弟弟也觉得父亲不行了,立即把送老衣和倒头纸都准备齐全了。为了不给大年喜庆气氛增添不和谐的音符,我要求为父亲输点能量,维持着过了大年。医生不愿意给输,说输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在我的一再坚持下,医生最终答应输输看。
看着朝不保夕的父亲在药物的辅助下维系着羸弱的生命,我揪着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眼泪禁不住潸然而下。我意识到,父亲这首诗已经接近了尾声。
却不知,输了两天能量后,奇迹出现了。父亲的右手能自由活动了,紧闭的眼睛睁开了,意识恢复了。父亲看着我,艰难而又含糊不清地挤出一个字,我当时没有听清楚。三弟凑近父亲的耳朵问:“是想哥哥他们吗?”父亲从嗓子眼里发出微弱浑浊的声音:“啊!”我伏身在父亲的面前:“爹,我们都回来陪您过年了。”父亲用昏花的目光扫了我和妻子一下,嘴角溢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眼里滚动出几滴泪珠。
大年初一,躺在床上的父亲接受了儿孙们的叩头拜年之后,勉强吃了一个饺子,脸上也漾开了幸福的笑纹。自此,父亲慢慢地能喝一点酸奶、米汁和鸡蛋羹了。望着父亲,我再次由衷地感叹:“父亲的生命力真是顽强和惊人啊!”
父亲的病情虽暂时平稳了,可我心里清楚,年已九十二岁高龄的父亲,仍然命悬一线,岌岌可危。守护着被岁月和病情折磨得面黄肌瘦、目光呆滞的父亲,我心如刀绞。可由于工作原因,我不能长期陪伴在父亲的病榻旁。离开时,我去辞别,父亲默然不语,只有浑浊的泪水在眼窝里打转。那一幕,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归途中,我一直在心里默念着:父亲,亲爱的父亲,请您放心,您想儿子,儿子也挂念您啊!父亲,虽然您不能像从前一样随意行走了,但只要您活着,儿子就高兴。儿子现在惟一的心愿,就是让您多活几年,有您,儿子才会觉得有牵挂、有依靠、有温馨、有幸福!我一直在心里祝福着:父亲,亲爱的父亲,儿子愿您永远具有诗一样的鲜活与恒久的生命力!
然而,命运的暴戾和乖张却不肯成全我的心愿。父亲终于还是被病魔夺去了生命。
公元2007年3月29日清晨,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我惊醒。我预感到,肯定是父亲有事了。果然,电话那端传来了父亲于当日凌晨一时五十分仙逝的噩耗。尽管我在春节期间陪伴了父亲半个月,回来后几乎每天打电话了解父亲的病情,也知道父亲羸弱的生命很难闯过鬼门关。可当父亲离去的消息真的传来时,头顶依然像炸了个响雷,一阵难以抵挡的悲痛揉断了我的心肠,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额间和手心都沁出了凉汗。我想说话,声音却打着颤;我想迈步,双脚却不听使唤。
忍受着难言的哀痛,我驱车急急地往家赶,因为高速路堵车,直到夜间十二点多才回到家中。一进家门,摆放在院子中央父亲的遗像便映入我的眼帘。我跪在父亲的遗像前,虔诚地磕了一个头,泣不成声地说:“爹,我回来看您了!”
踉跄着,我来到北屋,看见父亲躺在那张白色的木床上,脸上盖着一块蓝布。揭开蓝布,看着父亲那熟悉的面容,摸着父亲那软软的只是有点凉的脸,我忍不住大声哭喊:“爹,您睁开眼看看,儿子回来看您了!”父亲,您一定是听到了,对吗?父亲啊,您没有走,我分明看到您眼角的泪水溢了出来,我知道,您是舍不得离开我们,儿子也舍不得离开您啊!我伸手去拉父亲的手,我想像着父亲能和平时一样坐起来,跟儿子说说话,可父亲的手同样是软软的凉凉的。我这才相信,父亲那顽强的生命力终未能战胜病魔,未能从鬼门关平安归来。
父亲走了,父亲真的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我觉得自己仿佛掉进了一个万丈深渊里,黑暗像高山压着我,像大海淹没我,话也说不出来,气也透不过来,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种痛苦能够和我此时此刻所感觉的痛苦相提并论。这种痛苦是那样的锐利,那样的深刻,那样的复杂,那样的沉重。父亲,您是安心地走了,可您留给儿子的却是永远的悲与痛啊!
那天晚上,我为父亲守灵。冥冥之中,总觉着父亲在呼喊我的名字。我长跪在父亲的床头,为父亲点香、烧纸,真想扑进父亲的怀里,再享受一下父爱的温暖,再聆听一次父亲的教诲。父亲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那副拐也无声无息地立在墙角,蜡烛伴着我悄悄流泪,夜风伴着我嘤嘤啜泣。悲哀的苦痛,浸透身心,像时光一样绵长,分分秒秒挥之不去。
在夜的深处,我守着父亲的遗像,守着那副木制拐杖,如同守着一段过往的岁月,如同守着一泓深情的相思,如同守着一帧美丽的图画!
该入殓了,我把那副木制拐杖擦得干干净净,放在了父亲的身边,让它永远陪伴着父亲,它可是陪伴了父亲十余年啊!
自从父亲走了的这些日子里,每每独处之时、每每夜深人静、每每黎明时分、每每看到父亲的照片或写给父亲的文字,我就会想起父亲。一想起父亲,眼泪就止不住地流。这细腻的悲伤刻在岁月上,只要不经意间一触摸,心尖就疼痛难忍。
父亲,岁月无痕,我对您的思念无尽啊!有多少个静寂的夜晚,儿子都是伴着思念的泪水入梦,也只有在梦中儿子才能尽情地享受无边的父爱呀!儿子记不清多少次在梦中与您相聚,向您诉说工作和生活中的喜怒哀乐,醒来则是泪湿枕巾,更加的惆怅与无奈。无论我做何等的努力,都赶不走那如影随形的思念。思念如一股温暖的春风,穿越时空,透过心窗,又涌动起心海的涟漪:世间多少事,莫过生死别啊!
父亲的一生是平凡的一生,也是伟大的一生!父亲那慈祥谦和、正直善良、朴实倔强、乐观通达的品性,让我受益终生。我从一个不懂事的孩儿,一步步走向成熟,最终成为一名正县级领导干部,其中饱浸着父亲多少心血和汗水啊!
寒来暑往,花开花落,一晃四十七年过去了。工作中,我有过失败的沮丧,也有过成功的喜悦,而最大的收获,是从父亲那里得到了爱,也学会了爱。我曾把对生活的体验和人生的感悟,写成散文,发表出去。父亲知道后,很是高兴,对我能对人生作深层次的思考,大加赞赏。我深知,这赞赏里,充分体现着一个为人父者对儿子的挚爱和厚望。我很感谢父亲,父亲不仅给予我生命,而且给予我诗一样生活的勇气和工作的动力。虽然贫困的家境没有给我留下什么财产,但贫困背后所蕴藏的人生财富却是最宝贵、最富有的。它让我坚强、催我奋进、使我自强自立。
回首往事,我真切地领悟到:父亲就是一首诗,一首阅读不透、回味无穷的长诗。拥有这首厚重深邃的诗,不管前行的路途上,有怎样的荆棘和崎岖,我都会从这首诗里,获取知识、力量和勇气,一路高歌地去披荆斩棘,踏平坎坷成大道,铸就人生的辉煌!
真的,是父亲的诗意人生,使我明白了什么是伟大无私的爱;是父亲的言传身教,使我明白了生命的意义在于拼搏与奋斗、坚韧与充实。父亲这首诗的光芒,给我照耀出一条通向光明的人生路途。
父亲啊,您的确是一首诗,是一首韵涵精深的长诗,令儿子永远也读不透、读不完!
父亲这首长长的诗行被残酷无情的岁月河流淹没整整十年有余了,我像是缺少了支撑一样,感觉到一片迷茫,感觉到十分的泛味、孤独和无助。
但是,父亲的诗魂并没有泯灭,一直激励着我奋力前行,且永远为我标示着人生的道路与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