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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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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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虔诚拜先生

在一篇文章中,我读到这样一句话:“人生在世,最难控制的其实是自己的内心,从而滋生出种种欲望,令人追逐不休。”扪心自问,我何尝不是如此呢?!打小,我内心深处就有着拜谒“聊斋先生”的欲望。滋生出这样的欲望,缘于聆听聊斋的鬼怪故事。

记得60多年前的一个雨后初晴的夏夜,凉风习习,街道两边的花香微微,三五成群的纳凉男女凑在一起,唠家常里短,道生活趣事,舒心惬意;有几个顽童,追逐着忽上忽下、忽快忽慢、闪烁飘动,仿佛天上掉下来的星星般的绿色幽光,一路喊叫、一路欢笑;池塘里的青蛙,跳上“舞台”,来凑热闹,“呱呱呱”地叫着,犹如在开一场演唱会;父亲带着我,和一群小伙伴儿席地而坐,围成一个圆圈,圈子中央坐着一位古稀老人。他上身着一件白色粗布短衫,下身穿一件黑色粗布短裤,黑黝黝的脸上长着密匝匝的胡子,那一双眼睛深邃明亮,看上去很有神,一副宽边眼镜架在鼻梁上,给我一种儒雅谦和的感觉。听父亲说,老人叫王荣敬,我得管他叫爷爷,是个老学究,特别善于讲故事。那晚,他讲述的是《聊斋志异》中最经典最好听的鬼怪故事之一《画皮》,那么绘声绘色、那么娓娓动听,迷人极了。当听到“厉鬼赶上王生,挖出了他的心”情节时,我不由得浑身哆嗦,双眼充满被厉鬼追捕般的恐惧。

听完鬼怪故事回到家,我让父亲陪着才敢去了一趟厕所。刚进入梦乡,竟然就梦到女鬼张牙舞爪地扑来,要挖我的心,吓得我大喊大叫。母亲把我推醒,轻声问:“孩子,是做梦了吧?”我把梦中的恐怖情景学说了一遍,母亲噗嗤一下笑了出来,摸着我的头,温柔地说:“孩子,鬼怪故事最吓人,以后就不要去听了。”被生动有趣的鬼怪故事诱惑着,我哪里肯听母亲的话,每天晚上继续去听爷爷讲聊斋、说鬼怪。渐渐的,先生和他的鬼怪故事,便烙印在我的心灵深处。直到上了高小,那些鬼怪故事,依旧鲜活在我的脑海。暑假里,再次聆听爷爷讲述《画皮》的故事,我似乎明白了,这个故事有力地揭露了现实生活中骗人害人的两面派蛇蝎心肠和鬼蜮伎俩,告诫人们要善于识破害人精形形色色的伪装,避免上当受骗。由此,我领悟出“远离邪恶,心存善念,多做善事”的道理。在爷爷那里,我还得知,先生是山东淄川人。当时,我就想,我们同属于山东省,应该去看看。可我向父亲说起这件事时,父亲却说:“孩子,虽说都是一个省的,淄川离咱这里少说也得有五六百里地,咋去啊?”我天真地说:“走着去呗!”父亲笑了笑说:“说着容易,真的要走着去,看不把你累个半死!”无奈,拜谒先生的欲望,只好藏在心底。

1986年,身在军营的我,看《聊斋电视系列片》时,听到主题曲《说聊斋》:“你也说聊斋,我也说聊斋,喜怒哀乐一起那个都到那心头来。鬼也不是那鬼,怪也不是那怪,牛鬼蛇神它倒比正人君子更可爱……”这首风格独特、诙谐幽默,且带有戏曲韵味的民族声乐作品,一下子又激发出我拜谒先生的欲望,且一日浓似一日。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成行,我便时刻等待着机会。谁知,这一等就是31年。

2017年7月,《东方散文》杂志首届“国际东方散文奖”颁奖典礼,在山东淄博举行,我的散文《泪水寄向故园流》荣获铜奖,并成为签约作家。已经退休的我,有更多的时间任由自己支配,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于是,我决意赴会,利用这次机会前去拜谒先生。却未料,计划赶不上变化,颁奖典礼结束后,大巴车直接把我们从淄博拉到高青县常家镇蓑衣樊村住宿游览。与先生擦肩而过,一缕遗憾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

时光飞逝,一转眼6年过去了。2023年10月30日晚8点36分,《大雅散文》平台推出一则“文化动态”:《【东方散文】创刊十五周年暨鲁中笔会通知》。打开链接,我看到会议议程中有先生书馆、故居、柳泉、墓园等采风内容,兴奋不已,遂报名参加。这次终于可以了却拜谒先生的夙愿,心情格外激动!

许是先生泉下有知,早就派遣狐仙奏报天庭之故吧,前往书馆采风的那天上午,天气格外好,蓝天白云。初冬艳阳暖暖的,微风不燥,我的心情极佳!可临近先生书馆时,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我真的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虔诚,怎样的姿态,去拜谒先生,与这位享有“世界短篇小说之王”称誉的大师,穿越几百年的时空,作难得的相见?!

先生的书馆,原系明末户部尚书毕自严故居的一部分,位于淄博市周村区王村镇西铺村,历史上为淄川县辖地,1970年划归周村区。初冬的西铺村,清爽洁净,给我一种神秘的感觉。这种神秘感,无疑缘于先生和他的鬼怪故事。暖暖的阳光肆意洒落,温暖着每一位拜谒先生的人。穿过一条厚重的青石板铺就的街巷,走近书馆,高悬在古朴壮观门楼上的“蒲松龄书馆”5个镏金大字,映入眼帘。唯恐打扰了先生和毕府的雅静,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庭院,绰然堂迎门而立。此为书馆内核心建筑之一,是毕自严为后世子孙所建的学堂,也是先生在毕府执教、读书、写作、生活的主要场所。凝视着青砖灰瓦,飞檐斗拱的绰然堂,我的思绪飞扬起来……

先生于明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年),出生在淄川蒲家庄一书香世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室名“聊斋”。先生在兄弟4人中排行第三,天性聪慧,喜爱读书。先生初应童子试,即以县、府、道三第一补博士弟子员,文名藉藉诸生间。康熙四年(公元1665年),蒲家因妯娌不和,兄弟分家,先生只分得“农场老屋三间”,此后数应乡试不第,生活陷入困境。为了全家5口人(时已有二子一女)的生计,也为了开阔眼界,先生遂于康熙九年(公元1670年),应同邑好友、江苏宝应县令孙蕙之聘南游,出任幕宾,帮办文牍。然而,这种代人歌哭的差事,终究难圆先生的科举梦,随即辞幕,于第二年初秋北归。先生归来的七八年间,人生道路,崎岖难行,举步维艰,有诗为证:“与君共洒穷途泪,世上何人解怜才”;“自分穷愁惟我甚,何期憔悴与君同。”怎一个“穷”字了得!在古代,“穷”,是没有谋生的职业;“贫”,才是无钱财。先生满以为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一定会顺利通过科举考试,而一展鸿图。未曾想过,事与愿违,令其感慨万千:“痛哭遥追阮嗣宗”“独向陇头悲燕雀,凭谁为解子云嘲?”先生抒发出壮志难酬,且不为世人理解的苦衷;先生表露出蔑视世俗庸人,并以怀才不遇的杨雄自比的清高情怀。康熙十八年(公元1679年),年届“不惑”的先生,应同邑毕家聘请,进入毕家。为人谦和,宽容大度,才华横溢的先生,与毕家人融洽相处30年,缔结了深情厚谊。同时,先生也为自己营造了一个读书、应试、著书的安定生活环境。有幸的是,毕府的主人,尚才、赏才、用才,为先生搭建了一个展示才华的平台。写至此,我想到了《东方散文》,就是这样一本民刊,却为全国各地文友搭建了一个绝好的交流平台。正如大当家谭延明先生在致《欢迎词》中所说:“一次次笔会,一场场交流,不仅仅开阔了视野,还促进了文学的交流,通过东方散文搭建的交流平台,先后有近20人加入了中国作家协会,70多人加入了中国散文学会和省作家协会,加入地市级作家协会的作者不计其数。”由此可见,平台至关重要,一个好平台决定了一个人的好舞台,平台高则起步高,起步高则实力强,有实力才能在机会到来时,抓住机会,展示自我。毕府的主人,“慧眼识珠,冰心见月”的真知灼见,令人钦佩和赞赏;《东方散文》的当家人,“搭建平台,丰富载体”的远见卓识,更加令人钦佩和赞赏!

怀揣着一种绵绵不绝的追思怀念之情,我们来到淄川区洪山镇蒲家庄的先生故居。这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农家建筑,在抗日战争中遭日军焚毁,1954年依原貌修复;1958年政府设立了管理机构“蒲松龄故居管理委员会”,对其进行妥善保护;1977年公布为山东省文物保护单位;1980年扩建为先生纪念馆,占地面积5000多平方米,设有5个展厅,馆藏文物13000多件,有先生生前的文物和各种版本《聊斋志异》以及蒲学研究的论文、专著等;2006年5月25日,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先生的故居院落,坐北朝南,前后四进,西有侧院。门前有几株古槐,荫翳天日,郭沫若1962年题写的“蒲松龄故居”5个金字门匾,高悬于大门。院内月门花墙,错落有致,山石水池,相映成趣。北院正房3间,为先生的诞生处和其书房“聊斋”。室内陈列着先生流存于世的唯一一幅画像,是他74岁时,小儿子蒲筠请寓居济南的江南名画家朱湘鳞所画,现为国家一级文物。画像上的先生,身着清代贡生服,头戴红顶小帽,手捻银须,端坐椅中,相貌清瘦,目光深邃。画像上方,有先生亲笔题跋两条:“尔貌则寝,尔躯则修。行年七十有四,此两万五千余日。所成何事,而忽已白头,奕世则尔孙子亦孔之羞,康熙癸巳自题。” “癸巳九月,筠嘱江南朱湘鳞为余肖此像,作世俗装,实非本意。恐为百世后所怪笑也。松龄又志。”跋后钤有6枚不同款式的印鉴。此画像以高度写实的技法,描绘了先生的晚年状态。南院有平房2间,旧称“磊轩”,是以先生长子蒲箸的字命之。西院系新建的陈列室,有蒲氏家谱、手迹和其多种著述以及英、俄、日、法等外文版本。聊斋正房后为6间展室,展出中外蒲氏研究家的多种论著,以及当代文化名人的书画、题词100余幅。有老舍的:“鬼狐有性格;笑骂成文章。”有陆定一的:“憧憬光明痛恨封建,假托狐鬼以作寓言。”有侯宝林的:“前辈著书谈口技,后人研究乃相声。”一幅幅苍劲有力,潇洒自如的题词,高度评价了先生《聊斋志异》一书的思想意义和艺术特色。更有西侧院北墙根翠竹掩映中的黑色石碑上,镌刻着的郭沫若题联:“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他对先生及其作品,亦是给予比较正确的评价。

肃立在小院中先生身穿公服,右手轻捻银须、左手紧握书卷的白色全身坐像旁,我和文友们纷纷合影留念。先生的坐像背后是一片竹子,虽说已是初冬时节,枝叶依然是翠绿翠绿的,偶有黄色叶子点缀其间,与先生的白色坐像相映生辉。竹子的潇洒挺拔、清丽俊逸,象征着先生的君子风度;竹子的空心谦和、内敛低调,象征着先生的虚心品格;竹子弯而不折、折而不断,象征着先生的铮铮傲骨;竹子生而有节、竹节必露,象征着先生的高风亮节……拍照的那一刻,我心中陡生一种别样的感觉,一种莫名的柔柔情愫,自心间氤氲升起,向浑身散开。我幻觉着先生浑厚的谈鬼说狐声音响在耳边,那声音好似发自坐像底座,好似发自竹林深处,好似发自书房“聊斋”,极富穿透力和感染力。我感觉,那声音只是为我一个人而发,声声叩击我的心坎,激荡我的心扉。我知道,先生一生坎坷,自年纪轻轻中秀才后,几十年内屡应乡试,冀博一第,以施展自己的宏伟抱负,然文章憎命,终困场屋,潦倒一生,直至康熙四十九年(公元1710年),才被援例为“岁贡生”,得一“候选儒学训导”之虚衔。先生坎坎坷坷、风风雨雨,一路走来,实属不易,却还能抱定坚毅的人生信念,是很了不起的!令人欣慰的是,先生自71岁撤帐后,回归故里、回归田园、回归闲暇时光。因儿孙满堂,抱卷自适,舒适安逸地度过了一段自己都能被感动的日子。可好景不长,夫人刘孺人于康熙五十二年(公元 1713 年)患了一场大病,呻吟40余日后去世。先生五内俱摧,自此情绪低迷,精神不振,郁郁寡欢,于康熙五十四年(公元1715年)正月二十二日,倚窗危坐而卒,追随夫人而去。悲哉!痛哉!!惜哉!!!

走出蒲家庄青砖拱门,我在北侧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蒲松龄故居”黑色石碑前,留下了一张影像。然后,我便进入热闹非凡的聊斋城。此城是蒲家庄村民在柳泉、先生墓等历史人文景观基础上,开发建设的大型园林式景区。整个聊斋城,以“聊斋故事”为主题,用先生当年的生活场景及《聊斋志异》部分故事情节为蓝本,穿插布景,包括柳泉、墓园、聊斋宫、狐仙园、石隐园、演艺广场、柳泉古道、俚曲茶座等景致,现已形成体现蒲文化、聊斋文化特点的江北文化园林。漫步聊斋城,人间尘世之烦恼,都市闹城之喧嚣,即刻抛到九霄云外,自然而然地沉浸在先生笔下所描绘的狐鬼仙妖世界中。信步而行,可见拱桥、流水、石景、亭廊、奇树,景美心醉。我痴痴地幻想着,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刻,目睹狐仙的现身。我的脚步伴随着心跳,愈加清晰地感觉到踏响了历史的音符,感受到鬼怪文化的魅力!

行至沟底,我看到在一个方池内,有一眼不起眼的四方型井,井里有水,但不知道多深。水面上漂浮着些许枊叶,水是清澈的,在阳光照射下呈现出透明的深绿色。却不知,这就是鼎鼎有名的“柳泉”。这方井,因常满常溢故名满井,又因周围植柳,亦称“柳泉”。一滴水可以折射太阳的光辉,一棵树可以让冬天变得很有姿态。方池外边生长着一棵粗大的柳树,忠诚地护卫着“柳泉”,其叶子有点泛黄,却依然在寒风飒飒中翩翩起舞,彰显着生命的力量和不屈的精神!方池里边立有一块黑色石碑,上书两个蓝色大字:“柳泉”。这是当代著名作家沈雁冰,于1979年2月手书的。据载,当年,这里是青州府通济南府的交通要道,路人熙熙攘攘。传说先生曾在泉边茅亭下设茶摆烟,每逢路人经过,便邀其休息,请其谈狐说鬼,借以搜集素材,创作《聊斋志异》。先生非常喜欢“柳泉”,故自号“柳泉居士”,并刻有一枚柳泉肖形图章。在先生撰写的《募建龙王庙序》碑文中,称此泉“水清以冽,味甘以芳,酿增酒旨,瀹增茗香”,并称“予蓬莱不易也”。时下井里已没有了昔日喷涌而出的泉水,但茅亭俨然,垂柳依依,当年胜景,依稀可见,游人慕名,必至“柳泉”,留下影像。在“柳泉”外侧,还置放着一方石桌,先生端坐在那里,左手持《聊斋志异》书卷,右臂微屈前伸,五指张开,正绘声绘色地给孩子们讲鬼怪故事。小男孩左手背后,右手前指;小女孩右手托腮,瞪大眼睛,听得入迷。我和李婷妹、董光巨弟,分别一左一右地与先生比肩坐在圆圆的石凳上,充当了一回小学生。望着先生脸上光彩四射,我似乎听到了他谈鬼说狐话妖怪的娓娓动听的声音。俗话说,心诚则灵。我觉得,只要心存诚意,躬身倾听,就能感受到先生这穿越时空的律动。不知是谁,打开手机音乐,播放起歌曲《说聊斋》来:“笑中也有泪,

乐中也有哀。几分庄严,几分诙谐。几分玩笑,几分那个感慨。此中滋味,谁能解得开……”随着岁月的沉淀,我愈发觉得这首歌曲经典。许多游客争先恐后地在这里合影留念,我知道,人们所敬仰、所怀念的,是先生的聪慧好学,才华横溢!

循着游人足迹,我来到先生墓园。墓园占地1000多平方米,内有古墓30多个,古柏30多株,古木阴翳,郁郁葱葱。先生的墓位于西北隅,是一长条状,一头高一头低,封土高2米许,是先生与夫人刘孺人的合葬墓。四角碑亭内,立有同邑张元撰《柳泉蒲先生墓表》石碑一座,碑亭前新立有文学巨匠沈雁冰书写的“蒲松龄柳泉先生之墓”石碑一座,石桌上摆放着一束鲜花,为墓园营造了庄重而温馨的氛围。听导游讲,在当时的民间,有“携子抱孙,世代出功勋”之说,故先生的墓地,是“携子抱孙”的墓葬格局。

临别时,我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墓碑,似乎触摸到先生粗糙的肌肤。面对墓碑上先生的名字,我虔诚地躬身施礼,寄托无限哀思和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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