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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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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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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前些天,回河北老家探亲的我,无意间得知,战友刁炳连家里,珍藏着一张我们当新兵时的合影照片,我立即骑着电动车,前去探个究竟。

果然有这么一张照片,那是半个世纪之前的一个春日,我和同乡战友孙印海、刘印池、杨风义、刁炳连,与老班长郭玉宝、老兵魏民、裴起财,在山西临汾照相馆拍摄的。

黑白照片已经泛黄,且有部分缺损,但人物面貌依然清晰。照片上的我们,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和为人民服务徽章,分外醒目。我如获至宝,马上翻拍下来,找人进行了修复。

这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储存着许多岁月的沉淀,许多感人的故事,许多生命的密码,许多难以忘怀的信息。

凝视着照片上一张张充满青春气息的脸庞,瞬间唤起了我久远的记忆和思念。

那是1970年12月25日,带着父老乡亲的殷切嘱托,我加入了绿色方队,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新训生活。

新兵连没有温暖的住所,没有舒适的床铺,在简陋的房间里,稻草铺就的大通铺上,一字儿排着十几名刚刚走出梦境的新兵。

就是在这样的草铺上,在每日紧张艰苦的军训之余,指导员和排长,经常同我们这些新兵,一起聊家乡风情,童年趣事;谈新训感受,人生追求;道从军甘苦,战友情谊,倒也苦中有乐。

渐渐地,想家的煎熬变成了训练的动力,思母的泪水化作了柔韧的汁液,融入全身。

一月过后,佩带上领章帽徽,神气地站在照相机的镜头前,我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我是一名军人了。

1971年1月25日,我们十四名新兵,在排长张珍的带领下,乘坐绿皮火车,经过整整一天的旅途劳顿,由河北武安来到北京军区驻山西临汾某部。

映入我们眼帘的,没有庄严的营门,没有漂亮的营房,没有绿茵的草地,没有高大的树木,有的只是一块刚刚迁出棺椁、坑洼不平的墓地,以及坟坑边随风摇曳的枯草,还有就是东面紧傍土坎子搭建起来的几间简易土房。

简易土房前的空地上,站着七八位老兵,正敲锣打鼓地高喊着:“热烈欢迎新战友!”“热烈欢迎新战友!”

此情此景把我惊呆了:这哪里是我梦寐以求的军营,分明一个“北大荒”!

年过半百的老主任马志敏,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赶忙解释说:“我们部队正在初建时期,各方面条件都很差,同志们得过一段苦日子。不过,时间不会太长的。”

军营里没有水,吃的用的水要到军营外一口水井里去打去挑;军营里也没有食堂,在一家工厂内,一间破旧的房子里、破旧的圆桌上,摆着一大盆面条、一大盘咸菜,这便是我们跨入军营门槛后的第一餐。班长说,这还是特意招待我们新兵的。

吃完饭,回到了“营房”,我就着小油灯,爬在“床铺”上,写下了到新军营后的第一篇日记。同时,也写下了对军营的感受,对未来的畅想。

那简易土房的房顶东高西低,我正好睡在西面,早晨起床的时候,必须猫着腰穿衣服,稍不留意就会碰到房顶上的木头。遇到雪雨天,房顶经常漏水,我们只好或放上脸盆接水,或挂一块塑料布遮挡漏水,听着那叮当叮当、噼啪辟啪的交响曲,心里特别不是滋味儿。

然而,就是这样的简易土房,我们也没有住多久。为了拆掉简易土房,改建成砖窑洞,我们便搬进了帐篷。

一个寒冷的冬夜,刚刚吹过熄灯号,呼啸的北风便刮了起来,钻进东摇西晃的帐篷,钻进我们的被窝。虽然帐篷里生着一个小火炉,却无济于事。

半夜,战友们都被冻醒了,只好穿上棉裤、棉袄,缩成一团,挨到天亮。我心里暗暗埋怨自己的“命运”不济,到了这么个“白天兵看兵,晚上兵看星,吃的窝窝头,点的小油灯”的鬼地方。

早晨起来,走出帐篷一瞧,呵,好大的雪呀!

冷风裹着雪花,铺天盖地而来。远处的山峰,近处的乡村,眼前的帐篷,都笼罩在一片雪帘雾障里,依稀可见那簇簇枯草和仅有的一棵小榆树在瑟瑟发抖。

战友们编了一句顺口溜:“北风呼呼好荒凉,坟地一片秃光光;杂草丛生人少行,仅有一树遮寸光。”

那场雪下得很大、很久。

雪停后,我们在帐篷前堆了两个大雪人,又在雪人胸前写下了“艰苦奋斗、建功立业”八个大字。排长樊俊胜看到后,走过来表扬说:“写得好,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精神!”

我想,这或许是大自然给我们这群新兵上的第一堂生动的人生课吧。我也深知,这片土地,隐藏着对军人奉献和牺牲的由衷期待!

为改变这种状况,开春后,我们官兵一起并肩“作战”,边盖房、边植树。

说不透大家身上的那股子劲缘自何处,搬砖、拉砂、和灰、推车、担水,一个个如猛虎下山。

经过艰苦奋斗,一幢幢崭新的青色瓦房平地而起了,一行行绿色的树木苍翠挺拔了。

当我创作的《夏有荫》一文被《解放军报》头版头条发表时,当此文获得“全国林业好新闻”二等奖时,当山西省人民政府授予的“植树造林模范单位”镜匾挂在营门口时,当此文连同山西省人民政府颁发的奖状被北京军区博物馆收藏时,我们沸腾了,纷纷摄影留念、赋诗写文,编织着一串串理想的花环。

战友们又兴奋地编了一句顺口溜:“喜看营区树成片,往昔旧貌换新颜;夏日有荫风景好,生活环境大改观。”

当时,军事训练也是非常严格艰苦的。

烈日当空,暑气逼人,我们练习步伐、练习刺杀、练习瞄准、练习投弹……

汗水湿透军装,汗珠从额头滚到脸颊再淌到嘴角,苦苦的、涩涩的,这叫夏练三伏,以提高军人的耐热能力。

大雪纷飞,滴水成冰,我们练习摸爬、练习滚打、练习越野、练习搜索……

双手冻得红肿,汗水夹杂着雪水,头发湿漉漉的,因为天冷,汗珠子还没滴落下来便已经结冰,这叫冬练三九,以增加军人肌体对寒邪的抵抗能力。

在思想上,我做好了吃大苦、耐大劳的充分准备,特意把孟老夫子的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的名言,写进日记、记在脑际,以此激励自己。

即使如此,我还是被紧张严格艰苦的军事训练折腾得一败涂地。

最令我头疼的是刺杀。我的刺杀动作总是做不到位,每次训练时,排长都会把我叫出队列,单个施教。

军中有句名言:不怕调皮捣蛋,就怕单兵教练。

听到排长“开始”的口令,我就高喊着“杀、杀、杀”,机械地突刺起来。突刺不了几下,我就觉着两腿发软,胳臂酸疼,动作更不规范了。

排长火了,毫不留情地把我训斥一顿,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这下,排长更火了,大声吼道:“你知道吗,军人有泪不轻弹!”

排长的话,就像一把利刃,直戳我的心窝,直捅我的灵魂。我用袖子使劲地擦了一把泪水,高声喊道:“排长,我知道了。”

排长再次喊出“开始”的口令,我便又高喊着“杀、杀、杀”,勇猛地突刺起来。直到突刺近百下,排长才喊出“停止”二字。虽是数九寒天的季节,我依然是汗涔涔的。

仅仅三天,胳臂便又红又肿。尤其是晚上,胳臂火烧火燎,疼得我浑身冒汗,彻夜难眠。

排长找我谈心,动情地说:“记住,咱当兵的人,是和‘吃苦’二字有着不解之缘的。只有勇于吃苦,乐于吃苦,树立信心,战胜困难,才能完成从老百姓到合格军人的转变。”

听了排长一席话,我深受教育,暗暗地攥紧了拳头。

打那天起,我变得坚强了。每天晚上,我悄悄地跑到训练场练上一小时。排长看到我的刺杀技术提高了,很高兴,在排务会上表扬了我。

训练强度一天天加大,训练科目一天天增多。

这是个咫尺难辨的寒夜,一阵短促的哨音把我惊醒。只听见班长小声催促道:“不准开灯,赶快打背包!”我知道,又是紧急集合,便以闪电般的速度,着装、打背包、挎水壶、取枪,第一个冲了出去。

集合完毕,部队首长下达了急行军的命令。

夜风正紧,刀子似得割痛我的脸孔。

约莫半个小时后,开始下雪了。先是小朵小朵的雪花,柳絮般飘舞着;然后越下越大,一阵紧似一阵,风绞着雪,团团片片、纷纷扬扬。顷刻间,天地一色,风雪迷漫了整个原野。

我们顶风冒雪继续奔进,只是脚下的路逐渐艰难起来,两条腿像灌了铅似地提不起来,背包也仿佛秤砣一样直往下坠。我顽强而固执地跑着,一步步都充满着艰辛和疲惫。

终于到达了目的地,我一下子瘫坐在雪地上,张着嘴巴狠劲地喘息着,内衣因汗湿紧紧地贴在身上,冷风一吹,冰凉冰凉的。

小憩片刻,便原路返回。

谁知,刚走了十几步,脚下一滑,左脚腕扭伤了,钻心得痛。我紧皱着眉头,咬紧牙关,忍受着痛楚,硬是一瘸一拐地坚持到最后。

小结时,首长表扬了我,战友们也私下送给我一个“拼命三郎”的绰号。

还有一次,是凌晨四点进行的夜行军训练。

出发时,天空飘洒着小雨。跑出市区,来到郊外,雨就哗啦啦下大了。

接到穿越一片密林的命令时,老天爷好像要和我们作对似的,雨越下越密,风越刮越大,树林间雾气升腾,漆黑一团。衣服和背包全部被雨水淋透了,鞋子里面也灌了水,觉着背包死人一样沉,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前进。等走出了密林,天已放亮。

集合好队伍,我们背对着一条不是很宽的小河沟站立,等待首长讲评。

谁知,首长没有讲评,而是嗓音洪亮地喊了声:“立正,向后转,起步走!”

军令如山。我们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便义无反顾地踏进排水沟,趟了过去。

那一刻,我切身体认到,什么叫做“令行禁止”。

军事训练过程中,不仅要完成规定动作,还要完成自选动作,时间紧、任务重,其辛苦可想而知。但是,每当圆满完成军训任务,受到上级表彰的时候,辛苦的影子早被抛到脑后,剩下的就是庆祝会上又说又笑的欢乐了。

人们常说:“当兵的艰苦奋斗精神是最强的。”

这话一点儿都不假。

我刚到临汾某部那阵子,生活条件可差啦。因为是初建时期,没有一点儿家底,加上部队正担负着繁重的国防施工任务,劳动强度很大,办伙食仅靠国家正常的标准供应是远远不够的。大米和白面馒头不管够,分着吃,连新鲜蔬菜也没有,更别说肉食了。

尤其是早饭,用抽走淀粉的玉米面蒸出的窝窝头,又苦又涩,难以下咽。我只能用一小块咸菜疙瘩,就着吃上半个窝窝头,还得干挖掘罐沟、清除锈迹的重活。不到半晌,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肚子咕辘辘地叫,头也有些眩晕,没有任何零食可以充饥,我只能咬着牙坚持着。走在下班的路上,眼前金星乱飞,腿脚似有千百斤重。

面对艰苦的生活环境,部队首长决定:开荒种地。

正课时间搞施工、搞训练,没有工夫搞生产,我们就利用中午、晚上和星期天时间,加班加点,见缝插针,一镐一锨地劈坡造田,在边角地、空闲地种植小麦、玉米、花生、各种蔬菜。

不过几年,我们便开出荒地二十多亩,还在汾河岸边种了二十四亩稻田。另外,我们还自己动手,养猪养鸡,建立大棚,增加收益。很快,便彻底改善了生活条件。

有人说,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事情会慢慢地淡出记忆。可在我的记忆仓库里,老班长郭玉宝,对我关心爱护帮助的许多往事,依然清晰如昨。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日,当憨态可掬的我,跨进陌生的军营,顿觉“西出阳关无故人”时,是老班长郭玉保,第一个走到我的面前,给我送来亲人般的关爱。他掏出手绢,轻轻地擦去我脸上的灰尘,爽直地自我介绍说:“我叫郭玉保,是你们的班长,以后咱们就并肩战斗了。”说完,边帮我卸背包,边笑着说:“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

走进宿舍,老班长为我倒了一杯开水,打来一盆洗脸水,还为我铺好床铺。在老班长看来,这只是个平常的举动,却使我犹如置身于家的氛围。

当晚,老班长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便进入了我的日记。

夜半时分,窗外的寒风呼啸起来。

朦胧中,我感到身上沉甸甸的,睁眼一瞧,是老班长为我盖上了一件棉大衣。我欠起身想说句什么,他却做出一个制止的手势,并轻轻地为我掖掖被角,转身回到自己的铺位。

那一刻,一股暖流涌动在我的周身,两眼顿时模糊了。

最令我难以忘却的,是那回实弹投掷。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胆怯,握弹的右手老是发抖。老班长喊了声:“投!”我使劲抬起右臂,不料,手榴弹从手中滑落,掉在了身后,咝咝地冒着青烟。我手足无措,木头人似地站在那里。老班长一步跨到我的身后,迅疾地抓起冒着青烟的手榴弹,甩了出去。随即,他一把推倒我,顺势压在我的身上。

轰的一声,手榴弹在不远处爆炸,掀起的尘土厚厚地盖在老班长的身上。他抖抖身上的尘土,看我安然无恙,笑了;我拉着他的手,哭了。

有一个星期天,吃早饭前,老主任马志敏笑着向我们宣布说:“近段时间,因为施工和训练任务繁重,没有让大家休息过,今天就放假一天,大家可以好好玩一玩,逛逛临汾城。”

官兵们边使劲鼓掌,边大声呼喊:“好!好!”

吃完早饭,在老班长的带领下,我们八个人排成一队,身背绿色挎包,神情威武地进了临汾城。一进城,老班长就把我们领到了照相馆,自掏腰包照了合影。于是,便留下了这张珍贵的黑白照片。

沿着老班长的视线,我憋足劲,渐渐地长大、成熟。

第三年,我当了班长。

闲暇之时,老班长经常找我谈心,教我怎样带兵,怎样管理,怎样训练。老班长的话语,如一条清澈的小溪,缓缓滋润着我的心田。

一个淫雨霏霏的秋日,战士小李因站岗问题和我发生矛盾。我几次同他谈心,均不欢而散。老班长知道后,耐心细致地去做小李的思想工作,很快化解矛盾,使我和小李和好如初。

深夜站岗时,老班长边陪我站岗,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当班长的一定要以情带兵,要把战士看成自己的亲兄弟,去关心,去爱护。”这句话,成为我的座右铭,一直伴随我度过三十载的军旅生涯。

当班长的第三年,也就是1976年12月17日,我提为干部。可老班长,仍是兵头将尾──班长。

宣布命令的那天晚上,老班长和我坐在白杨树下,促膝相谈大半夜。看着老班长为我而兴奋的神情,我忽然感到鼻子酸酸的。

老班长,我敦厚、慈爱的兄长啊!

1977年4月,部队决定让老班长退伍。我不忍老班长别我而去,想找首长求个情。老班长却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走留要听党安排,只是我真舍不得脱下这身绿军装……”

分别之时,我与老班长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泪洒肩头。

老班长是流着眼泪走的,我知道,他难以割舍的,是十余年的军旅情啊!

送走老班长的那天晚上,我写出一首小诗《他,带走了……》:

“班长该离队了,心中闷闷不乐。多么难舍啊,火热的生活。他,

凝望着军营的绿影;他,静听着醉人的军歌。突然,他摘下几片绿叶。深情地,轻轻镶进心爱的相册。于是,他带走了这几片绿叶。不,他带走的是一组绿色的军歌……”

1986年冬,一个飘雪的日子。老班长专程由黑龙江省鸡西市辗转数千里,来临汾看我。

晚上,我们手拉着手,话别后思情,叙战友旧谊,直至黎明。

第二天,我们披着风雪,照了一张又一张合影,让友情在这风雪之中定格。

2000年4月,老班长再次来到临汾,我们又相聚在当年曾服役的某部。踏着熟悉的军营小路,我们谈天说地,似乎又回到了往昔的岁月。

我陪同老班长参观了吉县壶口瀑布、运城解州关帝庙、永济普救寺、黄河大铁牛、西安秦始皇陵、兵马俑、华清池、大雁塔、黄陵县黄帝陵、延安革命旧址等,一路游览,一路留影,把我们的情谊印记在岁月的深处。

一晃,十六年过去了,我真的好想老班长。

2016年6月初,老班长突然发微信告诉我,要从上海来临汾看望我。喜不自胜的我,即刻从河北老家返回临汾,恭迎老班长的到来。

谁知,仅仅相聚两天,老班长就要离去,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顾我的再三挽留,执意要回上海。我知道,老班长是不想给我增添更多的麻烦。

这次短暂的相聚,更加浓郁了我们的情感,厚重了我们的友谊。送行那天,我心中充满着莫名的感动和感激,泪水始终在眼眶里打转……

捧着这张泛黄的黑白照片,那首《青春不散》的歌曲响在耳边:“翻开泛黄黑白照片,就让回忆悄悄放慢时间,以为未来很远,一转眼,竟过了好多年。曾经我们忘记时间,一起聊天可以聊到很晚,以为不谈永远,岁月却有老去的那天。不忘,似水流年;不见,纯真笑脸;往事,揉成纸团;思念,湿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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