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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小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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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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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

文/资小水

外公有一句名言:破坛子禁撞。

这话或许很多人都说过,但外公是说得最多的那一个。

外公说这话是有缘由的:他的身体一直不好。在我的印象中,他总是病着。也不知道是什么病,只听外婆和妈妈说是“老毛病”。而这老毛病其实就是肚子痛。肚子痛也没得出个原因,就是痛,经常的痛,冷不丁的痛,有时剧烈有时轻缓,像躲藏在外公身体里的一个喜欢恶作剧的顽童。

小时候常到外公家去,有时是去玩,有时是送节礼。许多时候他家的门总是虚掩着的,进得屋,没有别人,却只有外公一个人躺在床上,一问,又是肚子痛。因为常年痛的缘故,也没有去看医生,反正习惯了,唯一的治疗办法就是睡觉。搂着肚子,倦着身子在床上捱着那份难过的日子,直到疼痛缓解,就又起床做事。也有例外的时候,那往往是外婆在外面得了某人的“单方”,然后回家张罗着给外公弄一副“单方”吃。记忆中吃得最多的一副单方是猪肚炖啥的。单方里的其他几味草药忘了,猪肚却记得。因为不管那些草药怎么变来变去,永远不变的是作为药引的猪肚。猪肚吃了不少,病却不见好,而猪肚是外公最爱的下酒菜之一,于是便引来外公借病饮食的嫌疑。“单方”是外婆给找的,做药引的猪肚是外婆到屠户那里买的,关外公什么事呢?外公只管肚痛罢了。

外公有许多同年老庚,一个个都长得“金刚马汉”,全不像外公一副病歪歪的样子。时常出门或者上街,在大道或街上相逢,便会相互打趣。

“老庚啊,你还在呀?”

“我这身子骨,铁打的,阎王爷犯愁呢!倒是你那破坛子可得悠着点!”

“破坛子咋啦?破坛子禁撞呢!”

“哈哈,那就要看看哪个撞得过哪个呢!”

于是一阵哈哈,相互别过,那话儿也随了山野风飘散无踪。

然而事实却应验了外公的话,老庚们一个一个的走了,他却依然活在这世上,一副与阎王爷较劲到底的样子。得了空,他便在人前一个一个清点自己的老庚,哪些还活着,哪些已进了土粑。他数一个压下一根手指,直到把所有的手指压成一个拳头,没得压了,又一根一根复原,就这样反复几次,才算把死了的和活着的老庚们清点完,像是清点自己生活中的某些家当,要打个包,准备随时带着上路似的。清点完了,外公便又搬出他的那句永不变更的名言。

“唉,还是破坛子禁撞啊!”

然后就是一阵沉默,没有悲伤,只有沉默,久久的,似在回忆,又似在向往。

因了那肚痛病的反复无常,外公便有了另一句常挂嘴上的名言:我都是闻着土粑香的人罗。

说这话往往是别人劝他注意身子骨之类的时候,而说这话的时候他也总是表现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

“我都是闻着土粑香的人啦,怕啥?”

最初我不知道这话的意思,后来就知道了,大概是说一个人离死不远了。老家人对直接说死是有些忌讳的,于是就往委婉里说,比如某某老人去世了,不说“死”而说“老”。外公对自己行将离世的表达方式便是那句“闻着土粑香”的话。后来长大,因了外公的这句话,我居然对他多了几分肃然起敬。一个只有六十来岁的人,说到关于死的话题竟是那样淡然;而最让我感到心里怦然的是他的话除了对死的超然,还充满了一份对土地的挚爱——一个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农民对土地的真正的入骨入髓的热爱。在他的眼里,那能够生长出养活生命的泥土是芬芳的,而能够躺进它的怀里,即使对于充满恐惧的死亡也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因了对死的无畏,外公自作主张的决定,给自己修一座坟,打一副棺材。

修坟的地是外公自己看的。外公不是阴阳先生,但他却给自己找一了个自认为好的地方——一个野草稀疏的石坡。墓坑不好挖,只得用錾子往里凿,于是那坟除了山门在外,其余便完全在石坡里了。对于外公为什么选这里作为他的长眠之地我是知道的:这里是荒坡,不占地。对于一个靠土地过活,在土地里打了一辈子滚的老农民,土地在他的眼里该是何等的金贵啊!这么金贵的东西,他怎么舍得因了自己的息身之所给浪费了呢?

而事实是,这里确实是一个好地方。那坟修在半山之上,背后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庄稼地,一垄一垄的小麦、玉米、花生、红薯,一年四季更迭变幻着;山的左右则是错落掩映的松柏翠竹,林间鸣鸟啾啾,枝叶沙沙;山下便是一方碧水,水中青山白云悠游,锦鳞细浪追逐。能够守着自己挚爱的土地,这里不可谓不好;有如许幽雅景致,即使如我这般有几分小资情调的人,也觉着是一个绝好的息身之所。

寿棺是外公请人打的,原料是自家柴楼上的松柏木。那些木料虽为松柏,算得做棺木的上等材质,却太小,不成材,下不出足够宽的板料,然而外公却坚持着必须用。亏得那做寿棺的木匠是老熟人,又手艺精湛,才应允下来。外公呢,成天价陪着匠人,烟是烟茶是茶,每天好酒好肉侍候。数日下来,一副漂亮寿棺大功告成。外公喜滋滋跑上街,买来一桶黑色油漆自己亲自刷了,然后置于廊檐之下风干着。

此后的日子,外公的心里便有了着落。再后来,他又叮嘱着几个儿女,趁着自己过寿给备下了几套寿衣。这一回他是彻底安心了,自己的身前身后事全部安排妥了,而那句“闻着土粑香”的话他依然常常挂在嘴边,但却多了一种不急不躁心安理得的味道。

让外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早早为自己备下的坟和寿棺寿衣足足等了三十年才派上用场。而这,也真正应验了他的那句“破坛子禁撞”的话。

让外公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肚子痛的老毛病居然被医好了。

外公养了三男五女,却很少到女婿家走动。那一年不知因了啥,他到二女儿家去,吃过午饭他就要回。二姨不肯,说是带他去看一看他的老毛病;他平时总是犟,这一次居然同意了。那医生是和二姨同村的,两三里路就到了。去了,医生给看了,给抓了十几块钱的药就完事。外公很是恼火,后悔不该来,竟然花费了这么大一笔巨款。

那位医生我是熟识的,因为我曾经也是他的常客。小时体质弱,一年里总有那么几次因天气变化或者季节变换而病倒的时候,头痛、发烧或者拉稀,虽不是什么大病,却让人痛苦不堪。离家不远便是乡里的医院,可那里住的全是庸医,药吃了不见效不说,反倒愈加厉害,于是只好到远得多的那位儿科医生那里去。

一路走去实在是痛苦,可是知道那路的尽头有一个能够解除这种痛苦的医生也就坚持了下来。不到十里路,却似走了一个二万五千里的长征。总算到了,却排了长长的队。又只好忍着排队等候。终于轮到我了,那医生却不怎么正经看病,只一边问症状一边就开始抓药,最多往我腋下插一根温度计,打针是绝少的事,似乎知道我是小孩而体凉地给免了。药顶多两天的,裹在一个一个淡黄色纸包里,却留下一份不包,让我立刻吃下。开水早倒好了,不冷不热。于是吃一次药谢过医生就往回。回去的路是轻松而愉快的,因为所有的症状全然消失,身体轻松得可以飘飞,来时不曾见的美景全跑出来了。于是问妈妈用了多少钱。有时是一块,有时是一块五,决不超过两块。而我却说太贵,六次药只需一次就够了,可以省了五次的药钱,算算也就两三毛的。

后首知道外公居然花了十几元,我才释然了。

这实在是一笔巨款,在那样一个大家都不富裕的年代。然而吃完药,外公几十年的老毛病居然好了,而且是彻底好了。这样一来,外公又释然了,说是花了这么多钱,总算没有白费。他这个破坛子终于撞过了这一关,虽然他依然精瘦,但却不再时常搂着肚子倦了身子躺在床上苦捱那种让人不堪回首的日子了。他这个破坛子,就那样就着外婆和儿孙们给打来的老白干,烧着本地烟农种的老叶子烟又足足撞了三十年。

只是让外公不解的是,给他治好病的居然是一位儿科医生。

外公五岁上失了父亲,膝下尚有两个兄弟。而老外婆因失去丈夫哭瞎了眼。长兄如父,五岁的外公居然就要承担起家庭里长者的重担。

那时节兵荒马乱,屋外的大路上时常过兵。老外婆摸索着日日夜夜编了许多草鞋让外公站大路边卖。可怜五岁小童,一身薄衣,一脸脏泥,顶了烈日寒风向那些兵油子兜售瞎子母亲一晚又一晚的辛劳。草鞋织得绵实,很讨兵们喜欢,一哄就抢了个精光,却没有一个付钱的。外公没有哭,他只昂然向临时兵营的驻地走去,径直走向这群兵的长官,向长官讲明来意。长官被眼前这孩童的胆识所震撼,立即命令号兵吹集合号。

一眨眼的功夫,一个连的兵全部集合到了驻地操场上。长官说:“所有拿了这位小伙子草鞋的,把钱交上来。”

兵们一个一个走到长官面前,掏出了草鞋钱。钱全部收拢了,长官把钱交到了外公手里。外公接过钱,向长官做一个辑,道一声谢,又昂然离去。

听到外公这段带着传奇色彩的经历时,我很难想象一个五岁孩童去与那些如狼似虎般的兵们交涉的情景。要知道,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此时本应该在母亲的怀里撒娇啊!

外公家周围全是一山一山的松林,小的如碗口,大的需数人合抱,到了松果成熟时节,外公便到山上打松果子卖。树太大,外公的手太小,他就借了一根长绳绕了树往上爬,居然练就了一身爬树的绝技,许多比他年长的孩童都不如他。上得树,他在上面用竹杆子敲打,两个小弟在下面捡拾,然后一家子背到集市上换油盐钱。

十六岁那年,村里的男人们到邻近的罗泉挑盐,外公便偷偷地跟着跑去了。不需要谁吩咐,他只认为自己已是家里的男人,理应挑起这个家的重担。罗泉是千年的产盐古镇,那里产出的盐曾经获得巴黎博览会金奖。然而这里交通不便,所有的盐全靠挑工们沿着那蜿蜒在山间的石板路往山外挑。外公就是去做那样的挑工。

那些石板路我是看见过的,也曾在那上面走过,深深浅浅,坎坎坷坷,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洗礼,也不知留下了多少盐工的脚印。那些脚印里,一定有我外公的脚印,一个十六岁的半大男人的脚印。

我常常想,外公自小就在生活的泥水里摸爬滚打,经历了如许的风雨艰难,怎么又不会成为一个破坛子呢?然而生活还得继续,破坛子再破,只要还没散架就得继续接受生活的碰撞。

外公虽不识得字,但因了他的精明果干、村里人的信任,他做了一辈子的村长,由青年而中年,中年而老年。虽为村长,却廉洁自好,不占村民丁点便宜,一家老小十多口,即使饿得哇哇叫,也不曾做下半点损公利已之事。

那年公社里开党员大会,外公去参会。回来的路上,他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只好躺倒在路边的草坡下摊气。两眼昏花,四肢无力,而就在他身边的土坡下,地里的红薯已挣破了土。可他依然只是坐着,等到喘上一口气继续赶路。可是躺下了哪里还能爬起来啊,就在他奄奄一息的时候,一位家境较好的熟识村民挑着一担红薯路过发现了他,赶紧扶他起来,喂上几口水,递过来两根红薯。外公吃了红薯方才有了些力气,一步一挨回到了家。

正是因了外公的品质如此,即使在那个特殊年代批斗他时,村民们也不曾为难他。批斗会尚未开始,村民就找到下村里主持会议的公社党委书记,让他到时对村长宽松一些。公社书记也知外公为人,欣然答应。到了批斗会开始,党委书记先定了基调:“你们村长也是个党员嘛,就不用挂牌子、戴尖帽子、站高桌子了,就坐着。都是乡里乡亲的,有啥子不好说的呢?”于是外公成了唯一一个没有站着被批斗的人。

我终于知道,外公这副破坛子为何禁撞?那是因为他的那副破坛子里盛着的,只有对艰辛生活的乐然、对生死病痛的超然、对名利财富的淡然。

跪在外公的灵前,我没有流泪。我只对着他的遗像磕头,一个,两个,三个。又抽出一柱香为他点燃。我的手抖得厉害,点了许久也没有点燃。此时此刻,除了眼前那个干瘦的老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蓝色的天幕下,青山绿水间,山坡下, 一老一小,一前一后,那是我和外公在种罗汉豆。我们这里叫胡豆。村里人说:儿打老子。我不懂。后来懂了,是指这胡豆。取其音“胡斗”。世间哪能儿打老子呢?打了可不就是胡斗了呢?这是我们这里乡下人的特殊幽默。外公在前面打坑,我在后面往坑里扔“儿打老子”。我不知道该扔多少,外公说:“四颗五颗都不论。”我就伸出小手往篮子里抓去,不是三颗就是六颗,居然抓不准四颗和五颗。我就数,先四颗,再五颗。外公在前面飞快地打坑,而我在后面一颗一颗数豆种。

这是我对外公最初的记忆。我不知道在众多的记忆中,这么一个小小的细节为什么会那么固执地根植于我的脑海中。或许因了那胡豆与胡斗的有趣,或许因了那第一次参与劳作的新奇,或许因了外公那精瘦佝偻的背影……

而此刻,外公那瘦小的身子就躺在我面前的寿棺里。那寿棺经历了三十多年的等待,终于还是接纳了它的主人。被外公用油漆漆过的木面泛着陈旧的黑,全然没有了最初的光泽,一如外公的生命,在一瞬间黯淡下去。

“我怕要干成材块才会死哟!”外公对去看望他的大女儿我的母亲说。

三十多年前,外公就视死如土,现而今他更是毫不僻讳。把死说得那样淡然,一如说着一件平常的家长里短。而事实是,他在那时就已经干瘦如材了。

自诩为破坛子的外公,在这个世间撞了九十三个春秋,终于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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