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资小水
我从来都觉得我的童年不曾逝去,它只在某个远方,而我,是它的一个背井离乡的游子。
童年,它是我的故乡。
童年里的那些人啊、树啊、花啊、草啊、鸡啊、狗啊……都在那儿等着,等着我某一天突然出现在它们面前;它们等不来,也并不着急,它们就那么安闲自在的活着,然后在某个驻足、某个抬眼、某个凝神、某个随风摇曳的瞬间思念我,像我思念它们一样。
偶尔,它们也会循了我的梦——那是它们抵达我心灵的空中列车——来看望我,而在这众多的可爱的生灵中,频繁地往来于我和童年之间的是那条叫花儿的狗。或许是应了老人那句“狗跑世外”的老话吧,它是耐不得寂寞的;或许是因了它的强健的脚力吧,那从童年抵达我心灵的距离于它来说简直就只是一次散步;又或许是因了它有着超人的记忆和超人的嗅觉,能够凭了那一路小跑一跑撒尿的绝技而不至于迷失了方向吧;……
认识花儿的时候,花儿已经老了,至少在它们狗的家族里,它已经是一位真正的老者了。而事实上,它给我的感觉只有慈祥,像外婆那样的慈祥。它永远都是那么安安静静的,安静得让你常常忽略它的存在,只有偶尔在你手上的轻吻或后腿上温柔的磨蹭,你才会猛然一惊,又猛然一喜,让你禁不住伸手回抚一下它光滑的皮毛,嘴里轻轻地说一句:“哦,原来你也在这儿啊!”
花儿的眼神也是安静的,安静中透着慈爱。它在田野里田埂上悄无声息地跑过,然后一驻足,回过头来望一下身后的我,我就能清晰地触摸到它那双眼睛里传递过来的慈爱,那份温暖的慈爱,像是一位老顽童,向我炫耀它的青春依然的硬朗,像永不服输的外婆。它就那样不紧不慢步履矫健地走在我的前面,既不撒欢地乱跑一气,也不把我远远地甩在身后,它总和我保持着那个距离。当我终于和它一道登上一坐山岗,它就并排和我站着,悄无声息地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着,连尾巴也绝不动一下,只有山野风吹着它全身的黑白相间的毛轻轻地抖动着——那毛的抖动也是那样悄无声息的。它也绝不回过头来看我,眼睛凝视着远方:凝视着远方的群山和树林,凝视着远方的炊烟和村落,凝视着远方的落日和彩霞……这时候的它,才真正像极了一位老人——一位在无限美好的夕阳中沉思的老人。
花儿的名字来自它的皮毛。它的皮毛极像一幅水墨画,而作画的人似乎不是地道的中国画家,而是某一位抽象派的蓝眼黄发的欧美大胡子。白色的皮毛作底子,一块块毫无规则的黑色的斑点分明是一种随意的撒泼或点染,让你辨不清那究竟画的是什么,然而它却又那样生动鲜明活灵活现,让你感觉一种生命的气息。
花儿其实叫“花”,而外婆在唤它的时候,舌头永远那么一翘,那个亲切的儿发音里便也永远地散发出一份怜爱。那份怜爱是和她摸着我头叫我“牤儿”时一模一样的。于是,所有人在唤它的时候都不只叫它“花”,而是在那个“花”的后面轻轻地挽上一个尾巴——一个漂亮而亲昵的尾巴。
外婆生了八个儿女——“五朵金花”外加“三剑客”。当外婆一天天老去,那些“金花”们就一个个嫁出门去了,那些“剑客”们也“仗剑撞江湖”去了。于是,每年的大年初二便成了所有儿女回家的日子。每一年聚会完,外婆总是忘不了叮嘱一句:明年还初二啊!初二那天外婆是很忙的。其实她在老早以前就开始为这一天忙了,只是今天她更忙,为了那几十口人的那一顿饭,她得在屋里转上整整一个上午。
花儿呢,知道主人忙,也就不来添乱了,虽然那天厨房里飘荡着少有的诱人的香味,它也绝不在那儿转悠。它知道外婆脱不开手脚去迎接客人们,它就懂事的主动承担起这个责任。花儿迎接客人总是要跑出两、三里地,看见一群客人来了,它就跑过去摇摇尾巴,舔舔我们这些小孩子的手或脸,或者提了两只前脚,轻轻地在你的身上搭一下,这样一个一个都亲热遍,它才会跑到前面去引路。像它带我到山野里玩耍一样,它总是不紧不慢,安安静静,然而绝对愉悦地走在前面,永远保持那个迎宾者与客人的距离。把客人带回家,它就会钻进厨房,不是为了讨一块肉或一块骨头吃,而是“咻咻”着向外婆报信:客人来了!外婆就笑着跑出来招呼一回客人——她的女儿、女婿、外孙、外孙女。花儿呢,却不见了——它又去接下一拨客人去了。
客人们要走了,花儿就和外婆一起出来送。外婆脚力不济,送上一两里地就不送了,站在那里望着大家的背影说那句永不变更的话:明年还初二啊!客人们应着走远了,而花儿依然相跟着在后面——它要为外婆多送一程呢!差不多五、六里地远了,花儿还没有回的意思,它怕是平时太清静了,难得有这样的热闹,对客人们有些不舍吧。于是,客人们中的某一位或某几位就说:“花儿,不送了,快回去吧!”花儿就真的停下了脚步,站在路口或某个小土堆上望着我们远去,那恋恋不舍的眼神分明就是外婆望着我们的眼神。
花儿也曾年轻过,像外婆也曾年轻过一样。年轻的花儿充满了朝气,充满了活力,漂亮、青春,披了那身中西合璧的抽象派水墨画似的“衣衫”,在田野里,在山岗上飞奔驰骋,所有的花呀草呀都迷恋它,像它迷恋它们一样。而那时,山野风总是那样清晰,流淌着迷人的芳香,穿过它的胸肺,穿过它的每一个细胞,穿过它的激情四射的年华。
花儿是一位天生的猎手,年轻的花儿奔驰起来像闪电一般,即使那机警的老鼠和兔子,即使那飞翔的鸟儿,都会被它“脚”到擒来。很多个清晨,当那些大大小小的儿女们还睡梦中的时候,当外婆打开屋门开始一天劳作的时候,花儿就坐在门口等着,那里有它的战利品:有时是两只肥硕的老鼠,有时是一只胖胖的兔子,有时是一只黑色的大鸟……外婆就把这些鼠啊兔啊鸟啊洗剥干净,腌了挂在灶膛上熏着。娃娃们谗得紧了,就在红薯汤的锅上架一只竹蒸茏,蒸茏里蒸着那些花儿打来的野味。不一会儿,那满屋就涌动起诱人的香味,把一群小狼一样的儿女谗得“哇哇”直叫心花怒放。而花儿呢,安静地坐在门口,像一位极有涵养的大家闺秀。
然而,花儿终究还是老了,在一个安静的夜晚安静地死了,没有一点征兆,没有一点痛苦,像一位得道高僧的圆寂。外婆哭了,多少年没有哭过的外婆哭了,多少年经历了多少难肠事辛酸事都没有哭过的外婆今天她却哭了,为了她的花儿。她让外公在屋后的山上寻了一块好地把花儿葬下,像一位亲人那样,像一位老人那样。
这是妈妈告诉我的,我的记忆里永远没有这个情节,直到现在,我都固执地认为花儿还活着,在我的梦里,它依然领着我去看山野里的落日,它依然跑上两、三里地来迎接我,它仍然在我忘了它的时候悄悄地吻一下我的手,而我依然会惊喜地说一声:哦,你原来也在这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