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资小水
◎父亲
父亲,你是我前世的仇人。
你把我带到今生,就是为了
如乌云一般笼罩我,如神祗一般统治我。
你永不变更的沉默,令我
整整一个漫长的童年
胆战心惊。父亲,
我恨你。我不敢说。
父亲,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
就是为了用爱的名义折磨我。
整整一生,你不停地劳作,
流汗,流血,痛苦地挣命。
一切为了我,你却不说。
这如尖刀般的沉默啊,
将我最坚硬的骨头,和最柔软的心
一点点雕琢,让它们疼痛,
让它们玻璃般碎裂,
让它们如花瓣一样片片凋零,
像下一场没有终点的雪。父亲,
我爱你。我不敢说。
父亲,我不喜欢你的强壮,
不喜欢你举起锄头时胳膊上突起的腱子肉,
不喜欢你打谷时赤裸上身滚动的汗珠,不喜欢
你挑起山一般重物时脖子上暴出的青经……
这些,你生命中所有的沉重,
和着你打在我脸上的
为数不多的几记重重的耳光,
都让我不能接受。它们
让我恨你的时候充满内疚,
让我爱你的时候充满痛苦。
并且,永远说不出口。
父亲,我更喜欢你现在的模样。
慢慢苍老的样子,带着几分虚弱,
包括,你在眼神中不经意流露出的
依赖,这些都会唤醒我沉睡的记忆。
那一次,唯一的一次,
让我真正感受父爱如山
的那一次:我骑在你山一般的肩头,
双手捧着你肮脏坚硬的头发,
闻着你男人的浓烈的烟味
和汗臭……
◎和父亲聊一场雪
问父亲家里可好
父亲说好
问父亲身体可好
父亲说好
问父亲母亲可好
父亲说好
问父亲需要啥我给买
父亲说不需要
问父亲过年了家里还差些啥
父亲说啥也不差……
和父亲这样对话很令我害怕
哪怕一秒钟的停顿也令我尴尬
我只得用几天前下的那场雪来补白
这让我和父亲都轻松了许多
父亲说那场雪真大
父亲说那场雪是他活了六十多年
见过的最大的雪
父亲说那场雪下了两天
父亲说那场雪足足有一公寸厚
父亲说那场雪把屋后的竹子压断了不少
父亲说那场雪四五天才化尽……
我在电话的这头插不上嘴
我只在脑海里回放童年的每一场雪
回放下雪天父亲裹着一身寒气跨进门
回放父亲把装满青菜的背篓重重墩在地上
回放父亲跺着脚搓着手说
今天的雪是他活了这么多年
见过的最大的雪……
父亲一直这样描述着那场雪
似乎那场雪很重要
似乎他一直说个不停
那场雪就会一直下个不停
似乎那场雪能够给他之前的每一句谎言作证
证明那一切都像雪的白一样真实
我只能嗯嗯的应和
直到挂了电话
那场雪还一直在下……
这块巴掌大的菜园子
是父亲唱给自己的小曲儿
他敲着土坷垃儿唱
他挥着木水瓢儿唱
他捉着青虫儿唱
他锄着野草儿唱
唱出豌豆尖儿的绿
唱出西红杮儿的红
唱出朝天椒儿的辣
唱出青皮黄瓜儿的脆
唱得葱儿绿是绿白是白
唱得蒜儿苗是苗瓣是瓣
所有的小菜儿
都必须
唱出阳光味儿
唱出月亮味儿
唱出露珠味儿
唱出乡土味儿
唱得四季分明
唱得原汁原味
唱得不留一丁点
化肥味儿
农药味儿
温室味儿
他要用这样的小菜
炒出爸爸味儿妈妈味儿
让远行的儿女
闻出老家味儿
翻开爷爷的老黄历,父亲
象翻开一场生死轮回的命运
薄薄的,泛黄的纸页间
奔跑着日月星辰,山川河流
翻一页,风云际会
再翻一页,风花雪月
遍地植物,穿行于父亲的手指间
追逐农历的庄稼,是父亲的宿命
他蘸了唾沫的手指,触动纸页
农谚,就濡湿一大片
他不敢轻易翻动任何一页,怕自己
像季节一样,被一句农谚带走
◎村庄的回声
天空像一个大水瓮
严实地罩在村庄的头上
所有活物弄出的动静
就都有了回声
鸡一嗓子出去
就被黑夜挡了回来
狗一嗓子出去
就被小巷捉了回来
鸟一嗓子出去
就被风拉了回来
一只蚂蚁穿过村道
就被一串牛蹄声复制出来
许多的回声就这样
每天在村庄里飘荡
有的短促有的悠长
譬如父亲早晨出工的脚步声
要等到傍晚收工才传回
譬如年初那些远行的脚步声
要等到年末时才传回
譬如婴儿的啼哭在某个凌晨响起
要等到他死去的那天
才从另一些人的哭声里传回
它们需要跑完漫长的一辈子
不管是几年几十年一百年
它们迟早会在村庄的上空响起
也有一些出了村就一直没回来
它们或许在外迷了路
或许正在回来的路上
◎老屋
野草泛滥,像一场远古的洪荒
扑天盖地,野兽般奔突
面对这场未有预知的侵袭
老屋一点点变小,但却坦然
守着那仅剩的光阴,聆听
黑暗的深处
记忆的深处
岁月的深处
曾经坚硬的骨头
嘎嘎碎裂
泥墙和石基,在风雨中消蚀
像我含在嘴里的那颗水果糖
在我唾液的温润中融化
像父亲走在院外的那棵老槐下
一点点矮下去
老屋就这样死去,死得很慢
每死一寸,就记住一次坍塌
一次疼痛,并镌刻在记忆的碑上
一点点裉色
一点点模糊
一点点沉睡
像等候一场千年的长眠
一点点
瞌
上
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