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二年正月十四日,母亲一大早就让哥哥到张庄把出嫁的大姐叫了回来。然后她告诉我们:”咱一家人今天晌午再吃顿团圆饺子。”
我们都纳闷,大年初一刚吃了饺子,今天母亲怎么又舍得再给吃一顿,难道家里有啥喜事?虽然大家心里都多了个问号,还是挺高兴的,因为又能吃到饺子了。于是,大家就帮着母亲忙活起来。大姐和面的时候,面瓮里的麦粉已经不够全家人吃一顿饺子了。母亲显得很为难,但她还是想让我们吃到这顿饺子,就让大姐掺了些棒槌子面。掺了棒槌子面的饺子皮下锅一煮很容易溶化,母亲说,“娜那就上锅蒸吧,这样才能保持饺子的原型。”所以煮饺也变成了蒸饺。
一家人高高兴兴吃了饺子。等姐姐们收拾好锅碗后,母亲突然把我们兄弟姐妹五个招集到父亲的床前宣布了一件大事:
“从现在开始,恁几个那里也别去,就都呆在家里。娟子和梅子帮着俺给富子云子和来福子把平时穿的衣服拾掇拾掇包包袱里。记着别把来福子的书本落下,给他装好一起放包袱里。”母亲又吩咐哥哥,“富子,你领云子和来福子把头和脸好好洗一洗,干净着点。咱今晚就和你舅舅家一起去山西。”
我和哥哥姐姐们都被母亲的这个决定懵住了。
“娘,山西在哪里?”
“我们为什么要去山西?咱那里没亲戚呀。”
“娘,你怎么不早告诉大家,俺们也好有个准备。”
“咱去山西是为了不让你们挨饿。”母亲说,“没早告诉你们,是怕你们出去不小心说漏了嘴。要是让庄里的干部知道咱去外省逃荒,那等于给庄里抹黑,是丢全庄人的脸。再说就咱这家庭成份让逮着抓回来更是罪上加罪,那更会要了恁爷的命。”
看看躺在床上的父亲,再想想我们的家庭处境,我和哥哥姐姐们都不敢多问了。我家属于“黑五类”里的两类。一类是因为父亲在解放前跟着爷爷做过小买卖,解放后就把家庭成份划分为“富农分子”;二类是父亲做买卖时认识的一个朋友是国民党军队里的人,解放前随国民党的军队去了台湾,至此便没有了来往。但就因为这个关系,父亲就多了顶“反革命分子”的帽子。因此,父亲成了村里专政的主要对象。村里开批斗会,打扫街道,生产队清理牲畜圈掏茅粪等脏活累活都少不了父亲的份。有时遇到大的批斗会或是又来个什么运动,母亲和哥哥姐姐们也会陪着去。一家人背着这样的身份在村里受到的歧视可想而知。所以,姐姐哥哥们都没能完成自己的学业。大姐只念过两年书就辍学在家帮母亲照看弟弟妹妹们;哥哥学习最好,可小学毕业后没有上初中就顶劳力到生产队参加劳动;二姐和三姐虽然上过初中,可都没能读完就也回家干活了。只有我还在上小学二年级,今年开学就升三年级。大大小小一家七口人六个劳力挣工分都不能维持我们的温饱,很多时候要靠挖野菜和摘榆树杨树叶子来贴补。有时,姐姐们还会偷偷趟河到河东的山上拾夏拾秋来添补日子。
母亲告诉我们,只所以要和舅舅家一起去山西,是舅舅家有个远房亲戚从小就在山西长治那边的一个庙里做杂事。他寄信回来说那里山多地多人少,只要肯劳动不缺粮食。在当时,这样的条件是很诱人的。头天晚上舅舅把母亲叫去,问我家愿不愿意和他们一起去山西。一听说那山里人少清静,有地种不缺粮食吃,母亲没来得及和父亲商量就自己作主答应了。母亲觉得一来是有舅舅家做伴,相互有个照应,再者去了那陌生的地方,父亲也不用因为家庭成分不好经常挨批斗,我们也不用每天看人家的斜眼过日子。从舅舅家回来,母亲就和躺在床上的父亲商量着我们一家去山西的事。
听说有这么个好去出,父亲有了精神,他靠床头坐了起来。可寻思半天,一想到已出嫁的大姐和那么多亲戚还留在老家,父亲犹豫了,他对母亲说:“咱不能全家都去山西。要不恁带着孩子们走,我留下来。”
“要去咱一块走。”母亲不同意父亲的决定,“把恁自己留下,俺真有点不放心。干部们知道俺带着几个孩子偷偷走了,他们肯定饶不了恁。会让恁再去学习班,在老戏台子上批斗。就恁现在的样子,怎么能挺得住折腾。”
“咱要是都走了,那出嫁的娟子和亲戚们怎么办。村干部会找他们算账,没准也让他们去学习班挨批判。”父亲不想因为我们的出走而拖累其他人,很无奈地说,“反正我进学习班多了,对游街批判都习惯了,就让我一个人扛着吧。”
“那实在不行,就把梅子留下和恁做个伴,也好给恁洗衣做饭。”母亲再也想不出别的法子,她只好去拉住了二姐的手,“梅子,把你留家里,不是娘偏心眼。恁大姐是出嫁的人,恁三姊妹小,都照顾不了恁爷。咱们都走了,留下恁爷一个人在家,他还生着病,娘心里放不下。”母亲说着说着自己眼里就先流出泪水来,她用手抹一把,再给跟着落泪的二姐擦一擦,“就委屈俺二闺女留下和恁爷作个伴。等俺们去山西安顿好了,咱再想法子让你们过去。”
懂事的二姐尽管心里有一百个不乐意,可看到躺在床上的父亲,她还是两眼泪汪汪地告诉母亲,“娘,你放心和他们去吧,我会好好照顾俺爷的。等你们安顿妥了可早点来信也接我们去山西。”
“中!你在家里好好听恁爷的话。恁爷这身子骨经不起闹腾了。他要是去公社学习班上街游行回来晚了,恁可要多长个心眼,一定去村头迎迎他。”母亲似乎还有些放心不下二姐,又叮嘱她,“梅子,恁也要学会照顾自己。天凉的时候就别再光着脚蹚水去河东拾柴火,免得落下恁大姐那样的毛病,将来嫁人了连个孩子都不能生,在人家面前头都抬不起来。”
其实,母亲最牵挂的是大姐。大姐在家里做闺女的时候,大冬天拿着筢子背着柴火篓子趟过弥河去河东拾柴火。趟河的次数多了,冰凉的河水从脚心浸入体内,落下一身的妇科病,以致以后连做母亲的权力都失去了,成了她终生的遗憾。由于家庭成份不好,体质很差,大姐连嫁个合适的人家都难,眼看快三十岁的老闺女了,才嫁给一个没有公婆还比她大十八岁的穷汉子。母亲担心将来我们一家人都走了,丢下大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到时候回娘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于是,她拉着大姐的手说,“娟子,这些年家里最受累的人是恁。虽然出嫁了,可恁还是娘的好闺女。俺们这一走,留下恁爷和恁二姊妹,操心的事还得靠恁。平时要多抽时间回来看看恁爷,好好教恁二姊妹摊煎饼。换季的时候记着帮她拆洗被褥,缝补缝补衣裳。”
“嗯,俺记住娘的话了。会好好照顾俺爷和二姊妹的。你就放心和俺弟弟妹妹们去吧。”大姐说着把头扭一边,生怕我们看到她伤心的样子。
瞅着大姐眼里扑打扑打地掉泪,二姐三姐也跟着抽咽起来。母亲本是最要强的一个人,也忍不住站起来一把拽过仨闺女一起抱着头哭了起来。
到了晚上六点多,天渐渐黑了下来,大姐给我们煮了地瓜干黏粥,卷了煎饼。这时,母亲让哥哥去把本家的一个远房表哥叫来,我们就着咸菜在家里吃了最后一顿团圆饭。
母亲和哥哥姐姐们帮着表哥把重点的东西绑在独轮车上,轻巧的包在包袱里,准备每个人背一个。
等拾掇好了,天也完全黑下来了。母亲领着我们走到父亲的床前,想让父亲再好好看看我们。
父亲先是对哥哥说,“富子,爷不能跟你们去山西了。到了那边,恁就是家里的壮劳力,要好好帮着恁娘操持好这个家,照顾好妹妹弟弟。”
哥哥向父亲保证,“爷,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一定帮娘撑着,等着你和俺二姊妹去山西。”
“富子,有恁这些话,爷就放心了。”父亲又对三姐说,“云子,恁虽然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可出了门,就是个大闺女了,学着多帮恁娘干些家务活。记住恁娘的胃口不好,让她少吃野菜和剩饭。”
三姐不住地点点头,“俺都记住爷的话了。”
等我趴在父亲的床边时,他用手抚摸着我的脸,“老儿子,到了山西你们就不会挨饿了,也会有白面饽饽吃了。恁可要好好上学,做个有学文长出息的人。”
“嗯!我会好好学习的。等将来有本事了给爷和娘还有哥哥姐姐们挣好多白面饽饽吃。”
听了我的话,一天都阴郁着脸的父亲总算有了笑容。
该到走的时候了,要走的和留下来的还有说不完的话。大姐二姐和三姐再次抱在一起,她们的泪水相互浸湿着对方的衣襟。
表哥急了,他对母亲说,“大姑,时候不早了,别耽误了恁去火车站。”
母亲给父亲掖掖被子,攥着他的手说:“孩子他爷,俺要和孩子们走了。恁可不能病倒不起来。一定要把身子骨养得好好的,到时候俺们在山西等着你和梅子。”
父亲没吭声,眼眶却早已湿润了,他很费力地咳嗽几下,就松开了母亲的手,举起自己那干瘪的手朝我们摆一摆算是最后的道别。然后,父亲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
大姐和二姐想送送我们,母亲把她俩摁在凳子上说:“娟子、梅子,恁俩就甭出来了。看着恁站在门口,娘的心就碎了。”母亲说着,再次用手给大姐二姐抹去泪水,又给她们捋了捋头发,瞅了瞅躺在床上的父亲,扭头对哥哥和三姐说,“富子、云子,背好恁的包袱,咱准备上路。”
母亲怕我冷,就用一件大襟棉袄把我裹起来抱到独轮车上。然后,自己也背起一个包袱,迈开她那小时候被姥姥裹过的小脚走出了家门。
为了怕引起村里人的猜疑,我们和同村的舅舅家商量好分开走,等到了益都城火车站再会合。表哥推着我和一些行李,母亲和哥哥三姐每人背个包袱相隔一段距离跟在独轮车后面走着去益都火车站。
夜色里的齐鲁平原漆黑一片,没有了高杆庄稼的田野,给人的感觉是空旷无际没有尽头。听着刮来的西北风“呜呜”地吼着,远处村庄那昏暗的灯光像萤火虫一样飘忽着,让人的头皮发瘆。我不由得大声喊着:“娘,娘,我怕,我怕。”
母亲挪着小脚赶紧过来用手捂我的小嘴:“俺的小爷啊,恁叫唤什么,不怕人家听到把咱逮回去游街批判。”
一听到“游街批判”这四个字,我就想起了父亲的遭遇,心也像被吃人的小鬼揪着,再也不敢吭声了。
表哥从母亲的走路架势已经猜到那双小脚走夜路所承受的负重,他对母亲说,“大姑,去益都城还有很长一截路,恁这小脚怕是跟不上趟,别到时耽搁了坐火车。要不你也坐车子上让俺推一阵子。”
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上了车子,她吩咐哥哥,“富子,你把包袱给娘,替换着恁表哥推车子。”
哥哥刚二十出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由于早早参加生产队劳动干活苦重,缺少营养,人显得单薄,谁看了都心疼他。可父亲病倒后,哥哥就实实在在得成了家里的壮劳力。他从表哥手里抢过独轮车推着我和母亲继续赶路。
仨个多时辰的功夫我们就到了益都火车站。按说好的地址,我们和舅舅家在火车站东门口会合了。
从青岛来的火车还得一些时间。大家担心干部们知道我们偷走会追来的,就不敢早早进候车室。出于稳妥考虑,舅舅把我们安顿在车站旁边的一个僻静巷子里等着,他就领着哥哥去售票处买火车票。
晚上十一点多,随着一声长鸣,我们终于把火车盼来了。刚才还都紧张焦虑的心情,一下子都兴奋起来,老老少少肩上背着大包袱手里拎着小包袱相跟着从候车室检票进了站台。然后,我们坐上火车,向着陌生而又遥远的山西驶去。
出这么远的门,坐上这长龙一样的火车,我们和舅舅家都是第一次。随着火车的行驶,我和表哥表弟兴奋地如同脱缰的小马驹自由自在地在车厢里来回跑动着,嬉闹着,觉得我们这不是去逃荒,仿佛是串门走亲戚。可大人们没有一点稀罕的样子,他们坐在那里沉默不语。尽管夜色里看不清外面是什么样子,母亲还是把脸紧紧贴在车窗上,向外张望着自己生活过的地方。
火车越走越快,那片故土离我们越来越远。母亲的泪水也顺着车窗的玻璃往下流淌着。
火车经过十几个小时的运行,终于到达了山西的省会太原火车站。由于第一次坐火车,又呆在车上这么长时间,大家显得很疲惫,我和表哥表弟们也没有了刚上火车时的兴奋,两眼皮子像被拧在了一起,使劲睁都睁不开,硬是让大人们拖拽着下了火车。
按节令都立春了,可北方的天气似乎还停留在冬季里。站在车站前的广场上,迎着寒风,冻得我们流着鼻涕浑身直打哆嗦。特别是看着从身边匆匆而过的每一张面孔,我们一个也不认识,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孤独。舅舅和哥哥费了好大劲才打听到去汽车站的路线。为了天黑前能到达目的地,我们来不急歇息就又急匆匆地赶往汽车站。
刚坐上汽车的时候,路面平坦,汽车行驶也比较稳,大家都有了睡意,就闭眼坐在车上睡会儿。当汽车行驶两个多小时后进入了山区,随着路面高低落差的颠簸,母亲开始晕车呕吐。本来母亲的胃口就不好,这么一折腾,把早上吃的那点干粮全吐干净了。分泌的胃酸烧的母亲心疼,脸上直冒虚汗。哥哥很担心母亲能否挺得住,想让司机停车休息会儿。母亲说,“一车的人都在赶路,咱可不能耽误人家的事。俺忍着点就行了。”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汽车到达一个叫新店的镇子,我们下了车。这时派来接我们的人已经等候在那里了。路边停着两辆老牛车。一个头上裹着白毛巾的人用一只右眼仔细瞅了我们半天后问道,“你们就是从山东益都来的人吧。”舅舅赶快站起来接话,“是,是。俺们是从山东益都县的东南营来的。”经过一番问询交谈后,这才知道问话的人就是舅舅家那个远房亲戚。他招呼着另一个赶车的人帮我们把东西装上车,又让女人和孩子们也坐车上,就拉着我们向远方的目的地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