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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丰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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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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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自责

在山东老家的时候,为了让全家人少挨饿,母亲自已却常常饿着肚子。日久天长,落下了胃病,经常烧心沤酸水。犯胃病的时候,母亲舍不得买药,就花几毛钱到供销社买袋苏打粉冲水喝,以此来中和胃酸。疼得厉害的时候,母亲就蜷缩着身子用手捂住胸口,有时甚至用桌子角使劲顶住胸口,想用这种疼痛来替代这另一种疼痛。

哥哥和三姐为母亲担心,就轮番劝说她到县城的医院看看。母亲终于答应去了趟县城人民医院检查,这也是母亲生病多年来第一次进县城医院看病。医生检查后说母亲的胃病已经转化成胃癌了,必须尽快做手术。做手术是要花一大笔钱的,母亲不同意,她对医生说:“大夫,俺这是老毛病了,不用做手术。你给开点比苏打粉管用的药就行了。”

医生看看母亲说:“你喝苏打粉只能起到暂时的中和作用,过不了多久胃酸又要分泌。你再反复喝苏打粉,更能引起大量胃酸分泌。这无异是火上加油。况且你的胃病已发展到胃癌,只有做手术才能彻底根治。”

母亲想了想说:“俺现在没有那么多钱做手术。让俺回去凑够钱再来。”

医生很无奈地同意了母亲的请求,他再次叮嘱母亲和哥哥说:“希望你们不要拖的时间太久,这样只能加重病情。”

从医院回来后,母亲采取拖延的办法,不打算做手术。她知道老家的父亲那痨病(其实,父亲的痨病早已转化成肺癌)离不开药,攒个钱还得寄回去给他买药。母亲更发愁的是哥哥,他都老大不小到娶媳妇的年龄了。可由于我们是外来户,又住在小山村里,哥哥很少能接触到山外的姑娘,又从何去恋爱。母亲只好去求独眼大伯到山下的村子里托媒人四处给哥哥介绍对象。媒人好不容易领着姑娘来相亲,可姑娘到家里一看,连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姑娘扭头就走了。哥哥气得说他宁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找媳妇了。母亲知道这是哥哥的气话。她狠狠心,把要寄给父亲看病的钱买了台缝纫机和一辆半新的自行车放在家里,等再有姑娘来相亲,起码能看到结婚必备的两大件。 

为了凑够给母亲做手术的钱,哥哥和三姐可以说是想尽了一切办法。哥哥先是和我们大院里的人家挨门挨户借了个遍,也没借到多少钱。然后又找到大队和公社干部看能不能救济些钱。干部们说集体的钱有限,还要做其它事情用,没有那份长余的看病钱。不过,有个好心的干部告诉哥哥说我们给你出个证明,你到县民政局去,他们会根据情况救济一部分钱。哥哥拿着大队和公社的证明信就急匆匆地进县城找到了县民政局。人生地不熟的,办事的人不爱打理哥哥。哥哥就赖在那里不走,磨了半天嘴皮子,办事的人觉得有点烦了,才勉强答应等母亲做手术的时候给救济五百元。虽然是杯水车薪,哥哥还是很感激人家,不住地点头说:“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晚上,哥哥和三姐拿着本子一边记账一边整点着家里的那点积蓄和从各家借到的一堆大票小票的钱,最后把民政局答应的那五百也算进去,给母亲做手术的钱还是差了大数。

哥哥听说返头火车站需要临时装卸工,他就白天在小队里参加劳动,晚上骑自行车去十几里路远的返头火车站给人家背麻袋装车皮。从站台上背着二百斤重的麻袋往车皮里装车是苦重的营生。一开始,哥哥凭着年轻气盛还能轻松地把麻袋从粮垛上掀到自己后背上,可越干越觉得那麻袋像加重了一样,很难再掀到后背上,不得不靠同伙帮忙。搬运队的工头是个山东老乡,他同情哥哥,担心他那瘦弱的身体会被肩上的麻袋压垮,就对哥哥说:“大兄弟,你明天晚上就别来干了。万一扭伤了腰折了骨头,你这辈子就完了。我给你安排些轻闲的活,虽然挣钱少了点,可你不用受这么大的累。”哥哥一听挣钱少,他谢绝了山东老乡的好意,“大叔,我娘等着钱做手术。我早一天攒够钱,她就少受一天疼痛。你还是让我背麻袋吧。”好心的老乡只得随了哥哥,算账的时候还多给哥哥加了一点工钱。

没做过生意的三姐把家里鸡下的蛋和在河滩种的蔬菜拿到集市上去卖。为了躲避少交两元的市场管理费,三姐提着篮子四处躲藏。有一次在故县镇的集市上遇到市场管理员,三姐没来得及跑了,结果鸡蛋和蔬菜全部被市场管理员没收了。三姐跟在市场管理员后面哀求对他们说:“你们行行好,把鸡蛋和蔬菜还给我。俺娘还等着钱做手术。”那些市场管理人员并没有因为三姐的哀求而产生同情,他们还是拎着没收的东西扬长而去。三姐只好流着泪回家。

母亲知道后,把哥哥和三姐叫到跟前说:“为了给俺治病,让恁俩受这委屈,俺心里过意不去。咱还是算了做手术吧。”

哥哥宽慰娘:“你不是说等着俺爷来山西后你好好侍候他。可你都病了,怎么侍候他。所以,钱的事你不用操心,我们会想别的办法。”

万般无奈,哥哥狠狠心,就把娘为他说媳妇准备的缝纫机和自行车卖了。

母亲做手术时需要大量的血液,为了能省点钱,哥哥和三姐主动求医生多抽些他们的血。正常情况下每个人最多只能抽400毫升,可哥哥抽了1000毫升,三姐抽了800毫升。由于抽血过量,他们都差点晕倒在地上。手术还算顺利,只是母亲的胃切除了五分之四,大家都担心胃口小了她以后怎么吃饭,母亲安慰他们说:“这样更好,胃口小了反倒省粮食。”

母亲和哥哥三姐在县城医院的那几天里,我一个人在家守在空落落的屋子里。白天还好说,在学校里没觉得什么孤独。可到了晚上,我一个人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折腾着,觉得时间特别的难熬,不由得想起了母亲。明天就是星期天了,我脑海里突然蹦出个念头,想去医院看看母亲!于是早上五点多我就起来了,把这几天攒的鸡蛋都放进锅里煮了,想带到医院好好让母亲和哥哥三姐吃一顿。

来到去县城的公路上准备坐车的时候,我一摸口袋,才知道自己身上没有一毛钱。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我下定决心走着也要去县城。顺着去县城的公路,我一开始还小步跑着,慢慢累了就走一会,然后继续跑着走着,盼望早点见到母亲。五十里的路程,我用了三个多小时就进了县城。

好不容易才打听到县人民医院。进了病房,我终于见到了母亲。躺在床上的母亲,消瘦的脸颊有些蜡黄,干瘪的嘴唇也暴起了死皮。我不由得攥紧母亲的手哭了起来:“娘,几天不见,你怎么瘦成这样。”

对我的到来,母亲很惊讶,她在病床上挪挪身子,伸出手擦去我脸上的汗水和泪珠,然后抚摸着我的头说:“一个人头一次进城跑这么远的路,恁就不怕迷路丢了自己。”

“娘,我都十五岁了,有鼻子有嘴俺能问人家。现在不是好好的在你跟前嘛。”我想了自己带来的鸡蛋,赶快从挎包里取出一个鸡蛋剥去蛋皮喂母亲,“娘,我把这几天的鸡蛋都煮了,给你和哥哥三姐吃。”

三姐一看我煮了这么多鸡蛋,她生气地拉住我说:“这鸡蛋是要攒着拿供销社卖了给娘看病的。你可好,一下都煮了。”

“我路上饿了都没舍得吃一个,就是想让你们多吃个。”我觉得自己挺委屈的。

“俺来福子知道心疼娘和哥哥姐姐了。”母亲笑了笑,对三姐说,“云子,别埋怨恁弟弟了。你和恁哥给我输了这么多血,身子肯定虚,你们赶紧吃几个鸡蛋。”然后,母亲又吩咐哥哥,“富子,你给来福子把那瓶梨罐头拧开。他跑这么远路肯定又渴又饿。”

跑这么远的路,我确实有点口干肚饿。接过哥哥给的罐头,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母亲说:“没人和你抢。慢慢吃,别噎着。”

听了母亲的话,我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用小匙舀了一勺子糖水要喂母亲:“娘,你也喝点,这糖水可甜了。”

“娘刚做了手术,现在还不能进汤水。你吃吧。要是不饱,让恁哥再给你拧一瓶。”

“娘,我吃好了,留下的给你吃。”其实,我真得还想吃,可又不忍心再吃了。

母亲问我和老师请假了没,家里的猪鸡安顿好了没。我告诉她,“今天是星期天放假,不用和老师请假。猪喂饱了,鸡也放出来了。我还告诉母亲,河滩里种的菜我也经常去浇水。”

“俺来福子长能耐了,快成个大小伙子了。唉——”母亲说完却长长叹息了一声,话里似乎带着内疚,“其实俺来福子才十三岁。凭空让娘给恁虚报了两岁,在学校受了不少委屈,心里是不是怨娘。以后能有办法娘就给你改回来。”

“娘,我不怨你,也不委屈。虚长了这两岁,我不是还多喝碗小米黏粥,多吃张棒槌子面煎饼。还有过年过节的时候,你不是也多让我吃个白面勃勃嘛。”

母亲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涩的笑容,却很难掩饰住她内心的无奈和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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