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风瑟瑟的下午,偌大的秀水湖公园里只有秦小虎和秦小燕俩人静静地坐在长条椅上,显得特别孤寂。
随着阵阵秋风袭来,吹乱了秦小燕的长发,也把白杨、银杏、山楂和枫树的叶子吹落到他们跟前。在夕阳的映照下,或红或黄的树叶聚集在他们脚下宛如一块铺开的金色地毯,给了他们些许秋的温暖。
秦小燕依偎在秦小虎怀里,双目紧闭,很满足地享受着夕阳的沐浴。
秦小虎则不同,他低垂着脑袋,左眼紧闭,右眼半眯着,没了往日的犀利,多了一丝黯淡。这些日子,他感觉自己右眼的视力越来越差了。原本湛蓝的天空,现在怎么看都觉得像是被雾霾笼罩着变得有点灰暗,白天和黑夜的距离也越来越近;公园里的花草树木似乎也已到了枯萎的季节。特别是眼前这片傲霜怒放的菊花,在这个季节里应该是最绚丽的,即便他凑近跟前看,也总感觉那菊花像那坟地里放久的纸花,绚丽的色彩在阳光烤晒下已黯然失色……
秦小虎不敢再睁大这只眼睛看世间万物,他怕这只眼会变成另一只眼。那样,他和秦小燕两个人唯一看世界的这只眼就不复存在,世界呈现给他们的将是一片黑暗。秦小虎双手不由得紧紧搂住了依偎在怀里的秦小燕,生怕她在黑暗中消失。
又一阵秋风卷着树叶在他们跟前打了几个旋,越法吹乱了秦小燕的长发,飘起的发丝从秦小虎脸上轻轻掠过,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秦小虎松开双手,从口袋里掏出把桃木梳子说,“燕子,头发被风吹乱了,我再给你好好梳梳。”秦小燕点点头,乖顺的像个孩子,伸着脖子等秦小虎梳头。
一下,两下,三下——很轻巧的一把桃木梳子他舞动了三十多年,原本挥洒自如。今天,秦小虎却感觉自己像个初学耕地的农者,他手里握的不是梳子,撑的是一张不听使唤的犁铧,深一下浅一下地在秦小燕秀美的长发里“犁”着,那秀发越“犁”越乱,梳齿扎不时扎了头皮,疼得秦小燕眉心紧蹙浑身抽搐,完全没有了以往那种惬意。秦小虎握着梳子的手只好停住了。
秦小燕虽然看不见秦小虎的表情变化,却从他那不规则的心率跳动中感觉到他有些不安。这些日子,虎哥不论做什么事都毛躁躁的,显得有点心不在焉。洗头的时候那洗发露都流进了自己脖子里,黏糊糊的粘在身上很难受,他全然不知;梳头时那梳齿有时会勾起一缕头发扽一下,揪得心都疼。秦小燕并不怀疑虎哥对自己厌烦,一定是有别的原因。她想问问,话到嘴边又开不了口,怕是自己多心。俩个人四只眼三只瞎,就靠虎哥那一只色盲的眼看世界过日子,他能不累吗?秦小燕唯一能做的是克制一下自己。好长时间她连最喜欢的事——下午到秀水湖公园“赏”夕阳吊嗓子都不敢提了。这一切没能逃过虎哥的那只眼,他背起三弦琴说,“节令不饶人,都落霜了,咱们再去秀水湖公园赏赏菊花,顺便吊吊嗓子吼几声。”秦小燕犹豫片刻说,“这阵子盲人曲艺团又没演出任务,嗓子也没啥不适,还是呆在家里省心。”“不!我现在要和你去,不然以后就怕——”秦小虎语气很坚决,可话没说完后半句就卡壳了。秦小燕不再像以前那样刨根问底,由着虎哥把自己刚洗好的长发用手绢一挽,帮着穿好外套,相牵着手来到了秀水湖公园……
“虎哥,你梳头的时候我没觉得疼。这深一下浅一下,还挠得心里怪痒痒的。”秦小燕分明是在安抚秦小虎,她抬起右手摸索到脑后紧紧攥住了秦小虎的手,“虎哥,这头发长了洗起来梳起来就是麻烦,还累人,要不——要不你就把我的头发剪了吧,留你那样的寸头,会省很多事。”
秦小燕的话很软和体贴,秦小虎却觉得像似藏在棉花包里的针不经意深深扎在心窝里,“不能剪!我要让这长发留着永远陪伴着你,也陪伴着我。”秦小虎低下头,嘴唇贴近秦小燕的头发吮吸着,“燕子,哥这辈子就喜欢你这满头飘逸的长发。”
常人很难想像一个双目失明的女人能长有如此又黑又亮的一头长发,羡慕中多了几份惊讶。秦小燕说这要归功于秦小虎,是虎哥精心梳理和呵护三十多年才长得如此秀美飘逸。前几年有人出高价要买秦小燕的长发,她似乎动了心,一笔不小的收入。秦小燕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虎哥。秦小虎听后断然拒绝了,他不想让和自己生命一样重要的东西就这么随之消失,因为他知道爱美的秦小燕也最喜欢自己的长发。尽管她看不到,却用手摸得着,顺着那种滑感从头根摸到下垂至膝盖间的发稍,心里滋生出的满足便会绽放在脸上……
秦小燕刚满一岁那年被狠心的父母丢弃在秦小虎家门口,是他娘收留了她。秦小虎还记得,为这事爹娘生了气,爹埋怨娘说,“自家有个半瞎的儿子就够咱祸害的,再捡个双眼瞎的女娃,到时累得你哭都捉不住调。”女人的心就是比男人的软,娘一边轻轻拍着在怀里哭个不停的瞎眼女娃娃一边对爹说,“俺累点没啥,这娃没人要才恓惶。就让她和咱虎子做个伴吧。”爹知道娘铁了心要收留这瞎眼女娃娃,肚子里窝着气几天价不再和娘吭声。由于买不起炼乳和奶粉,娘只好熬小米粥喂害眼女娃娃。半月的功夫,那个面黄肌瘦的瞎眼女娃娃在娘的精心照料下,小脸红润的像那带着露珠的山樱桃,水汪汪的两眼珠子朝你忽闪忽闪着,谁会想到她是个瞎眼女娃娃。有一天,娘拉住他的手说,“虎子,往后你就多了个叫燕子的妹妹,也多了一份心思,你就要以哥哥的身份保护好她。”
这一担当就是三十多年!秦小虎很想一辈子就用这一只眼守护着秦小燕。可上帝无情,连这点权力都要剥夺。秦小虎眨了眨有点胀痛的右眼,心里没了底。他把桃木梳子装进口袋里,拿起身边的三弦琴置于右腿上,左手轻扶琴杆,用食指、中指、无名指按住弦,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拨片弹拨着琴弦。顿时,那源于明末清初的老州调便回荡在公园里。秦小燕的心也被这老州调从别处的遐想中勾了回来,她抬起右手在自己的喉结处上下捋了几把,便和着三弦唱起了《谁说桃花红,谁说杏花白》:
谁说是桃花红来/谁说是杏花白/瞎瞎地活了这一辈/我可没看出来/山路路你就开花/漫天天你就长/太阳开花是甚模样/这辈子难思量/胡琴琴你就开花/咯吱吱你就响/父母养育我费心肠/兄妹(弟)呀情难忘/梁柱子你就开花/撑起了一间间房/下辈子好歹要睁开眼/把这恩来报偿/太行山你就开花/走也走不到头/下辈子好歹要睁开眼/来看这圪梁和沟……
秦小燕哀怨和期盼的倾诉随着那悠长的老州调透过空旷的秀水湖公园飘向了远方的天际。
2
秦小虎正在整理老州调申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资料。对他这个只读了五年小学的人来说,要编写资料比写天书还难,有时一个字一句话愣是憋他半天也想不出来。晚上熬夜的时候,他感觉右眼越来越模糊,甚至有点干涩,点的眼药水也不起作用,总觉得眼里那朵“花”越长越大,在阻碍着自己的视线。社区诊所的医生说他是用眼用脑过度,长期失眠所致,很容易诱发慢性闭角型青光眼,建议他不能再拖了,需尽早到医院全面检查治疗一下,不然会有失明的危险。
秦小虎知道自己这只右眼担负的责任,只是没敢告诉秦小燕,怕她承受不了。寻思了很久,他不想为了省钱再拖延下去,今天就去医院让医生给好好检查一下。
秦小虎还没出门,盲人曲艺团的刘团长就给他打来电话说有重要的事让他赶紧去团里一趟。听刘团长那语气火急火燎的,都叫人觉得天要塌下来,秦小虎只好把去医院的事搁后先去团里了。
往日里总是一脸愁容的刘团长像是换了个人,今天高兴的眉飞色舞,笑逐颜开。
秦小虎问:“刘团长,你乐成这样,是不是上面真给咱批钱了?”
“你猜猜,还有啥事比钱让人更高兴的?”刘团长嘿嘿一笑,就迫不及待地宣布,“小虎,咱们团摊上天大好事了,总算给咱有个出人头地的机会。”
秦小虎对出人头地的事不太感兴趣,“像咱们这种人能有啥好事,眼瞅着冬天到了,工资发不来,取暖费又没着落,我正为自己看病没钱发愁呢。”
“那都是小事,大家再挺一挺,政府迟早会想办法为咱解决的。”刘团长仍然掩饰不住内心那份喜悦,根本没把秦小虎这点“鸡毛蒜皮”当回事。“省盲人曲艺协会要在全省举办盲人曲艺公益演唱会。咱们老州调不是正在申请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嘛,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宣传好机会。文化局要咱们放眼未来,抛下个人私利,把这事当一项政治任务来对待。咱可不能辜负了领导的期望。这次到省城演出一定好好准备节目,为咱老州调和盲人曲艺团争个头彩。”
作为老州调传承者,秦小虎知道自己这份责任。三百多年来,世代盲人靠他们超越常人的非凡记忆口传心授才把老州调完整地流传下来,这也成了他们维持生计的宝贵财富。如今却非常让人担忧,没有稳固的现代传承机制,尤其是年轻传人稀少,使老州调处于自生自灭的发展状态,随时面临断流。秦小虎记得师傅临终前的话,“老州调是祖师‘三皇爷’留给咱盲人的看家本事,九代人相传至今,是盲人的命根子,到你这辈可不能丢了,要给咱传下去。”秦小虎把师傅留下的话当使命,可也没刘团长说的那么玄乎,难道政治任务比人活命都重要?“刘团长,我们瞎子虽然两眼看不见,但心里似明镜,能分清是非,不乐意让人当猴耍。你也清楚每年到了这个季节是咱曲艺团盲人最闹心的日子。一年的演出结束了,大家盼着发了全工资领到补助款。可时下钱领不到,又没演出任务,只能窝着火侯在团里干等着。”
“说实话,你们心里窝火,我也难受。虽说自己是个团长,可这芝麻大的官和你们没什么两样。别看我双眼都睁着,跟你们打交道这些年,自己也快被人当没用的瞎子看了。”
“瞎子也不都是没用的人。”秦小虎最忌恨别人拿瞎子说事,满脸一阵抽搐:“我能分清事情的大小,也懂得啥重要。别说有这么好的机会到省城参加盲人曲艺公益演唱会,就是冒着风雨让去那些小山村说唱,我都不会拒绝。可现在我这只眼的视力越来越不行了,别说编写申遗资料,就是走路都很难看清脚下。我真担心自己成了双眼瞎。”
“你可不能再瞎了另一只眼。那老州调申请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资料还等着你整理呢。”刘团长显得很无奈,又不得不生硬地挤出七分讨好三分怜悯来。“你和秦小燕是咱盲人曲艺团的台柱子,少了你们俩我还真没辙。省盲人曲艺协会的张主席还专门提到你们夫妻俩。他说弹老州调就你的音纯味浓,听老州调就秦小燕嗨的亮。没你们俩的节目,咱老州调在那场面表演就差人了,不光是丢咱盲人曲艺团的脸,连上级领导也会跟着败兴。随后我再去为大伙申请那点补助就更困难。还有你家小燕常常念叨着能有一天走进大剧院登上大舞台表演老州调。这次咱有了机会,你总不能白白糟践了,这也枉费了秦小燕和大伙多年的夙愿。”
刘团长的话把曲艺团二十几个盲人一冬天的生计塞在自己手里。和这些双目失明老艺人的生计相比起来,秦小虎觉得自己的眼睛就没那么重要了。就算他当一回老州调传统曲目《古城会》里的关羽,耍耍青龙偃月刀,为他们争个脸。秦小虎一咬呀做了决定,“好吧,我就先不看眼病,和大伙一门心思编排参演节目。”
“还是咱小虎觉悟高识大局。”刘团长吃了定心丸,那脸比变色龙还快,瞬间又灿烂起来。
3
在秦小燕的脑海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世界的任何影像记忆,更没有任何色彩的概念。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悟性和灵气。虽然眼前一片黑暗,心里却似五彩斑斓。
从秦小燕记事起,她就有了自己对色彩的概念。整天价和虎哥在外面疯玩,天空一定是晴朗“湛蓝”的,太阳是“金”色的,不然额头上怎么会烤出“油”来;如果让大人憋在屋子里,听着外面或急或慢大小不等的雨滴,天空和自己的心情一样阴沉烦躁,那肯定是“灰”色或是“黑”色;冬天下雪了,她静静地站在雪地里,任凭雪花落在自己头上慢慢溶化,从头顶浸入心脾,那清凉告诉她,这一定是个洁净的“银白”世界;还有虎哥一家和村里那些关照过她的人,他们的热心肠肯定是“红”色的。秦小燕最喜欢虎哥在山上采摘野花编织成花环戴在她头上,听虎哥开心地拍着巴掌,一个劲地逗她是最漂亮的新媳妇。秦小燕就知道那花环是世界上最绚丽的色彩。她就会嗨开嗓子把从村子里的高音喇叭或是收音机里学到的调调哼出《朝阳沟》里的银环或是《红灯记》里的李铁梅来。
那一年秋天,盲人宣传队来村里说唱,挤在场子前面的秦小燕松开秦小虎的手,顺着三弦调走到了盲人老艺人跟前,伸出小手触摸在了三弦琴上。警觉的盲人老艺人怕弄坏了自己的三弦琴,抬手一扫,把秦小燕推倒了,自己的三弦琴也掉在了秦小燕身上。一边的人叫道,“你个老瞎子怎么欺负一个小瞎子。”秦小燕没有哭,她摸索着把三弦琴捡起来,然后朝前方的盲人老艺人举起,“我也喜欢老州调。”盲人老艺人说,“那你唱一个曲让我听听。”秦小燕便嗨开嗓子唱了一曲《南泥湾》,那稚嫩的声音活脱脱地变出个小郭兰英来。就凭这一副好嗓子,盲人老艺人和说唱队相中了她。老州调那曲调刚健明快气氛热烈节奏紧凑的铰子腔和淡雅恬静节奏平和的鼓子腔也勾走了秦小燕的魂,她哭着闹着要跟说唱队走。干娘怕她一个女娃家受不了那份罪,不得不让上小学的秦小虎辍学和她一起远离家乡,加入到那游荡的特殊人群里。
星移斗转日月轮换见证着他们成长的历程。几年的时间,在师傅的口传心授下,秦小燕凭着一口清脆嘹亮的嗓音成了盲人曲艺团的台柱子,是太岳山区最受欢迎的说书艺人。秦小虎虽然不善说唱,可他那浑厚沙哑的嗓音能震住场子,加之他是弹三弦琴的头把式,每场正式开演前的“叫板”就非他莫属。
在这个特殊的群体里,二十几个盲人艺人,老的老,小的小,只有秦小虎是个青壮小伙。幸运的是他还有一只能看到世界的眼。他就是靠这只眼和那些盲人艺人背着器乐和行囊老老少少一伙人或牵或拉游走在太岳山脉沟壑间散落的大小村庄里。他们走到那里那里就是他们的归宿地。有时走得实在是累了,他们就坐下来歇会,找一条小溪舀几饭缸子水喝几口,沾湿毛巾抹把脸再继续赶路。为了消除疲劳,秦小燕就会嗨开嗓子为大家唱起开花调,引得山林间的小鸟也会加入到他们这个行列,在他们头顶上叽叽喳喳伴奏着。于是,所有的盲人艺人焕发了精神,老老少少一同亮开嗓子把他们那原生态的声音留在路上,回荡在山谷溪水间。
有位诗人为了创作体验生活,曾跟随盲人曲艺团到偏远村落看过他们的演唱后感触颇深,挥笔写道:里三层外三层/几个时代的人挤在一起/乾隆年光绪年还有民国的/有人端着碗/抱着孩子/老槐树下/三弦书摆开了场子/挤在前排的一个小女孩/围着一块紫方巾/说者有情/听者有意/褒扬忠良/劝人良善/平板沉郁/散板悠扬/村外下着小雪/远山映衬出冰封的河面/一板一眼/沁州的星辰照亮了民间/夜色中的村庄音色纯正/一盏灯温暖了整个田野/这一年冬天/熟知的段子/抵达了最远的坟地。
诗人用他的诗句描摹了这群盲人艺人曾经带给偏远山民的精神享受。如今,这样的场景已经被时代的多元文化冲淡,离我们渐行渐远。想必诗人最后的诗句也是在为这将失去的场景而感叹。
秦小虎和秦小燕不是诗人,却有一颗和诗人一样伤感的心,他们在为自己钟情的老州调失落。
三百多年来,是这老州调让他们这些盲人艺人有了生存和自我价值的展现。
可如今时过境迁,那多半年时间都在忙活而又快乐的日子越来越少了。有时奔波一天走两三个村庄都没能演出一场,人们似乎忙的无暇顾及他们的到来。好不容易走到一个村子,接待他们的村干部没拉上几句话就迫不得已把几百块钱塞给他们,语气里充满同情,“你们恓惶的来一趟不容易,可乡亲们都有自己的事,没功夫听书。拿上钱赶紧去别的村子吧。”这一刻,秦小虎秦小燕和所有盲人的心如同让人用刀子剜的汩汩冒血,然后又用厚厚的纱布紧紧包裹住,勒得他们有些麻木忘记了疼痛。在这个光明的世界里,他们似乎成了多余的群体,甚至更像是讨饭的乞丐,为了生存不得不接受他人的“施舍”,然后离开此地重新走向下一个村落。
等到了落脚地,夕阳已经躲入山后,他们没能歇息,喝碗和子饭啃个馒头就迫不及待操起乐器为乡亲表演。那怕只有寥寥数人,他们也尽心尽力说唱完,才觉得挣那几百块钱有尊严,才能安心地同劳累一天的村民们融入有点疲倦的夜色里。次日便又早早收拾好行囊匆匆地走向下一个村落。
最难熬的日子就是没有演出。“蜗居”在家里,漫长的等待,越法让秦小燕感到孤独和无聊,不说唱两句心里就空落落的。虽说长年野外风雪雨天里说唱,把自己那银铃般的嗓音变得有些粗犷,并没有影响到她对说唱的执着。挎在脖子上的那台袖珍收录机成了虎哥之后的第二伴侣。从戏曲到流行歌曲,秦小燕听上几遍后就能有模有样地哼出来。有时兴致来了,她会随手抓起沙发扶手上的两块毛巾凭感觉抛出水袖边唱边踮起脚尖走出那小碎步,甚至把老州调惯有的形式小云手、挽手花、打转身、蹉步、移步、划步表演的如小溪潺潺缓流,似闺秀描云,活泼风趣。在外人眼里谁会相信她是一个双目失明者。只有秦小虎在分享了她的快乐后,心里滋生出一股惋惜,如果秦小燕有双健全的眼睛,凭她的嗓音和悟性在戏曲舞台上没准是个角。秦小虎想,趁这次盲人曲艺团到省城参加公益演唱会的机会,他一定要让心爱的燕子飞起来,飞得更高更远。
盲人曲艺团要到省城参加公益演唱会,虎哥还专门给她编排了节目,自己多年期盼走进大剧院登上大舞台表演的梦想就要实现。秦小燕欣喜若狂,有点滑稽地撑开双手在地上旋转起来,却忘记了脚下的马扎把自己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那桃花般绽开的笑容瞬间就从她脸上消失。残酷的现实告诉她,一个双目失明的人要登上大舞台像正常人一样表演没那么容易。
4
吃过早饭,秦小虎帮秦小燕洗了头发,还特地用一条新手绢把她的长发束好。然后他帮秦小燕换上过年时才穿的衣服,之后两人牵手去了照相馆。结婚这些年,自己都没能和秦小燕照几张像样的相片。秦小虎不想把遗憾留到以后,想在自己还能看得见的时候把他和秦小燕定格下来。照相馆的刘师傅和他们很熟,他有几张获奖的摄影作品就是跟随盲人曲艺团下乡时以秦小虎和秦小燕为素材拍摄的。所以,刘师傅心极其用心帮他们摆姿势做造型,连着拍摄了好几组,直到感觉满意为止。
回来的时候,他们还去了集贸市场。置身于这熙熙攘攘人声沸鼎的群体,随着各种吆喝声音传入耳中,秦小燕心里越法敞亮,拉着虎哥的手也悄悄松开。可没走几步,她就踩了人家的脚后跟,那人生气地回头瞪大眼睛盯着她想发几句牢骚,但一看到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释放出的甜甜微笑,怪罪她的人也被感染,朝她一笑了之。熟悉的摊主见到秦小虎和秦小燕便主动打个招乎,把剩余的处理菜准备便宜卖给他们。秦小虎不领情,他对摊主说,“今日里,你捡好的新鲜的给称,是多少钱我付多少。”摊主不知道秦小虎遇啥喜事,虽说各样称的不多,还是很耐心地帮他挑选。秦小燕在一旁拽拽秦小虎的衣襟,“虎哥,别花钱买那么多了。不就是个结婚纪念日,只要咱们心里都相互惦记着对方,比吃啥都香。”秦小虎没这么想,他要趁自己这只眼还能看得见的时候,再好好给秦小燕做顿吃的。
“燕子,你今天啥也别做,就等我做好了只管吃。”
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秦小燕很想和虎哥一起做饭,可虎哥不让她伸手。她也闲不住,“虎哥,那我给你唱开花调吧。”“咱今天不唱这个。顿时,开花调《会哥哥》随着秦小燕那清脆的嗓音欢快俏的皮便回荡在屋子里:门达达开花卜来来/门外走近俺哥哥来/亲呀亲呀格呆呀格呆……
平日里沉寂的房间有了秦小燕的歌声和秦小虎锅碗瓢盆的伴奏顿时充满了生机。这是一套老式的旧楼房,也就50多平米,家里的陈设很简单。卧室里除了一张木板床就是两只衣柜,衣柜没有门,里面的衣物却摆放的井井有条;客厅虽说空间不大,但一张双人沙发,一条木板茶几和几个马扎,还有一台老式的21吋电视,却还是没能摆衬起来,依旧显得有点空荡;背阴阳台改制的厨房空间就有点拥挤,两个人站在里面都有点憋屈,所以秦小虎很少让她进来。
秦小虎忙活了一上午,虽然显得有点手忙脚乱,还是做好了一桌菜:烧油菜香菇、清炖黑豆腐、凉拌黄瓜鸡蛋皮、卤水花生米、炒青椒肉片、清蒸鲤鱼。那散发出的香气早已传到秦小燕的鼻孔沁入心脾,手也不由得摸索着攥紧筷子夹了菜送进嘴里。刚嚼了几口,秦小燕便停止了咀嚼,不由得眉头紧蹙,往日那咸淡爽口的油菜香菇在嘴里变成一股似涩非涩的怪味。搁往日里,秦小燕会发点小牢骚,可今天她没敢吭声,怕惹虎哥不高兴。
秦小虎正忙着给杯子里倒葡萄酒,没留意秦小燕的表情。他把杯子递给秦小燕,并轻轻地碰了一下说,“燕子,今生有你,我就满足了,愿咱们俩相恩相爱,白头偕老!”
“虎哥,我这辈子遇到你,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下辈子转生我只求自己有一双健康的眼陪伴着你,和你一起看这五彩斑斓的世界。”秦小燕说完,一口干了杯中的红酒。也许不太习惯或是口大,她不住地用手捂住嘴咳嗽,脸也绯红得像那三月里的桃花。
秦小虎心疼地用手拍拍秦小燕的后背,“咱们慢慢喝,没人跟你抢。”然后他夹起一块鱼肉剔去鱼刺和各种菜夹在一个小碗里递给秦小燕,“今天这菜是最新鲜的,也是你最爱吃的。”
秦小燕接过碗,可一想到刚才的味道就想吐,她又不得不忍住,硬往自己嘴里拨菜,恨不得一口全都吞下。
看着秦小燕狼吞虎咽的吃相,秦小虎被逗乐了,“你就像饿了三天三夜,小心噎着。”等自己把菜送到嘴里嚼了几下,秦小虎“呸”的一口全都吐了出来,“我这嘴怎么了,好好的菜咋变了味?”秦小虎不甘心,又挨个夹了细细品尝,油菜香菇涩得发麻、清炖黑豆腐咸得齁人……秦小虎知道自己把盐和味精混肴了,他夺过秦小燕手里的碗扔在了桌子上,使劲拍打着自己的后脑勺,“我怎么越来越没用了,连味精和盐都分不清,白白糟践了这么些菜。你还忍气吞声地装作没事。”
凭直觉,秦小燕相信虎哥的眼睛或是脑袋一定是出问题了。不然,他这么细心的人不会重复着犯这样的错误。她想安慰一下虎哥,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词语,自己平日里的伶牙俐齿这会显得比猪还笨,只会一遍遍地哼哼着,“没啥,没啥。”
秦小虎知道这是秦小燕无奈更是无助的自语。他怀疑秦小燕已经猜到自己的眼睛出问题了,“燕子,我最近就是有点疲劳,没啥大毛病。等我把老州调的资料整理好,咱们参加完公益演唱会就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
5
为了在演唱会上更好地展现老州调,秦小虎不仅在节目说唱内容上进行了新编和改编,在表演形式上也进行了调整。他把秦小燕平日里坐着说唱改为站立表演说唱。对一个双目失明的盲人来说,这种表演形式是一个极限挑战。为了掌握好手中的表演乐器铜铰子和八角鼓的挽、拉、甩、抛,秦小燕很多次摔倒在地,身上磕碰的青一块紫一块,那乐器有时失手都抛到别人身上了。秦小虎心疼得不忍她再练下去,边给秦小燕按摩边说,“燕子,这样表演太遭罪了。要不咱放弃吧,还是坐着说唱。”秦小燕用手摁住自己的痛处有点心不甘,“虎哥,我等了这些年,好不容易才有了到省城表演的机会。我不想放弃,想把自己和老州调最完美地呈现给人们。”
节目已经彩排了好几次,一切似乎正常,再过半个月就到省城正式参加演出。所有盲人演职人员都沉浸在一种及其兴奋和忐忑之中。对他们来说,这次他们将要走上真正的舞台,向世人展示他们的风采,那是啥样的光景!领导都表态了,只要演出成功,会好好奖励他们,拖欠的工资和补助款也会如数发给他们。这样的条件对盲人艺人来说是诱人的。更像是人人手里攥了一块烫手的山芋,演出没结束,就没有成功的把握。他们在心里虔诚地祈祷着,到时候千万别演砸了。
最担心的人是秦小虎。作为老州调主创人员和三弦琴演奏的头把式,他知道身上的这份担子有多重,以至夜里都很难入眠。而那只唯一有视力的右眼也越来越干涩,里面的那朵“花”在摄取完泪液后也越长越大,似乎要撑破眼球,把那阵阵胀痛留给他。
夜里,伴随着木板床的“咯吱咯吱”声,秦小燕已经感觉到了虎哥的焦虑与不安。那种不祥的征兆再次从心底涌到脑海里,她的手不由得伸向秦小虎捅了他一把,“虎哥,我真是你的累赘吗?”
突如其来的话让秦小虎听的有点莫名其妙,他蹭蹭身子靠近秦小燕,“燕子,别瞎想,我们是相濡以沫的夫妻俩,你是哥心里最重要的那一半,怎么能说是我的累赘。”
“那你干嘛心里有事不说出来,要自己一个人扛着。”
也许再瞒秦小燕就真把她当累赘了,秦小虎只好避重就轻地把自己最近眼不适的事告诉了她。
秦小燕心里一紧,身子越法贴紧了秦小虎,“虎哥,明天咱还是去医院吧,让医生好好查查。我可不想让你这只眼再出点啥毛病。”
秦小虎搂紧了秦小燕,“你知道这次演出对咱们盲人曲艺团有多重要,我不能搁下这事,等演出结束了咱就去医院。”
事情的发展往往不能以人的意愿来改变,更不能去违背。第二天下午彩排中,秦小虎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手中的三弦琴也滑落到地上,自己便失去了知觉。
等秦小虎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听着身边轻轻的鼾声,是秦小燕睡在自己身边。他眨巴眨巴眼,感觉眼睛像似蒙了黑布,扯都扯不掉,那黑布从脑门子滑落到腹腔,裹住了自己的五脏六腑,浑身憋得慌。秦小虎双手不由得握紧拳头重重地捶在床上。被惊醒的秦小燕一个激灵,睡意全吓跑了,她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攥住了秦小虎的手,语无伦次地念叨着,“虎哥,我相信、相信你的眼不会瞎、不会瞎的,一定能好起来。”
秦小虎内心的恐惧顿时踊动成一种绝望,他想松开秦小燕的手再去摸摸自己的那只眼,可秦小燕攥的更紧了,如同揪住了自己的心。这一刻,病房里鸦雀无声,俩个人没有多余的话语,也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只有心灵的感应传递着彼此心率的跳动。
得知自己的右眼完全失明后,秦小虎很难接受,一度陷入绝望中。这些年来,尽管自己那只弱视的眼看世界有些模糊,可他还能把那丝亮光传递给秦小燕,与她共同分享。现在,他却不知道两个人在未来的黑暗世界里如何去生存……
秦小虎记得好长时间没有给秦小燕洗头了,“燕子,我给你洗头吧。”
秦小燕的手不由得伸到脖子后去摸自己的头发。往日那垂于膝下的秀发不再柔滑,触摸到的是齐耳发稍有点扎手,心也随着抽搐,“虎哥,我自己洗过了。”
“摸不到你头发手都痒痒,今天真的很想给你洗头,那怕让我给你梳梳头发也行。”秦小虎说着搓搓双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那把桃木梳子,有点笨拙地把手伸向秦小燕。
搁以前,秦小燕听到秦小虎要给自己梳头,她会乖乖地依偎在秦小虎怀里,享受着他给自己梳理。可现在自己的短发就像只刺猬,生怕扎疼了虎哥的手和心,不愿挨近他,“虎哥,你身子虚,需要多歇息,以后给我洗头梳头的日子还长着呢。”
在秦小虎心里,秦小燕那头飘逸秀美的长发是永远属于自己和他心爱的燕子,他依从了秦小燕。但他并不知道心爱的燕子那一头让他们引以为熬的长长的秀发已经没了。
当买头发的人举起手中的剪刀那一瞬间,秦小燕有点犹豫了,她本能地用双手护住了自己的头发,她怕这一剪刀下去会剪碎她的梦和虎哥的心。买头发的人很难理解秦小燕此时的心情,甚至有点不耐烦了,同情的话语里也带几分讥讽,“要不是看在你是瞎子急用钱的份上,我才不会给这么高的价。你想想,俩瞎子连吃喝拉撒都很困难,还有什么心思去打理这头发。”这是戳心窝子的话,也是必须面对的现实,秦小燕的双手不由得再次顺着头发根一直捋到发梢才恋恋不舍的松开,她咬紧牙硬生生地挤出仨字,你剪吧。等买头发的人刚刚迈出房门,秦小燕憋在心里的委屈伴着泪水从眼眶里一同倾泻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去向虎哥解释,唯一的安慰就是这头长发能解燃眉之急——给虎哥治眼。秦小燕跌跌撞撞来到医护办公室把自己卖头发的两千元钱交给医生,“大夫,我有钱了。你们一定要想办法给秦小虎治好眼,不能让他什么也看不见。”“秦小虎患的是慢性闭角型青光眼,已经有些日子了。这种病就是用眼用脑过度造成的。病人本来就是弱视,加之长期失眠,导致视疲劳,血压升高,使病情进一步加重。如果早一点来治疗也许还能保住一线希望。”医生还是很无奈地摇摇头把实情告诉了秦小燕。这样的结果不亚于给秦小虎今后的生活判了死刑。秦小燕的脑袋“嗡”的一声炸响便瘫倒在地上。他们不能没有这只眼!这只眼是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唯一依赖;这只眼比他们的生命都重要……
经历过痛苦和失望后,秦小虎冷静了许多。作为一个男人,他必须有一份担当,失去仅有的光明,并不是失去了生活的全部,他还有秦小燕,还有自己钟爱的老州调。秦小虎惦记着演唱会的事,没有他弹奏的三弦,秦小燕和那些盲人艺人就少了主心骨。他不想因为自己而让大家错过这么好的机会,那对秦小燕和所有的盲人艺人都是不公平的。秦小虎想去团里和大家一起排练,秦小燕替他担心,“虎哥,你能行吗?”秦小虎伸出双手摸索着捧住秦小燕的脸颊,“燕子,不管我这只眼咋样,哥这辈子都会照顾好你的。”
秦小虎的话如一股暖流淌进了秦小燕的心窝里,她不再想虎哥失去这只眼的后果,心里盘算的是自己以后该如何照顾他。
6
帷幕徐徐拉开,在主持人的介绍下,一群特殊的演员相牵相拉走上了舞台。两眼完全失去光明后第一次登上这么大的舞台,秦小虎心里有些紧张,差点摔倒,手却紧紧攥住了三弦琴。作为老州调演奏的头把式,他清楚自己这次担负的重任。等站稳后,他朝台下深深鞠了一躬,便摸索着坐下,两腿自然分开,左腿稍向前伸,将右腿搭在左腿上,琴鼓置于右腿上,琴头斜向左上方。左手轻扶琴杆,手势呈龙爪式用食指、中指、无名指按弦,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拨片调试了几下琴弦后,他抓起醒木朝前面的桌子上“啪啪”拍了两下,如同将军一声号令,十几个盲人艺人手持铜铰子、八角鼓、二胡、四胡、笛子等丝竹乐器齐奏老州调开场曲牌《绣荷包》。台下立刻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几千只眼睛会聚的光芒也一起投向了舞台,投向了这些盲人艺人。
此时的秦小燕从现场的气氛中已经感受到了今天这个不寻常的日子。曾让她和秦小虎视若生命般重要的长发变成了齐耳短发,虽然少了长发飘逸的那份妩媚柔情,却多了一份干练。一身合体的锦缎青花旗袍,一双新穿的白色高跟鞋把她衬托的亭亭玉立。秦小燕那天籁般高亢明亮的嗓音震撼着在坐的每一位观众。她边说唱边娴熟地敲击着手中的铜铰子或是八角鼓。配合着节目内容的不断变化,那铰子上的红绫,鼓子上的鼓穗,随着她的挽、拉、甩、抛,左盘右旋,上下飞跃,让人有些眼花缭乱。这一刻,没有人觉得秦小燕是一个双目失明者,分明是用一双来世都没见过黑白的大眼睛向人们释放着心中的光明。
演出接近尾声,全体演职人员多次谢幕,台下观众的掌声却不肯停息,甚至有人高声喊道:“再来几段,让那个‘郭兰英’再为大家唱首开花调。”
看着满头大汗的秦小燕,主持人也有点难为情,他掏出纸巾帮秦小燕擦去脸上的汗水,轻轻问道,“你还能唱吗。”
平时都是静坐说唱的秦小燕,这次破例穿着高跟鞋站立表演说唱,她感觉自己的承受已经到了极限,两腿从酸痛到麻木,很难再坚持下去。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这么大场面听到如此热烈的掌声,内心的精气神驱走了身体的疲惫和酸痛,她习惯性地伸手把嘴前的耳麦摸索了一下,然后向台下的观众深深鞠了一躬,“我今天想唱首萧煌奇的歌曲《你是我的眼》,送给陪伴我三十多年的丈夫。从我被他们家收留至今,他用自己那只弱视的右眼一直呵护着我,使我在双目失明中仍就能感受到生活的温暖和世界的五彩斑斓。如今,他为了这次演出,耽误了自己治病,把能看到世界的最后一丝光明也失去了。我想对他说,虎哥,今后我是你的眼,我会和你一起相守。”随即,伤感中饱含爱意的歌回荡在剧场里:
如果我能看得见/就能轻意分辨白天黑夜/就能准确的在人群中牵住你的手/如果我能看得见/就能驾车带你到处遨游/就能惊喜的从背后给你一个拥抱/如果我能看得见/生命也许完全不同/可能我想要的我喜欢的我爱的都不一样/眼前的黑不是黑/你说的白是什么白/人们说的天空蓝/是我记忆中那团白云背后的蓝天/我望向你的脸/却只能看见一片虚无/是不是上帝在我眼前遮了帘/忘了掀/你是我的眼/带我领略四季的变换/你是我的眼/带我穿越拥挤的人潮/你是我的眼/带我阅读浩瀚的书海/因为你是我的眼/让我看见这世界就在我眼前/就在我眼前/就在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