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故乡快五十年了,期间也曾断断续续回过几次。每次踏上回去的行程,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没回去的时候,心里想着故乡,惦记着那里的亲人。等回去了,看到自己曾经生长过的这片土地,就不由得想起了五十年前母亲领着我和哥哥三姐背井离乡的情景,心里就会涌动出一股酸楚的滋味,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点的怨恨。
多少年来,这种复杂的心情一直困扰自己。特别是长大后,我曾多次试着把对故乡的那种怨恨在心底彻底抹去,可一踏上这片土地,就无法控制自己。在我看来,再美的风景,再近的亲人,都替代不了心中那曾经的一幕——
四十多年前的那个晚上六点多,天渐渐黑了下来,大姐给我们煮了地瓜干黏粥,卷了煎饼。我们一家人就着辣疙瘩咸菜在家里吃了最后一顿团圆饭。然后,母亲和哥哥姐姐们帮着本家大叔把重点的东西绑在独轮车上,轻巧的包在包袱里,准备每个人背一个。
等拾掇好了,天也完全黑下来了。母亲领着我们走到父亲的床前,想让父亲再好好看看我们。
父亲先是拉着哥哥的手说:“富子,爷不能跟你们去山西了。到了那边,恁就是家里的壮劳力,要好好帮着恁娘操持好这个家,照顾好妹妹弟弟。”哥哥向父亲保证:“爷,我不会让你失望的。一定帮俺娘撑着,等着你和俺二姊妹去山西。”“有恁这些话,爷就放心了。”父亲又对三姐说:“云子,恁虽然才十四岁还是个孩子。可出了门,就是个大闺女了,多帮恁娘干些家务活。记住恁娘的胃口不好,让她少吃野菜和剩饭。”三姐不住地点点头:“俺都记住爷的话了。”等我趴在父亲的床边时,他用手抚摸着我的脸说:“老儿子,到了山西你们就不会挨饿了,也会有白面饽饽吃。恁可要好好上学,将来做个有学文长出息的人。”“嗯!我会好好学习。等将来有本事了给爷和娘还有哥哥姐姐们挣好多白面饽饽吃。”听了我的话,一天都阴郁着脸的父亲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容。
该到走的时候了,要走的和留下来的还有说不完的话。大姐二姐和三姐抱在一起,她们的泪水相互浸湿着对方的衣襟。
一旁的大哥急了,他对母亲说:“娘,时候不早了,别耽误了咱去火车站。”
母亲给父亲掖掖被子,攥着他的手说:“孩子他爷,俺要和孩子们走了。恁可不能病倒不起来。一定要把身子骨养得好好的,到时候俺们在山西等着恁和梅子。”
父亲没有吭声,眼眶却早已湿润了,他很费力地咳嗽几下,就松开了母亲的手,又举起自己那干瘪的手朝我们摆一摆算是最后的道别。然后,父亲拉起被子蒙住了自己的脸。
大姐和二姐想送送我们,母亲却把她俩摁在凳子上说:“娟子、梅子,恁俩就甭出来了。看着恁站在门口,娘的心就碎了。”母亲说着,再次用手给大姐二姐抹去泪水,又给她们捋了捋头发,瞅了瞅躺在床上的父亲,扭头对哥哥和三姐说:“富子、云子,背好恁的包袱,咱准备上路。”
母亲怕我冷,就用一件大襟棉袄把我裹起来抱到独轮车上。然后,自己也背起一个包袱,迈开她那小时候被姥姥裹过的小脚走出了家门。
夜色里的鲁中平原漆黑一片,没有了高杆庄稼的田野,给人的感觉是空旷无际没有尽头。听着刮来的西北风“呜呜”地吼着,远处村庄那昏暗的灯光像萤火虫一样飘忽着,让我的头皮发瘆。
推车子送我们的本家大叔从母亲的走路姿势已经猜到那双小脚走夜路所承受的负重,他对母亲说:“大嫂子,去益都城还有很长一截路,恁这小脚怕是跟不上趟,别到时耽搁了坐火车。要不,你也坐车子上让俺推一阵子。”母亲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车子上了,她把我搂在怀里,吩咐哥哥说:“富子,你把包袱给娘,替换着恁大叔推车子。”哥哥刚二十出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由于早早参加生产队劳动干活苦重,缺少营养,人显得单薄,谁看了都心疼他。可父亲病倒后,哥哥就实实在在地成了家里的壮劳力。他从本家大叔手里抢过独轮车推着我和母亲继续赶路。
晚上十一点多,我们终于把从青岛开往太原的火车盼来了。告别送行的本家大叔后,我们肩上背着大包袱手里拎着小包袱相跟着从候车室检票进站台。然后,坐上火车向陌生而又遥远的山西驶去。
出这么远的门,坐上这长龙一样的火车,我们还是第一次。随着火车的行驶,我兴奋地如同脱缰的小马驹自由自在地在车厢里来回跑动着,嬉闹着,觉得我们这不是去逃荒避难,仿佛是串门走亲戚。可母亲和大哥、三姐没有一点稀罕的样子,他们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尽管夜色里看不清外面是什么样子,母亲还是把脸紧紧贴在车窗上,向外张望着自己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地方。火车越走越快,脚下那片故土离我们却越来越远。母亲的泪水也顺着车窗的玻璃往下流淌着……
这次的远行,把我们一家人分离了,从此天各一方。我和娘大哥三姐来到了山西,大姐已出嫁他乡,生病的父亲和二姐留在了故乡。
三年后,父亲的病情到了晚期后才和二姐从山东来到山西和家人团圆。但卧床不起的父亲和我们相聚半年多的时间就离开了我们。
而母亲也因一生的操劳患有多种疾病,做过两次手术都没能留住她。在父亲去世半年后,母亲也离开了我们。
母亲离开我们的那一刻是大年三十的晚上,对于我们家来说是最悲痛又刻骨铭心的一个夜晚。
尽管母亲病重已躺在炕上,我们还是想和母亲高高兴兴过个年。哥哥一个人在厨房炒菜;二姐和三姐和面拾掇饺子馅;我坐在炕沿上陪母亲说话。
晚上十一点多钟,村子里着急的人家已经开始放鞭炮准备吃年夜饭。听到鞭炮声,我也想去放,就起身对母亲说:“娘,你等着我去放鞭炮,回来后咱们也吃年夜饭。”母亲朝我眨巴眨巴眼,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不愿意我离开她。可我当时没有在意母的表情。
为了能把火鞭多放一回,我把一小辫火鞭拆开,然后点燃一炷香,在院子里便一个一个的点燃扔向空中。那火鞭断断续续的“啪、啪”声虽然不连贯,却也给我们带来了新年的气息。末了,我还放了两个二踢脚,期盼来年好运,祈祷母亲能早点好起来。
等我放完鞭炮回到母亲身边时,她已经停止了呼吸。听到我的哭喊声,哥哥和二姐三姐都赶紧过来,任凭我们怎么呼叫,母亲的眼睛再也没睁开过。在这辞旧迎新的时刻,母亲没能挺过再活十几分钟就是多活一年的岁数,她去天堂找父亲去了……
这一切都是发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虽然这种事情不再会发生,可那种背井离乡,亲人天各一方的日子却在我的心灵里种下了对故乡“仇恨”的种子,伴着我的成长生根发芽。所以自己长大后,“故乡”的概念也在我心里被淡化,已至二十多年都没有回过故乡。要不是还惦记着生活在那里的大姐,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想念故乡,更不要说回到故乡。
大姐是我在故乡唯一放心不下的亲人,她也是母亲临终前最牵挂的人。大姐只念过两年书就辍学在家帮母亲照看弟弟妹妹们。秋冬里,大姐拿着筢子背着柴火篓子趟过弥河去河东的山上拾秋拾柴火。趟河的次数多了,冰凉的河水从脚心浸入体内,让大姐落下一身的妇科病。由于家庭成份的原因和生活拮据所迫,大姐早早就嫁给一个没有公婆还比她大十几岁的男人。
当初我们分别的时候,母亲说过将来我们一家人都走了,丢下大姐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到时候回娘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了。我还记得那年我们临走时母亲拉着大姐的手说的话:“娟子,这些年家里最受累的人是恁。虽然出嫁了,可恁还是娘的好闺女。俺们这一走,留下恁爷和恁二姊妹,操心的事还得靠恁。平时要多抽时间回来看看恁爷,好好教恁二姊妹做针线活摊煎饼。换季的时候记着帮她拆洗被褥,缝补缝补衣裳。”“嗯,俺记住娘的话了。会好好照顾俺爷和二姊妹的。你就放心和俺弟弟妹妹们去山西吧。”大姐说着把头扭一边,生怕我们看到她伤心的样子……
这悲伤的一幕却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里。这也是多年来自己对故乡唯一牵挂的理由。可远在他乡的我们因为种种原因却没能回故乡看望大姐,且又十分盼望大姐从山东来山西看看我们。
尽管大姐也来过几次山西,我们很热情地接待大姐,希望她能多住些日子。可大姐没住多日就说她惦记家里的孩子。临走的时候能给大姐拿的东西都想让她带上。其实,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无非就是小米、老陈醋之类的特产。由于大姐家里日子拮据,我们还会给大姐拿一大包旧衣服。看着是大包小包的,可真值不了几个钱。可大姐也很乐意要,反倒是给大姐的那点钱,她怎么也不肯收。大姐说我们的日子也不富裕。
真可谓是高高兴兴来,悲悲戚戚地回。目送着大姐上车的刹那,想让大姐高兴点,我们一个劲说大姐过些年再来,可眼里的泪花是无法控制的。从大姐的眼神里,似乎察觉到她还有什么心事。哥哥和姐姐们一再追问,大姐才说:“都多少年了,俺心里盼着恁也回去看看。庄里经常有人会问俺,恁娘家还有啥人,这些年怎么也没见他们回来看看恁。听到这样的话,俺心里就说不出是个啥滋味。”
听了大姐的话,我们的心里仿佛都是打翻了五味瓶。更何况是一人独居故乡的大姐。不管对故乡有什么偏见,我们是应该回故乡看看大姐,看看老实本分的大姐夫,还有未曾见过面的两个外甥。也算是给她撑撑脸面,让他人知道大姐的娘家还有亲人。
说起亲人,其实,故乡还真得有很多亲人。这么些年,有的从不来往,有的彼此之间也有过一点互动。但还是因为曾经的种种缘故和一些心结,亲人之间的那种亲切感反而有点生疏了。
俗话常说,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终于有一天,我们兄妹三个结伴要回故乡去看看大姐。只可惜少了大哥,他在两年前也因故已去世了。
临出发的时候,我们来到了父母和大哥的坟前,在他们的在坟头上捻起一撮土装在一个小小的盒子里,带着他们一起踏上了回故乡的路。也了却他们在世时未曾回过故乡的遗憾。
当我们来到大姐家时,大姐先是一怔,而后眼泪便夺眶而出,那满脸的泪花说不上是激动还是悲伤。大姐一个劲地说:“俺终于把恁盼回来了。”
和大姐一家人叙旧后,大姐夫就张罗着做了一大桌子饭菜招待我们。虽然没有什么名贵的食材,我却觉得这是我多年来吃过的最可口的一顿饭菜。
第二天,大姐和大姐夫领着我们回到了故乡。随着时代的发展,故乡不再是自己离开时的模样,它的变化有点让我们认不出来了。我们老家的两处宅院一处被亲戚占用了,另一处充公夷为平地。看到此情此景,心里便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在心里感叹道:“故乡也许早就把我们遗忘了。”当我和故乡的亲人们来到祖辈的坟前祭奠他们时,自己竟像个孩子一样,跪在坟前失声痛哭。把自己和父母家人曾经受过的委屈和心中的怨恨统统倾诉了出来。
不知道是我的“哭声”还是在家宴上我当着那些长辈们“不尊”的的责问,触及到他们心灵深处的痛。他们并没有完全责怪我,而是给我讲起了曾经的过往。他们告诉我,你那时候还小,不懂得大人之间的恩恩怨怨,过去的那些事情谁是谁非就不要再去纠缠了。毕竟这里是你的根,我们有相同的血脉。作为长辈真诚希望你们下一代人和睦相处。长辈们的一席话也多少安抚了我这么多年来心中对故乡的怨恨。此时,我不由得想起父亲和母亲临终前一直念叨的话。父亲说早知道自己的日子不长了,还不如不来山西,就陪伴在你爷爷奶奶跟前,省得让人说我不孝。而母亲说她最大的遗憾是没能在有生之年再去姥姥姥爷坟前给他们烧一炷香。其实,不孝的是我们,由于种种原因至今都没能把父亲和母亲的尸体安葬在他们思念的故土和亲人身边。
这次故乡之行,改变了我多年来对故乡的认知。一但心中的积怨得到释放后,我的心情好了许多。曾经怨恨过的故乡变得亲切起来,多年未曾见过的故乡人,也由生分变得热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