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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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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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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之殇


作者:刘丰歌

盘古几板斧,便将一片浑沌的宇宙劈为两半。于是,一半升腾为朗朗青天,一半下沉为茫茫大地。

天上便有了太阳月亮、银汉星辰、云霞彩虹、风雨雷电。地上便有了高山大川、戈壁大漠、草原沼泽、江河湖海。

土地采日精月华,经过亿万斯年的受孕怀胎,于是,一个个蓬勃的生命诞生了。地上有了空中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动物及形态各异的昆虫,亦有了或高大、或低矮的植物。最主要的,孕育出了人这种高智商的动物。土地用它甘甜的乳汁——江海湖泊,养育着众多的儿女。人们便尊天为父,敬地为母。

 

少时常常纠结于一个问题找不到答案,我们从什么地方来?人说从母亲的腹中。那母亲呢?还是从母腹中。那地球上的第一个母亲呢?她从哪里来?没人能答得出。她不可能从天上飞下来的吧!虽然传说七仙女和织女私自下过凡间,但最终还是回到了天上,这叫仙凡殊途,她不可能长期待在我们生活的土地上。那答案只有一个,从土地中来的。人从土中来,是找不到历史记载的,但有神话为证。传说女娲用绳子和泥土做成了人,且分了男人和女人,便有了一代一代瓜瓞绵绵的芸芸众生。人是土做的,还有我们的肤色为证,黄皮肤的颜色就是土地的颜色。每一个孩子从小就喜欢玩泥巴,与土有着本能的亲近,似乎也印证着与土地那种与生俱来的感情。

人从哪里来,就得回哪里去,所以人在生命终结之后,不管以何种形式,何种仪式,都得回到土地的怀抱。在生,我们享受着土地馈赠的各种食物及生活所需,最后生命终结,也得安放到土地之中,这叫“入土为安”。哪怕躯体在袅袅青烟中化成灰烬,最终还得埋入土地或抛洒到山川河流。哪怕放进悬崖峭壁,若干年后仍是化为尘土与土地融为一体。即使有些少数民族有“天葬”和“水葬”的习俗,结果还是和鹰或鱼一起变成土地中的一份子。人如此,其它动物、植物概莫能外,都将土地作为最终的归宿。然后,再以新的生命形态从土地中孕育出来。如此循环往复,土地之上便永远生机勃勃,一副儿孙满堂的景象。

 

在我的潜意识中,土地的多寡与人们生活质量的好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小时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我们这里山大沟深,土地很少,所以贫穷。”因为土地少,种的庄稼有限,所以贫穷与陕南山区的人们如影随形,怎么也逃不脱、甩不掉。陕南老家那名叫大巴山的石质山,大多由古生界变质杂岩构成,虽然能长出参天大树,能孕育荆棘杂草,能开出各种野花,但能种庄稼的土地却不多。那时对山多地少的故乡是没有多少好感的。后来参军到部队来到黄土高原,见到了世界上最厚的黄土,那山居然都是黄土自然形成的,着实羡慕不已。且见当地农民挖地也不使用陕南人常用的角锄,而是每人手中一柄铁锹,一锹下去,就能翻出满满一锹土来,很快就翻出一大片。心想有这样丰厚而柔软的泥土,肯定能长出好庄稼,农民的生活也一定很富裕的吧。但后来发现并非我想象的那样,看那苍黄的群山,许多山山峁峁只零星点缀着些杂草和树木,连老家的石质山都不如呢!虽然称之为“塬”,平地也多,但因土壤贫瘠,干旱少雨,基本靠天吃饭。这里绝大多数农民全靠广种薄收,才能养家糊口。而故乡只要有巴掌大一块平地或相对平缓的坡地,农民就会见缝插针种上粮食。那土地虽东一块西一块藏在河边或山腰,像大山的补丁似的,却因属亚热带气候,小麦、水稻、大豆、玉米、高粱、土豆、红薯,南瓜、冬瓜、辣椒、茄子、白菜、萝卜、豆角等主要粮食及蔬菜均可种植,这便弥补了土地少的缺陷,也能让人基本填饱肚皮。看来土地对生活在天南海北的人还是相对公平的,基本不会厚此薄彼。真像人们说的“上帝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给你打开一扇窗。”在土地眼里手心手背都是肉,人们不管生活在何处,都是它痛爱的孩子,都给人提供一个能生存下去的环境。

 

土地养育了人们,人们亦敬畏土地。自周朝那个清正廉洁的纳税总官张福德被人们当土地神膜拜祭祀后,各地人们便开始敬土地神,期望他能给人们带来丰衣足食、快乐幸福的日子。土地神是个官衔,就像县长、乡长、村长的称谓,官衔相同,但任职的人未毕相同,且各管一方,人们便各敬各的土地神,但大都把当地生前行善或廉正之官吏当土地神祭拜。如清代翰林院及吏部所祀之土地神,据传就是唐代大文人韩愈。杭州太学一带,就奉岳飞为土地神。韩愈是唐代古文运动的倡导者,被后人尊为“唐宋八大家”之首,且任监察御史时,就体恤民情,曾作《论天旱人饥状》疏,反映民众疾苦。岳飞乃抗金名将,毕生为收复被金朝占领的土地而征战。敬他们二位为土地神,充分反映了人们企盼平安幸福、捍卫领土完整的心态,与土地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在我的故乡,土地神又是谁呢?恕我孤陋寡闻,不得而知。我整个少年时代,正是破“四旧”时期,一切牛鬼蛇神都被打倒在地,这被称之为“迷信”的行为是环境所不允许的。不过没关系,没有明确的土地神,并阻碍不了人们对土地像神一样的敬重,几分田,几分地,都得精耕细作,精心呵护,常年与土地打交道的农村人懂得人对地有几分好,土地就会对人馈赠几分粮的道理。

在许多乡村,人们出远门谋生,都要带几把故乡的泥土,并取了一个温暖的名字——“老娘土”。到了异地,喝了外面的水,容易拉肚子,人们称之为“水土不服”。怎么办?在缺医少药的时代,不是去药铺抓药,而是先将带来的“老娘土”放些在水中,摇一摇,再澄清,然后将上面的清水喝下去,肚子就不再闹情绪了。这叫“故土难离”。这是称之为故乡的土地对它的子孙们的厚爱和呵护。更多的寄予了背井离乡的人们对故土的那份深深的眷恋。

 

人们有时却像青春期的孩子,总想挣脱土地的束缚。当政策解开捆在人们身上的枷锁时,常年与泥土打交道的农村人,在苦与累中厌倦了每天离不开的泥土,讨厌泥土沾在衣袖上、裤腿上、手上、脚上,甚至脸上,影响形象和观瞻,于是拼命往城里逃,想离开土地过干净整洁的生活。城里生活的人每天都要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总想把泥土赶出房间,拒之门外。但泥土化为尘埃借风的力量仍钻进房间各个角落,怯怯地看着人们上班、下班、洗漱、休息。像进城的母亲,不愿打搅孩子,却又舍不得孩子。赶走了,又来了,天天如此,从不厌倦。其实,人们又怎么能离开土地呢?从远古时代开始,人们居住的房、吃饭的碗、喝水的杯、装粮的缸、祭祀的器,哪样不是泥土夯起和烧制而成?这一用,就是数千年之久,我们能离得了泥土吗?当我们在城市丛林中生活久了,突然发现我们快被水泥钢铁湮没得喘不过气时,又开始思念起那片无任何修饰的、原汁原味的土地来,想听听曾被我们忽视的蝉鸣、蛙鼓,还有蛐蛐那美妙的歌喉,想闻闻土地那泥腥味的气息。人们又利用点滴时间回归乡野,聆听土地的絮语,感知土地的亲和。

 

人们对土地的情感实在太复杂了,尽管有时想逃脱土地的束缚,但更多的时候却对土地爱得偏执,爱得发狂,爱得歇斯底里。毕竟土地是我们的安身立命之本,为了生存的土地,人们可以发疯,可以玩命。数千年的人类文明史,亦是一部为了土地疯狂而残酷的杀戮史。为了捍卫脚下生存的土地,为了抢夺别人的土地,人类自诞生之日起,便你争我夺地厮杀了数千年,确定了的,或以网相隔,或以河为界,或立碑为证。边界还派重兵巡逻把守,不准别人越雷池一步。不确定的,则日思夜盼,相互争夺,不惜舆论攻讦,武力威慑,外交围堵,经济制裁。为了争夺一片土地,可谓无所不用其极。这从“开疆拓土”“寸土必争”这些成语中窥一斑便可知全豹。中国历史上有两个最牛的人,一个是秦始皇,经过多年征战,将六个诸侯国的土地合并到一个大秦帝国的版图上。还有那个“只识弯弓射大雕”的成吉思汗,居然将大元的版图拓展到1800万平方公里甚至更多。在土地面前,人们是贪婪的,且拥有永远也填不饱的胃口。

当广袤的土地被少部分人居为己有时,没土地的大部分人就会揭竿而起,抢夺安身立命的土地。从明末陕北汉子李自成提出“均田免粮”到清朝太平天国提出“有田同耕”;从孙中山领导辛亥革命提出“平均地权”,再到共产党领导土地革命提出的“打土豪,分田地”,无不与土地有着密切的联系。

其实高级动物也罢,低级动物也罢;高智商也罢,低智商也罢,都是一样的思维,甚至一样的行动。动物为争地盘,也不惜同室操戈,走到哪里都要撒泡尿,表示此处已被占领,它兽不得入内,以宣誓自己的主权。有其他动物或同类入侵,亦是打得头破血流,直到一方失败逃跑才罢休。得胜的一方,巩固了自身的领地,失败的一方,得另外寻找安身立命的土地。

因土地,动物争表面的东西,有一片草场、一片森林、一条河流、一片山岗,就足够了。但人不行,人不仅要争表面的土地,连土地之下的东西也不放过,煤炭、石油、天燃汽,当然还有金、银、铜、铁、锡这些矿藏,都是争夺的对象。只为了自己生活的好一些,所谓的幸福指数高一些。于是,一旦占有,便成为私有财产,长年累月的开采,无节制地掠夺,土地逐渐变得衣衫褴褛,千疮百孔。河流污染,湖泊干涸,良田荒芜……。在极度膨胀的欲望面前,人们的眼睛看不见土地的泪水,耳朵听不见土地的哭泣 ,依然我行我素。 

俗话说: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土地的孩子中,有不肖之徒,亦有贤德之子。那些看似低贱的植物们便是土地贴身的“小棉袄”,在人类的屠刀无数次劈向它们的身躯时,它们仍以顽强的生命力与人类抗衡,为土地献上美丽的鲜花、编织漂亮的衣裙,以四季不同的色彩,尽力把土地打扮得光鲜、体面一些。在忍受着自身疼痛的同时,还要为土地这些不肖的子孙们一遍一遍地恕罪,安慰土地那颗受伤的心。

土地自然是不快乐的,它经受过太多的鲜血浸染,承载过太多的铁蹄践踏,忍受过太多的垃圾污染。土地以它博大的胸怀,在岁月的流逝中不停地抹平自己的伤痕。即使它偶尔发发脾气,也只是将本为哺育人的乳汁般的河流变为浑浊的泪水,或展示它千疮百孔的肌肤,向人类发泄它的不满。但很快它又会恢复平静,不想给人造成太多的伤害。而自认为很聪明的人则不然。当我们的祖先发明了火药,还有德国化学家克拉普罗特发现那个叫“铀”的家伙时,无意中也打开了“潘多拉魔盒”。本能为人类造福的东西,却被人利用来造成能毁灭自己亦能将土地毁灭数十次的杀器,这是当初发现的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结果吧?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发明火药的人本是为了炼就长生不老的丹药,克拉普罗特也只想用“铀”为人类造福做贡献,而两者都走上了亦正亦邪的道路,且变得越来越无法控制。从此土地便在饱受摧残中过日子。

其实真正担心的更应该是人类自己,我们这些聪明而愚蠢的家伙,自己给自己早已掘下了坟墓而不自知,还在为拥有各种号称先进的武器而欢呼雀跃,大秀“肌肉”,展示实力。还在土地的肌肤上堆集填埋各种有害垃圾,在土地的血脉中注射排放各种有毒废水。

 

想起著名诗人艾青的两句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是该流泪了,诗人的泪是悲怆的,也是无奈的,最多也只能端起一杯浊酒独自饮下,在泪眼模糊中发几声叹息或怒吼,用一管秃笔写几行世人根本不屑一顾的文字,安抚一下病重的土地。更该流泪的应该是那些能决定土地命运的“肉食者”及常年累月与土地打交道的“谋食者”吧!因为当土地常常流出浑浊的泪时,离我们流出绝望泪水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土地为我们无私奉献了数千年,我们除了贪婪而疯狂地索取,是否该为土地做点什么呢?常言道:牛羊有跪乳之恩,乌鸦有反哺之情。高高在上的人,自认为无所不能的人,也该学学牛羊和乌鸦了。只有敬重土地,敬重自然,遏制贪欲,才能让人类乃至土地上的所有生灵,有一个健康发展的空间,才能让子孙后代们有一片生存的净土。在此,我仰望苍天,乞求土地之上,每天都是莺歌燕舞,风和日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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