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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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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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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墓前的追思

将军墓前的追思

 

作者:刘丰歌

 

公元2018年8月15日,如火的骄阳照耀着甘肃省天水市南郊通往汉飞将军李广墓一条正在整修的小道。那小道是一条向上的斜坡,随着过往车辆踩踏油门的轰鸣声和行人的脚步走过,一片尘土便随之升腾起来。这就是那条西汉时飞将军李广棺椁经过的小道吗?那被车轮和脚步带出的尘土亦是西汉时遗留下的尘土吧!

这时,你能闻到一股浓浓的土腥气在空中弥漫着,久久不愿散去。在阳光的照射下,你还能看到扬起的尘土如南方成群的墨蚊般,在你身边游弋着,沾在你的脸上,手上,腿上,鲜亮的衣裙上。你千万别烦,它们也许只是想引起你的注意,给你倾诉一段两千年前的故事而已。这故事对它们来说,任岁月改变了山川,沧海变成了桑田,也不能改变它们倾诉的心愿。它们以极低的姿态隐藏在大地之中,借草木掩护,苟且地活着,就是为了充当导游的角色,把那个纵横疆场数十年,令匈奴闻风丧胆,为大汉王朝立下赫赫战功,却一生抑郁不得志的故乡英才,介绍给远道而来的游人。

这一定是有灵性的尘土,一定是公元前119年(汉武帝元狩四年)某一天的那些尘土,一定是濡染了将军英灵之气的尘土。它们亲眼见到一队人马在哀乐低徊中,将一位将军的衣冠以隆重的仪式迁居到它们的身边。是的,是迁居,它们一定讨厌用“埋葬”这个词,对它们来说,这个词太残忍了,残忍得不忍直视。它们一定想不通,那个令匈奴人闻之胆寒,称之为“飞将军”的人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呢?!他既无病魔缠身,又未沙场迎敌,一代名将未战死沙场,却死在自己刀下,这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事实。其实,何止这些尘土,那些忠义之臣、戍边将士、贫民百姓,闻之谁人不伤感痛惜?“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太史公司马迁早已用沉重的笔墨,记下了当时悲伤的情景。

那天的雨一定很大,大得让人有种窒息的感觉。那哪是冰凉的雨滴,分明是故乡天空滂沱的泪水,在凭吊那位没有战死沙场,却因迷路贻误战机,不愿忍受刀笔吏之辱而拔剑自刎的将军。那泪水打在尘土的身上,痛在它们的心上,它们兄弟姐妹紧紧粘合在一起,用身躯托起一串串踢踏的脚步、嘚嘚的马蹄、吱吱的车轮,只为了在这片盛着将军遗物的棺椁经过的土地,以它们的方式寄托哀思,表达最诚挚的敬意。棺椁中虽然只有将军的一盔、一甲、一靴而已,将军的身躯,早已消失在千里之遥那片征战的沙场。但在它们的心中,这些衣冠浸染了将军的血,渗透了将军的汗,与将军的血肉之躯有着同样的分量。

将军的英灵是否会化为一缕清风,千里迢迢回到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呢?它们不知,但它们相信一定会来的。将军本将门之后,先祖李信是秦朝名将,家族世袭“仆射”官职。受家庭环境熏陶,将军练就浑身武艺,尤以骑射闻名。在那“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成为人们普遍价值认同的时代,将军把一生“货与”了那个叫西汉的王朝,自19岁从军,在西汉边境八郡之间驻防奔袭,戍边44载,与匈奴作战达70余次,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在与皇亲国戚共事的夹缝中生存,该要忍受多少常人难以忍受之屈?难道临终还不能落叶归根、与故乡的亲人团聚吗?它们一直在等,这一等就是两千年的时光。

其实,追忆将军的,又何止这些飞扬的尘土,将军墓园对面的“飞将戏楼”,每逢天水庙会,反映忠臣良将故事的秦腔剧目就会在这里轮番上演,附近的人们都会云集于此,观前朝往事,感岁月更替,叹世事沧桑,随着演员的表演同喜同悲。那盈盈的泪眼,扼腕的叹息,既是对忠义之臣的追思,又何尝不是对将军的念想?但凡忠臣良将,总能在历史的脉络中找到某些相似的人生轨迹,被嫉妒、排挤、诬陷、打压,似乎是这个群体逃不脱的俗命。不善言辞、不会逢迎的将军也不例外。这天,虽然不是庙会,写着“飞将戏楼”的戏台那黑色大门紧紧关闭着,但耳边依稀能响起《金沙滩》《苏武牧羊》等戏曲中那高亢激越、穿云裂帛的唱腔。天水虽为秦腔发源地,至今却没有人编一部专门歌颂飞将军的秦腔剧目。“飞将戏楼”无飞将故事上演,不能不让人产生深深的遗憾。希望有那么一天,将军的事迹不再是口耳相传或单纯的文字记载,能够走上更广阔的戏剧舞台和影视屏幕,让更多的人了解这位悲情的英雄。

文人们没有将军驰骋疆场的本领,只能把对将军的敬仰之情化作一篇篇传世的文章,一首首动人的诗行,以寄托他们的追思。写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的司马迁在《史记·李将军列传》中,就用饱蘸浓情的笔墨,描述了将军坎坷的一生,对他的军事才能给予了高度评价,对他的不幸遭遇深表惋惜同情。历代文人墨客描写将军的诗行更是不计其数,既有“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叹息,也有“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肯定,亦有“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飞将军”的感慨。清朝贾宇清为墓园撰联“虎卧沙场,射石昔曾传没羽;鹤归华表,树碑今再赋招魂”。本土文人陈琳亦为墓园撰联“勇无敌、忠无双,列传一篇为英雄千古绝唱;生不侯、死不葬,佳城半亩壮桑梓万姓豪情”。两位文人学士的楹联,对将军一生做了最好的总结。如今这两副楹联由当代著名书法家李铎挥笔成书,刻成牌匾,悬挂在墓园两重大门的两侧。墓园展厅墙壁外侧,张贴着当代诗人袁第锐、霍松林、赵立坤、艾叶等人歌颂将军的诗作。展厅内以诗、书、画的形式缅怀将军的人更多。这一切都印证了司马迁对将军“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褒奖绝非夸大之词。

那墓园中的两匹石马可是将军曾经的坐骑?它们一定是与将军一起驰骋疆场数十载的宝马良驹吧!至今仍与其不离不弃,陪伴在他的身边。也许因将军的离去而伤神过度,灵魂早已追随将军而去了,只剩下这毫无精气神的残躯坚强地挺立在墓园通道的两侧。人不离马,马不离人,这是古代职业军人枕戈待旦的生活常态。人们常说,马通人性,那马与将军,无异于乌骓之于项羽,赤兔之于云长,绝非单纯的坐骑关系,更是战斗时最值得信赖的战友,危机时足以托付生命的伙伴,又怎能舍得与将军分离呢?观石马,思将军,怎不让人平添许多惆怅和悲凉?人们把将军长眠于此的这个地方称之为石马坪,不仅是对将军最好的纪念,亦是对他胯下战马最大的尊重和爱戴。

通往将军墓的水泥台阶中央有一面斜坡,斜坡上一幅幅描述将军事迹的画面,以浮雕的形式呈现在人们面前。沿石阶上行,如踩着一根根琴弦,嗒嗒的脚步声和着呜呜刮过的风声是在为征战的将军呐喊助威吗?亦或是向游人演绎着大漠风沙的苍凉、展示着跋涉征战的艰苦?又或许两者兼而有之吧!

在光线昏暗的祭厅,全身甲胄的将军右手握剑,面门而坐,身姿右倾,似乎时刻准备着拔剑而起,痛击来犯之敌。将军身后的墙壁,以书简的形式陈列着《史记·李将军列传》的全部内容,竹简隶书,庄严肃穆。文虽美,意虽深,又有几人能理解司马迁落笔时那颤抖的笔锋、波澜起伏的内心独白?将军表情冷峻,严肃,分明还透着几许悲戚。难道是在发出为何自己战功卓著却不能封侯的追问?还是因儿子李敢冒犯卫青、后被卫青外甥霍去病借机射杀而悲伤?亦或因孙子李陵投降匈奴、导致三族被夷而痛苦?历史竟是如此诡异,将军以骑射闻名天下,多少匈奴敌将成为其箭下之鬼、刀下之魂,自己的儿子却被自己人用弓箭射杀。将军一生征战匈奴,与匈奴不共戴天,自己的孙子却投降匈奴,成为匈奴之臣。九泉之下的将军如在天有灵,怎能不痛彻心扉?!

那墓前的碑塔分明是将军的英魂化作的一柄长剑,直刺云天,守护着这一方净土,宣誓着历经磨难痴心不改的铁血丹心。更是一个巨大的感叹号,如将军自刎前那一声悠长的叹息。

然而历史没有忘记这位悲情英雄。自唐至宋,朝庭追封古代名将,将军名字均位列其中。唐朝皇帝李渊、李世民更是追认将军父子为其先祖。更有意思的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毛泽东亲笔手书了唐朝诗人王昌龄《出塞》一诗纪念将军功绩,蒋介石亲笔题写了将军墓碑塔词,这两位政治对手,不约而同地抒发了对将军的凭吊与敬仰之情。历史的公正,人民的同情,使将军成为民族精神和爱国主义的典型。如今,李广墓园已被甘肃省委宣传部列为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千里迢迢来墓园缅怀将军的游人,祭室中人们送来的一个个花篮,便是对将军忠魂最好的慰籍。墓园中挺拔的侧柏、茂密的翠竹,墓顶那一朵朵盛开的野花、葱茏的野草,是大自然对将军永恒的祭奠。而将“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作为带兵格言的军人,更是把将军的精神一代代传承了下来。

 “王侯何足羡,桃李不需言。百战摧强虏,英名万代传。”命运多蹇的将军是不幸的,而万世景仰的将军又是幸运的。将军的精神标高早已越过了人生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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