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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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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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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山

母亲的山

作者:刘丰歌

母亲如茫茫大山中的一只蝼蚁,卑微的生命在山川沟峁中奔波,劳作,在艰难的生活中顽强地活着。母亲一生从未离开过大山,准确地说是从未离开过秦巴山区。大山那弯弯山道如纵横交错的绳索,羁绊着母亲艰难前行的脚步。母亲足之所至的最远距离,还是临山而建的紫阳县城,距家不到四十公里。

我儿时母亲常对我说,不知山外边是啥样子,还说啥时闲了一定带我出去看看。可我十八岁离开故乡后不仅到了山的外边,看到了秦巴山以外的另一种风景,领略了平原的辽阔,高原的雄浑,草原的广茂,大漠的苍茫,还在山外边的城市娶妻生子,定居生活。母亲却一生也未曾到过山的外边。不说山的外边了,家对门隔河相望的赵家坪、 家东边名叫杨家河坝那条深沟对面的武家坪,母亲都没去过。这是她自己说的。我离开故乡前也确实没见她去过。

母亲一天有忙不完的活,既要土里刨食养家糊口,又要在家带孩子操持家务,忙得像只陀螺, 除了上街赶场,偶尔到附近亲戚家转转,母亲的活动轨迹就在生产队的田地、自留地和家之间有规律又无规律地画着网状的曲线,她的脚步就无法随心一起去远方。

邻村有位姑娘远嫁秦岭以北的关中平原,姑娘家人逢人便说姑娘嫁进了福窝,还说那儿的土地既平整又肥沃,姑娘家经常能吃上面条和馒头,算是过上了好日子。为此母亲羡慕了许久。

姐姐长大成人后,母亲总希望姐姐也能嫁到山外边的好地方,不再像她那样长期在大山中转圈圈,吃苦受累没尽头。她也能师出有名地看看山外面的世界。遗憾的是姐姐复制了母亲的命运,还是从一座山嫁到另一座山,连紫阳县都没走出去。母亲除了叹息还是叹息。

后来当我有能力带母亲到山的外边看看时,年迈力衰、疾病缠身、坐车便晕的母亲已无法长途跋涉去看山外边的世界了。

母亲也有自己的“诗和远方”。记得小时有次她对我说,她的脚没福气,走不出大山,幸亏一双眼睛还清亮,能看到天,看到云,看到星宿,看到太阳和月亮。脚走不到的地方,眼睛替脚走到了。还说啥时能像孙悟空和七仙女那样飞上天多好,能看到山外面是个啥样子,能带我上天去摘个星宿当“把戏(玩具)”耍。在我印象中,这是母亲说过的最浪漫的一段话。这话便被我一直珍藏在内心深处。当我后来听到周华健唱《亲亲我的宝贝》那首歌时就会想起母亲说过的话。或许天下父母都有“摘颗星星做你的玩具”的浪漫梦想吧!不知这算不算情感的共鸣。

与山为伴的母亲脚下踩的是山,身上扛的还是 “山”。踩着的山是乱石,是薄土,赐给母亲的是贫瘠,是陡峭,是险峻;扛着的“山”是生活,是日子,带给母亲的是操劳,是苦累,是贫穷。直到母亲的生命走向另一个世界,她犁铧般的小脚无数次耕耘过的大山终生怜悯之心,将她瘦弱的身体紧紧拥在自己的怀抱。扛着的那一座座常令她伤心费神,又令她不堪重负,却又甩不掉、躲不过、逃不脱的“山”才悄然从她瘦弱的双肩无奈地滑落。

人说今生受的苦是为来生积的福,母亲吃够了与山为伴的苦,我相信她来生一定去了天堂。那一定是个平坦的地方,一定是个幸福的地方,没有山道的陡,没有日子的穷,没有生活的苦。她的容颜一定不再憔悴,她脸上一定会时刻绽放出甜蜜的笑容,她曾经粗糙的手一定会保养得如葱根般嫩滑,她的梦想一定不再是梦想。

母亲或许不想让前世一地鸡毛的日子揭开她记忆中的伤,专门多喝了几碗孟婆汤,所以在她离开这个凡尘俗世后,我很难在梦中见到她。又或许是她不愿打搅我这个离家数百公里、为自身前程奋力打拼的儿子,一如我上学时她从不打搅我写作业一样。近二十年的时光,母亲只两次走进我的梦境。我真心希望母亲是另一种形式的“乐不思蜀”,像一首歌唱的那样,“天堂一定很美,所以你才会一去不回。”

又或许是母亲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毕竟我们在阴阳两隔的不同世界,她只能在某种特定时间与环境经上帝之手的批准,用托梦这种方式在另一个维度或空间母子相逢。

第一次梦见母亲是她刚去世那几天,我已在《心中永远的痛》一文中有了详细描述。这里要说的是前不久第二次梦见母亲的情景。梦中的母亲身生双翼,如一只鸟,在故乡的大山中飞翔。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从一座梁到另一座梁。我家那几株长得高大的桂花树,核桃树,柿子树,枇杷树,她都要飞上去停留片刻,然后飞向空中,盘旋几圈,再向另一座山梁飞去,似乎在找寻曾经的记忆。

那一刻,我恍惚回到了童年。我感觉自己那样弱小,想追,跑不动,想跳,蹦不起,张开双臂,使劲挥呀挥,想似母亲那样长出一双翅膀,就是长不出。无论我如何努力,就是离不开地面。我仍十分高兴,因母亲回到了我身边。我大声喊着母亲,想让她带着我一同去飞,从此母子不再分离。如我童年时在人多拥挤的街市,母亲紧紧抓住我的手,生怕我走失。遗憾的是这次母亲却不理我,自顾自地飞翔,最后越飞越高,逐渐消失在阴沉的天空。

我彻底失望了,心情很快从快乐的山巅跌入悲伤的谷底。哭喊着“姆妈!姆妈!”化为鸟的母亲可能早已听不懂我的语言,又或距离太远根本听不见,隐匿于虚无之中再未出现。

当我扯着嗓子将自己喊醒时,才发现躺在自家床上,翻身打开手机,看时间是凌晨两点三十五分。我脸上的两行热泪告诉我,母亲依然长眠在故乡的大山之中,化为鸟儿飞翔的母亲只是我的南柯一梦。

大山选择了母亲,母亲选择了大山,这就是母亲一生的宿命。母亲投生到山中贫寒人家,就注定了她人生的轨迹将在一座座大山中游弋,将背负着沉重的“大山”艰难度过她平凡的一生。

母亲出生在秦巴山区那个叫鸡鸣坡的村庄,是个早晨开门见山、出行就要爬山、通信依赖喊山、赶场就得翻山的地方。

当任河水、权河水和西河水扭成一股红线将母亲与父亲的姻缘连接起来时,她又从鸡鸣坡的山道下行到任河边,坐上姓祝的船夫撑的一条小船渡过任河,再沿权河、西河的羊肠小道逆行而上,来到这个我称之为故乡的叫裴家坝的村庄,与父亲组建了新的家庭。

母亲成了新娘,开启了新的人生,从心怀憧憬的少女变成了别人的妻子。她生活的轨迹发生了小小的变化,坐标从娘家定位到离家十多公里的另一个称之为婆家的地方。环境似乎也变了,变了自己的住址,变了乡级的行政区划,变了家庭成员,变了自己的身份。可她只是从一座山搬到了另一座山,从一条河走进了另一条河。而那山,那河,都是秦巴山区的孩子,不知这算是“旧船票登上新客船”还是“新船票登上旧客船”。

当母亲成为人妇那一刻起,她的足迹又在这些新的大山奔波、劳作,将汗水洒在大山的怀抱。贫瘠的大山任母亲如何操劳,也回馈不出太多的酬劳,只能将苞谷、土豆、红薯等农作物十分吝啬地交给母亲肩上的背篓,同时将另一座叫“生活”的大山毫不客气地压在母亲柔弱的双肩。

无论母亲角色如何变幻,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奶,大山的压力从未减轻,冷酷得没有丝毫怜悯之心,从不给母亲喘息的机会,直到她生命划上冰冷的句号。

为人妻时,母亲既要上山干活养家糊口,还要保障全家人的一日三餐,更要伺候年迈的奶奶。奶奶病重时,她每日端茶倒水,熬药喂药,伺候堂前。

随着孩子们一个个呱呱坠地,母亲的肩上便成了孩子们的摇篮,一条背带背大老大背老二,背大老二背老三……。

我们姊妹五人幼时在母亲瘦弱的肩背上酣然地睡,烦躁地哭,肆意地尿,却不知母亲为我们洒下了多少汗水,付出了多少辛劳。未出生时,母亲的子宫是我们温暖的家,是我们舒适的床,为我们提供成长的营养。当我们来到人世间,母亲即使吃糠咽菜,也要加工成甘甜的乳汁把我们精心喂养。母亲分明就是鲁迅笔下不知疲倦、默默奉献的牛。

我们这一座座沉重的“大山”接力般压在母亲的肩上。母亲的脚步却从未停歇,獾子崖,垮塌湾,团包梁,付家梁,柏树朳……,都留下母亲劳作的脚步;母亲的手更从未闲着,上工时点种,锄草,收割,打碾……,回家后洗衣,做饭,扫地,喂猪……。从我记事时起,从未见到母亲有“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的时候,只看到她干燥的唇,皴裂的手,匆忙奔波的脚步。在山高坡陡的土地上辛勤劳作的母亲,迈动的还是一双饱含时代烙印的小脚,其中的辛劳可想而知。

我们能回馈给母亲的便是她背上夏天长出的一片片奇痒难忍的痱子,冬天被尿液浸湿后由热变凉再变得冰冷的衣衫。而这一座座“大山”,刚卸下母亲肩膀不到十年时间,随着兄弟们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年迈力衰的母亲用她瘦弱的肩膀再次扛起了隔代的“大山”,直到她离开人世前不久,她背上还时常背着二哥和三哥的孩子。

母亲本有希望通过父亲这个她终身依赖的靠山改变命运,减轻她生活中山一般的压力,并有可能到外面的世界转转,看看大山之外的风景。但虽有灵活头脑又有一身蛮力的父亲把自己的生存目标已锁定在故乡的山川沟壑之中,将两次能成为脱产干部的机会主动辞掉,让母亲心中希望的小火苗刚刚冒烟便被父亲无情地掐灭。心有不甘的母亲曾苦苦劝说,想让父亲服从政府安排,改变自己的决定,得到的却是父亲“头发长,见识短”的训斥。为此母亲失望了好长时间,并成为她心中一生难以解开的一个结。以致后来向我们提起时心中还满是埋怨和不解。当她把所有的牢骚发完后,总要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最后用“人的命,天注定”那句话作为结尾,既安慰自己,也间接地安慰我们。笨拙的我当时也未能想出头发短的父亲见识究竟比母亲长在什么地方。

母亲和父亲是承父母之命、遵媒妁之言而结合,无所谓情,无所谓爱,只是“相看两不厌”而已,渡船的纤绳无论如何荡悠悠也荡不出爱的火花,更多的是一份拘谨与羞涩,一份成人之后该有的仪式,如同写好的程序或剧本,他们只是按程序进行或按剧本演出。从我记事时起,没看到父母亲之间有多少温情,更多的是为一些平凡琐事的争吵。

父亲在外脾气谦和,处理村里各种事务公平公正,有理有据,苦口婆心,春风化雨,深得村民信服。在家中他脑子却像换了一套程序,变成大男子主义的忠实践行者,脾气特别暴躁,家人做事稍不顺意就会无情训斥,对孩子们的教育也将“棍棒底下出孝子,黄荆条下出好人”奉为至理名言,动辄打骂体罚。母亲在他面前生活得十分压抑。父亲本是母亲一生中依赖的一座山,更多时候却成为压在母亲心中的一座山。

母亲一生依靠的父亲这座大山未能改变家人的命运,不仅母亲不解,我们这些孩子也很困惑。我上高中时,一次从父亲的箱子中翻出了他保存完好的十多张奖状、聘书,从中似乎读懂了父亲的见识。他身为基层一线的领头雁,用毕生的精力就是为了改变大山的面貌,让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并非以此打自己的小算盘,否则也不会两次放弃改变命运的机会。他没有当好母亲的靠山,但他当好了全村人的靠山。这些母亲或许不解,又或许心知肚明,只是她身为一个平凡的妻子,平凡的母亲,每天为柴米油盐酱醋茶的欠缺绞尽脑汁,精打细算,受尽煎熬,她首先想的肯定是让全家人过上她心中企盼的那种日子,不可能有父亲那种“大河涨水小河满”的情怀。

常言道:“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母亲依靠的大山带不来甜蜜的日子,她把自己活成了孩子们心目中的大山。在生活困难的日子里,她在房前屋后凡是能清理出来一点土地的地方,都要种上一窝土豆,几颗白菜,一篷豆角,几株辣椒……。

正是在日子的窘迫中,母亲想方设法调剂一日三餐的味道,将萝卜、青菜这些寻常蔬菜与土豆、苞谷等乡村主食调配出不同花样,改善了我们寡淡的味蕾。如蒸土豆或红薯时放些大米或玉米糁子,虽然米少得可怜,但变成了蒸米饭,视觉效果有了改观,无形中便增加了我们的食欲;煮苞谷面糊糊时,偶尔在里面放点白糖,改变了原本粗糙的口感,吃在嘴中就有了香甜的味道;将鸡蛋与土豆粉和在一起烫成鸡蛋饼,切成手指宽的长条,加水后与切碎的韭菜煮成一锅汤,就让我们品尝到了鸡蛋的香;水中加一丁点肉汤,煮上萝卜、豆角或白菜,在蔬菜的清味中便能感知到些微肉味的美;把平时炒菜的猪油渣积存起来,与萝卜一起剁碎调成馅,用面粉包一次包子,在我们心中就算过了一个幸福的节日。

野菜成熟的季节,母亲总是不辞辛劳漫山遍野搜寻采摘,在我们家的食谱上,便有了蒿芝和苞谷面煮的菜面糊,狗芽菜、苦苦菜、灰灰菜做的凉拌菜。虽然现在这些野菜已登上大雅之堂,还美其名曰“绿色食品”,但在当年,却是粮食极度匮乏的情况下,为填饱肚皮的万般无奈之举。

母亲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让家人的日子才过出了一点点心灵的慰藉。

大山未能给母亲带来幸福,母亲想到山外面的世界看看的心愿一直埋藏在她内心深处。我参军离开家乡时,她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用她的话说就是她的孩子终于离开了大山,能看到山外面的世界了。她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在部队好好干,争取像邻村有位战士那样,在部队转上志愿兵,甩掉角锄把,不再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大山里讨食。我参军第二年考上军校后,听家中几个哥说,接到我的家信,得知我考上了学,母亲脸上满是笑容,眼里的泪水却不停地往下流。她知道我如她所愿走出了大山,离开了故乡那块贫瘠的土地。她寄希望于父亲的梦想没有实现,最终在我身上实现了。我仿佛变成了她的脚 、她的眼,代替她到了外面的世界、见识了外面的世界。对母亲而言,既是一种心灵寄托,更是一种难得的心理安慰。

母亲几十年在大山中奔波,最终还是带着遗憾撒手人寰,“托体同山阿”了。

如今故乡的山已变成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成了树木杂草的家园,成了野兽和鸟儿的天堂。

山还是那座山,庄稼已退居到山脚那些平坦的地方,不再是大山的主角,人也生活到地势平缓的地方,不再抢大山的地盘。

仔细想想,其实山是有自己秉性的,不同的山有不同的功能,如泰山以其雄、华山以其险、黄山以其奇、峨眉以其秀、青城以其幽,成为人们赏景探奇的旅游打卡地。而东南、辽东、山东那些名为丘陵的山则包容性更强,宜树木,宜花草,宜庄稼,兽可存,人可居。家乡的山无名山之姿,无丘陵之态,却野性十足,绝大部分地方适合树木杂草与鸟兽们生活,被人掠夺开发,野蛮霸占,伐了木,铲了草,逃了兽,跑了鸟,大山心中肯定不爽。即使你付出再多,如父亲那样,一辈子与大山较量,带领村人大范围开山修田,大山最多念你的苦,知你的累,给你勉强解决温饱问题,不可能让人过上幸福的日子。

现在人们终于读懂了大山,理解了大山,也悟出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道理。不再无休无止地向大山索取粮食,纷纷走向山外面的世界讨生活,生存模式发生了明显的改变。经过休养生息后的大山,再次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一心想逃离大山却始终未能如愿的母亲或许也理解了大山的苦衷,与大山和解了吧,要不我梦中的她怎会化作飞鸟在山中盘桓呢?那满山的鸟鸣声说不定就有母亲的和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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