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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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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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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历史”徐忠哲


 

作者:刘丰歌

 

昨天,他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今天,他是三尺讲台教书育人的老师;曾经,传说他还是国民党军队的翻译官。我不仅心生疑窦:是什么样的命运之绳连起他跌宕起伏的人生之舟?以我十二年的人生阅历,即使想象的翅膀飞到天涯海角,也寻找不到隐藏在岁月深处的神秘答案。

此时,他就在距我不远的地方坐着。他现在的身份是我们初中一年级的英语老师,也是高桥中学有史以来第一位英语老师。凭外表看他就是一憨厚朴实的农村大叔:头戴破旧的军用栽绒帽,身穿陈旧的蓝色棉大衣,黑红的脸膛写满岁月的沧桑,胡须像麦田收割后留下的麦茬,不规则地在脸上戳着。与我心目中老师的形象相差甚远。他可能刚报到就赶上学校召开全校师生大会,便坐在四合院走廊一个凳子上参加会议。而我们所有学生和老师,都整齐地坐在四合院中间的院子里。他没有加入我们的行列,孤独地坐在那里。校长在台上讲话,他用钢笔在一个红色笔记本上认真记着,神情十分专注。

他的确是一个农民,家就住在我舅舅他们那个村。据消息灵通的同学说,政府工作人员找到他时,他正在庄稼地里用角锄精心翻耕着土地。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贫瘠的土地为伍,是山区农民的生存常态,他自然也不例外。幸运之神就在他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降临,将他的命运之舟彻底改变了航向。得知让他担任我们学校英语老师时,我不知那颗投向他心湖的石子会激起怎样的波浪。倘若是我,说不定会突然眩晕的,像范进中举似的,突然疯癫也未可知。你想,一个每天亲近泥土的农民,突然有一天摇身一变,成为一所中学“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能不百感交集、举止失态?那可是七十年代末啊!当然,我以一个孩子的心态来揣测老师的心理,也许是十分幼稚的。以老师的人生阅历,肯定感受过“春风得意马蹄急”的潇洒,也有过“艰难苦恨繁霜鬓”的感伤,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哪会像我们小孩子似地心浮气躁?他或许如古代隐士一般,虽身处穷乡僻壤,却胸怀远大志向,只等时机成熟,便将满腹经纶,化做春风雨露,滋润满园春色。这一刻他终于等来了,既然早在预料之中,也许心有微澜,但不至波涛汹涌吧?又或许心怀惆怅,叹一腔热血,锦绣才华,却无用武之地,青丝熬成白发,才迎来拨云见日这一天,便将胸中块垒,化一声长啸,随手中石子扔向旷野,消失在山川大地。又或许根本来不及有过多的思考或兴奋,甚至来不及买身新的行头,只换了身他认为唯一拿得出手的、经常到集镇赶场或走亲戚才穿的衣服,就匆匆忙忙到学校报到来了。以致学校开会时他还不适应与其他老师为伍。可能在他的潜意识中,他还是那个土里刨食的农民。

然而,一走进课堂,他似乎变了个人似的,立马进入了教学状态。那些潜藏在他灵魂深处的英语单词如冬眠的动物般苏醒了过来,只在他肚腹中伸了几个懒腰,便化作一个个精灵,从他嘴中轻盈地溜出来,飘向教室的各个角落,钻进每个学生的耳膜。让我这个平生第一次接触英语的学生,感觉是那样新奇,那样神秘,那样的了不起。这个站在讲台上、戴着栽绒帽的农村大叔——徐忠哲,在我心中的形象瞬间高大了起来,威武了起来,变成我尊敬的英语老师——徐忠哲。

徐老师第一堂课便说要给我们教美国英语。我十分纳闷,英语就是英语,还分什么美国、英国?难不成英语也与我们汉语发音一样,有普通话和方言的区别?既然有美国英语,英国英语,那有没有中国英语呢?教我们中国英语是不是更好学一些?这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就在我脑海中盘旋着、纠缠着,却又不敢问老师,怕被人笑话,只能埋藏在心底。后来知道的确有美国英语和英国英语的区别时,对徐老师更加佩服,觉得古人总结的“人不可貌相”这句话用在徐老师身上太贴切了。徐老师教学方法十分灵活,经常在上课时穿插各种游戏,采取“快速抢答”记单词、“情景再现”练口语等方法,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这种寓教于乐的方式,很受同学们欢迎,许多同学因此爱上了英语。

我这个普通话都说不好的人突然要学英语,刚开始心中有一种莫名的紧张和兴奋,心想如果能学好英语,以后说不定有机会与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对话交流,那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啊!虽然徐老师第一堂课用英语说的开场白我根本听不懂,到他开始教26个字母时,又觉得英语也不过如此而已,只是拼音字母换了一种读法罢了,并非高不可攀的公主,相信自己一定能学好的。但随着教学进程的逐步推进,才知道自己当初想得太天真了。我面前那扇英语大门只开了一条小缝,那骄傲的公主只瞅了我一眼,便闪身隐藏到黑暗之中,大有把我拒之门外的架势。英语考试除了第一次小测验默写26个字母得了满分,后面的考试很少与及格有缘,更遑论良好、优秀了。

英语与我渐行渐远,我对英语的厌倦与日俱增。徐老师常说我们汉字多么复杂,而英语只有26个字母。而我却从骨子里持否定态度,觉得他是为了让我们学好英语才故意这样说的。汉字再复杂,也是由点、横、竖、撇、捺、横折勾、竖弯勾等这些简单的笔画构成,与26个字母组合成英语单词是一样的道理,怎么能用单个字母与汉字比呢?何况许多汉字并不比英语复杂,比如我们常用的“一、二、三、四、五......”发音干脆利落,书写简单快捷。英语却变成了“one、two、three、four、five......”不但念起来拗口,写起来还相当繁琐。反正我总要为自己不愿学英语找出一大堆借口。我把同学们说的顺口溜“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读ABC,照样干革命!”写在英文课本上,以此当遮羞布来安慰自己。徐老师不让在英文上注汉字读音,我便偷偷标注,什么“古得猫儿令”呀,“古得拜”呀,“桑克优”呀,等等等等,在课本上注得满满的,且自嘲为“中国英语”。为的是下次见面能叫上这些家伙的“名字”,哪怕不标准,总比不知道强。不至于老师刚教时兄弟般熟悉,转身便似曾相识,隔夜则形同陌路。我还私下给徐老师取了个“英格历史”的别名,与同学聊天说到他,就说“英格历史”如何如何,连“体赤儿”都不加。这实在是不尊重老师的表现,但当时并没考虑那么复杂,只觉得那样称呼好玩而已。

我最终辜负了徐老师的期望,从初一到高中学了那么多年英语,水平始终在原地踏步,就是升不了级。到现在我能记住的只有“你好”“再见”“谢谢”“起立”“坐下”“老师早上好”等不上二十句英语口语,且是极简单的。就这还是上英语课时那位美女班长用英语喊的口令留下的印象,还有我们与老师用英语互致问候灌下的耳音。记得最扎实的英文单词便是“动物园”。不是我与“动物园”有什么特殊的感情,我那时心中的“动物园”就是猪圈、羊圈和牛圈,最多再加上鸡窝和狗窝而已,那可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动物园”。主要是我的联想记忆发挥了作用,用“200”代替了“zoo”,所以一直牢记在心。我英语学得不好与徐老师无关,我觉得他已按课本内容倾力相授了。孔子弟子三千,尚只有七十二贤人,而我们班不到五十人,英语学得好的就有五六个呢!若按优秀比例来算,徐老师已超越孔圣人了。只怪我这个学生资质太差,与英语情缘太浅,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

徐老师骨子里还是一个浪漫的人。有次正上英语课时外面下起鹅毛大雪。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徐老师突然说要教大家唱一首歌。同学们当然高兴,在那业余生活十分单调的年代,不学晦涩难懂的英语而改为唱歌的确是件快乐的事。于是“数九那个寒天下大雪,天气那个虽冷我心里热,我从那前线转回来,胜利的消息要传开……”的歌声便从教室传了出来。老师教得那样专注,学生唱得那样投入。清脆嘹亮的歌声为寒雪飞舞的冬日也增添了诸多暖意。后来我才知道那首歌是歌剧《刘胡兰》的一首插曲,由著名歌唱家郭兰英演唱。那天徐老师一反常态,教我们唱与英语无关的歌曲,可能是飞舞的雪花触动了他记忆的闸门,他的思绪穿越到从前某个激情飞扬的日子吧!

徐老师也是一个典型的玩主,除了爱打篮球、乒乓球,他还经常利用课余时间教同学们踢足球。乡村中学没有专门足球场,也没有足球,他因陋就简,带着同学们用石灰线在大操场画上缩小版的足球场,用篮球代替足球,给同学们讲足球规则,讲动作要领,在他的带领下,同学们玩得特别开心,他也很快就培养出一批足球爱好者。从此同学们对徐老师更是刮目相看,觉得他身上蕴藏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知识源泉。

我后来参军入伍,随着年龄渐长,对徐老师的人生经历越发充满好奇,传说他曾任过国民党军队的翻译官,是怎样的人生际遇,使他来到陕南这偏僻之地,手握锄把与泥土打上了交道呢?如果不是后来国家改革开放普及英语,英语人才又奇缺,他后面的人生或许将永远铆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就像一匹无伯乐赏识的千里马,只能“骈死于槽枥之间”了。他的满腹才华又能向谁传授呢?叹只叹造化弄人,命运无常。曾经多少次想着借回故乡探亲之机看望并采访一下徐老师,解开我纠结心中多年的迷团,终因诸种原因未能如愿。后来从老家同学口中得知,徐老师已于2017年去世,遂成为心中永远的遗憾。

现在回想起来,徐老师是幸运的,他最终赶上了好的时代,以一名教师的身份育得桃李满枝头。他教的学生中有许多考上大学英语专业,毕业后有的同学接过他的衣钵成了学校的英语老师。他事业的接力棒也算后继有人,顺利交接。我想远在天堂的徐老师一定会感到欣慰的吧!

尽管我英语学得不好,但我仍为有这样一位优秀的老师感到骄傲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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