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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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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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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树“房子建


 

作者:刘丰歌

 

我占过座,且像网络上曾经炒得沸沸扬扬的高铁霸座男一样,蛮横,偏激,毫不讲理。

时光闪回到1979年,那年我13岁,刚迈进初中二年级的门槛。开学那天由于学生没到齐,班主任没有统一安排座位,同学们进教室后便叽叽喳喳挑抢自己喜欢的位置。我也占了一个比较靠前的座位。因为我个儿矮,坐后面容易被“羊角辫”“马尾巴”“板寸”“三七开”等这些小脑袋们挡住视线,影响学习。但我放学时没像有的同学那样,在课桌贴张纸条,写上“此座是某某专属,他人不得侵占”或“此处我所爱,他人别乱来”之类的话,就急匆匆地赶回家了。

受假期综合症的影响,第二天上学我迟到了,到校时第一节课已经开课。我打报告进教室后,径直往我第一天坐的位置走,却发现我屁股还没坐热的地方已“江山易主”,坐着另外一位男同学。他可能上初中一年级和我不在一个班,又或许从其它学校刚转来。我不认识他,他不认识我。一无同窗之谊,二兼同性相斥,我毫不客气地走过去捍卫自己的“领地”,让他离开座位,另找位置。他冷冷斜了我一眼,没有理睬,视我如同空气。我那天早晨起床迟了,饿着肚皮跑了七八里路赶到学校,心里正烦,见他如此藐视我,一团怒火瞬间从胸腔喷向脑门,挥起一拳便砸在他的肩上。我要让他感知我与空气的区别。他狠狠瞪着我,紧紧抿着嘴唇,坚决不让座位。那个时代的孩子是听着英雄故事、看着战争影片成长起来的,大都是“嘎子”“雨来”“王二小”式的硬骨头,个个血性十足。见他根本不理我的茬,我再次举起右手。正准备出第二拳,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我明显感到那手的力量很大,是成年人的力量。接着,一个男中音从我耳边传来:请你出去,上课迟到,还打同学,我上课不欢迎你这样的小霸王!标准的普通话,声音好听,满含磁性,却十分威严。转回头,便看到一张戴着眼镜、鼻直口阔、神情严肃的脸。我与正给我们上语文课的房子建老师就这样零距离“遭遇”。接着,我被房老师抓着胳膊,连推带搡“请”出了教室。

出教室后,我便到校园胡乱转悠着打发时间。学生都在上课,校园静悄悄的。我一个人走在空旷的校园,突然感到自己是那样孤独,有种被老师抛弃的感觉。来到一个红砖水泥砌成的乒乓球台前,我把心中的怨气发泄在球台上,用右脚狠命踢了过去,结果球台只留下一个鞋印,我却痛得呲牙咧嘴把脚揉了好半天。正后悔自己选错了发泄对象,刚好发现脚下一颗石子,那家伙应该好欺负,再次一脚踢去,那石子便画出一道弧线飞出去好远,落地后又挣扎了几下才躺在地上。石子导体般将我部分负面情绪传导了出去。心中稍有释怀,继续转悠着打发时间。刚转过一个墙角,迎面碰上我们的班主任田自民老师。他还不熟悉我,毕竟刚开学,学生都是生面孔。他问我是哪个班的?我不敢撒谎,如实回答,说初二甲班。他说咋不上课去?我连忙撒谎,说来迟了,不敢进教室。他说没关系,你打报告进去就行了。我说,好,但脚下未动。他还有事,走了。我继续在校园溜达,平时上课45分钟时间觉得过得特别快,但那天从迟到与同学纠缠,到被房老师赶出教室,至少已过去了七八分钟,仍感觉时间特别漫长,好不容易才盼到下课的铃声。我躲在一个墙角,看到房老师下课后离开教室回他宿舍去了,才赶紧溜进教室。被我打的那位同学看到我,一副幸灾乐祸的小样儿。我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再惹事端,只能忍气吞声到教室后排找了一个空位置坐下。刚开学就被老师赶出教室,我心情不爽了好长时间。后面每逢房老师上课,我便把头勾得低低的,不敢触碰他的目光。怕他旧事重提,我再挨批评。

时间不长,一次上语文课时,房老师抱着作文本来到教室。上课后,他在黑板上开始画树。同学们不解,都睁大眼睛看着。我也十分纳闷:语文老师怎么教起美术来了?这不是美术课啊!同学们也在下面悄声议论。教室有了嘈杂声。房老师没理,继续画他的树。很快,他画了4棵树。第一棵树只有主干,无枝无叶,像一根电线杆孤零零地杵在那里;第二棵树离地不远便分成两个主干,也无枝叶,像孩童玩的一把弹弓;第三棵树只有一个主干,然后有了许多分枝,还是没有树叶。不过总算是一棵树了,但明显是冬天的树,像风烛残年的老人,一副瘦骨嶙峋的模样;第四棵树只有一个主干,还有很多分枝,枝干上长了许多叶子,比前面那三棵树都好看,像风度翩翩的少年。虽然是用白色粉笔画的,却让人感觉到一郁郁葱葱的绿。

房老师画完树,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然后转身面向同学们,说,我们今天讲讲上次布置的作文。同学们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眼睛紧紧盯着他,不知他卖的啥关子,我亦不例外。房老师说,我用树的形象来比喻一篇文章,树干就是主题,树枝就是情节,树叶就是细节。接着将一沓作文本上面的4本取出来,在手中晃了晃,说,这是写得有代表性的几篇作文,我通过黑板上这几棵树来对照着讲,希望对提高你们作文水平有所帮助。我终于恍然大悟。

房老师用粉笔指着第一棵树,说你们看第一棵树,好不好看?同学们说,不好看。房老师说,对,确实不好看,问题出在哪里呢?有的同学回答说没有枝叶。房老师说,回答得对,这棵树没有树枝,没有树叶,就一个主干立在那里。接着打开一个作文本,说,就像这个同学这篇作文,主题没偏,就记了一件事,写的是到外婆家摘橘子的事。事记了,话说了,但平铺直叙,内容枯燥,缺少必要的情节,更无细节描写,便显得干瘪无生气。但这位同学的作文叙述清楚,逻辑清晰,紧扣主题,还是要提出表扬。老师点到那位同学的名字,那位同学站了起来。房老师让他坐下后,接着又打开一本作文本,说,第二棵树属典型的主题分散,让记一件事,你写了两件,一件是商店买钢笔,一件是稻田抓泥鳅,且两件事之间没任何关联。同学们今后要注意,切记围绕主题做文章,不能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但这篇作文文字干脆利落,行文也比较流畅。优点要保持发扬,问题以后要注意,不能再犯同样的毛病。老师又点到一位同学的名字,于是这位同学又站了起来。老师让他坐下,再打开一本作文本,说,第三棵树主题也集中,也有情节描述,记的是下河游泳的事,但细节描写不到位,仍显得不够完美。以后在细节描写上再下些功夫,作文一定能上一个台阶。这个同学是…… ,房老师看了看作文本的封皮,点名,居然是我。那时作文写下河游泳的同学较多,我没想到偏偏是我那篇。我脑袋有点懵,怕什么偏偏来什么。我本想一直这样藏着,不让老师注意的,但已经不可能了。一愣神,我的行动便有些迟缓。房老师继续说,这位同学请站起来,让大家认识一下。我站起来,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我用眼睛的余光偷偷观察房老师,发现他认出了我。我明显感到他刚才和颜悦色的脸立马笼罩上一层阴云。果然,房老师只淡淡的说了一句:是你啊!坐下。我灰溜溜地坐下。看来我在房老师心目中的形象彻底毁了。

房老师开始点评下一篇作文,那位同学的作文对应的就是有干有枝有叶的那棵树。记得好像写的是过年吃饺子的事。遗憾的是我当时满脑子回放着房老师那严肃的表情和他把我赶出教室的一幕,他点评的话我便听得不很真切,大意是主题突出,情节生动,描写细腻的意思,总之全是褒奖之词。印象中他还把那篇作文当范文读了一遍。

房老师的表情严重影响了我的心情。那天我特别郁闷,放学回家吃过晚饭后便早早上床睡觉了,晚上居然梦见又被房老师赶出了教室。心中的阴影成了赶不走驱不散的魔障。房老师并不知道,其实我早已私下给挨我打的那位同学赔了理、道了歉,我们后来还成了朋友,经常在一起玩耍。

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上房老师的语文课,喜欢他字正腔圆的普通话。他可是高桥中学为数不多的几个说普通话的老师之一。我还喜欢他富有磁性的男中音。更喜欢他上课旁征博引、滔滔不绝的风采。

我为了改变在房老师心目中不好的印象,做语文作业总是一笔一画,认真书写。我的作业本也保护得干干净净。随着时间的流逝,房老师对我的看法终于有所改变,多次在班上表扬我做作业认真、作业本爱护得很整洁。有次他还说要把我做作业认真的事在全校大会上通报表扬,虽然后面不知什么原因没了下文,但我心里还是觉得暖融融的。我知道房老师已不计较我打同学的事了,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这比学校的表扬重要得多。

后面的作文课房老师再没画过树了,都是在学生作文结尾处用红色墨水笔写上一段评语。每次作文本发下来,我都要把他写的评语反复看几遍,牢牢记住指出的问题。房老师对每个学生的作文都批阅得十分认真,从字、词、句到标点符号都能看到他用心改动的痕迹。后来有次上作文课,房老师别出心裁在黑板上写了一首诗:高桥权河到紫阳,大事小事全写上。买票上车又下车,记了一篇流水账。诗中写的高桥、权河是两个乡,紫阳是县城,高桥、权河均属紫阳管辖。我们中学就在高桥。从高桥到紫阳县城必须经过权河,权河通铁路,设有一个小站。从四川达县开往陕西安康的绿皮火车在权河停靠,从权河站上车只坐两站就到紫阳县城了,好多人到县城办事都是步行十多里简易公路到权河,再从权河坐火车去,方便。房老师这首诗点评的作文,写的是到紫阳县城游玩的事,是哪位同学写的早已记不清了。文章从起床、吃饭、准备出发、车站买票到沿途见闻都有描写,颇像我现在看过的一些驴友为摄影作品配的文字说明。用房老师的话说是一幅旅途全景照。房老师把那篇作文在全班读了一遍,他说有许多同学写作文都存在这种主次不分、平均用力的问题,这篇作文只是具有代表性而已。我想那位同学观察力、记忆力都是很强的,他平时记日记以此练笔未尝不可。但房老师要的是作文,他不允许没有取舍事无巨细啥都写上的流水账。他说通过对这篇作文的讲解分析,目的是为了教同学们以后写作文知道怎样选取素材,避免再犯同样的错误。

一棵树的讲评,一首诗的剖析,从此扎根在我心中。时光如白驹过隙,一晃数十年过去,如今我已在报刊发表了数百篇文章,但那几棵树时刻提醒着我,那首诗也时刻警示着我。我尽量使自己写的文章长满郁郁葱葱的叶子,且反复修剪枝丫,力求表现出一棵树的质感和秀美来,不至长成畸形。

当然,我更记住房老师当初的批评和教育,在漫长的人生路上,亦如作文时修枝剪叶般,剔除少年的叛逆、青年的轻狂,一步步成熟起来,终于长成了一棵树,虽没能参天,却也未歪脖,更未被虫蛀,也算一棵虽普通却健康的树。

    我在QQ和微信上给自己取了一个网名:好大一棵树。既是自勉,亦是对房老师最好的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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