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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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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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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草念想

我的童、少年乃至青年时代, 都在农民堆里混生活。农民的身子有很长时间暴露在阳光下,这在夏季是非常难熬的。农民劳作时,一般会在戴一顶草帽。

这草帽按材质分两种。最普遍的,是麦秸材质,这种材质比较坚挺,所以可以制作檐较大的帽子,如油画《毛主席走遍祖国大地》中的那种;另一种农民叫“礼帽”,事实上这才是真的草帽。草茎小巧,相比麦秸更柔软,所以帽檐不能制作得太大。帽子的形状非常像旧日子里男士戴的礼帽。

戴“礼帽”劳作的汉子,多半是做田的把式,他们有着自己的潇洒。满满一大碗老皮红茶下肚,抓一顶草帽往头上一按,取下赶牛鞭,牵一条健硕的水牯,随意地骂娘,牛就乖乖地按汉子的意念走,这样非常爽脱地走到阳光里去了。等到出了功夫,太阳尚未当顶,汉子又把牛牵到池塘边吃草,自己则站在树荫下乘凉,软顶草帽在手,被当作扇子扇风。风不大,很惬意。

草帽上不仅仅有让人感受热烈的汗味,还有永不消逝的茳芏草的芬芳,农家子弟不管跳龙门去了何方,每每嗅到这种芬芳,都会感受到温馨,感受到亲切,感受到彷徨。

我十三岁就成了农民,日复一日跟着做田的把式颠簸,身上满是太阳的膻味和牛粪、尿的香味。那时的理想就是有一顶自己的能扇风又能遮阳的“礼帽”,在田野里独自耕作,一声吆喝,牛链“哐当”,老皮红茶一样美味的人生!

用于织“礼帽”的就是茳芏。

茳芏的更好用处是织席,因此茳芏又叫席草。中国人用茳芏织席的历史非常悠久。出名的好席有江苏的关席、浙江的宁席和台湾席等,唐代宁席即出朝鲜,日本的编席技术也由中国传入。席子不但用于垫床,也用于铺地,古人读书、喝茶、弹琴、讲经,往往有一席铺地。冬天里,草席给人温馨;夏天里,草席给人芬芳和柔顺。席子显现精密的编织工艺,和文人雅士的精神追求非常吻合。

茳芏草不会到处生长,没用过草席的人几乎没有,见过青青如佳人的茳芏的人却实在不多。

茳芏草茎圆滑细长,粗细均匀,壁薄芯疏,软硬适度,纤维长,富有弹性,抗拉性好,色泽鲜艳,清香浓郁。自然生长于沼泽,适时观其生态,满目一色,齐整向上。风过处,绿浪起伏,鸟、蝶翻飞。如此美景却鲜见入画,究其原因,沼泽地行不得船,看似平坦的地面却危机四伏,不是文人雅士的去处,所以画家想破脑壳也施展不得片纸点墨。只有那些靠土地吃饭的,不管不顾危难,将茳芏草仔细收割,仔细收集、拣选、晾晒,之后或自编席、帽或卖给商家。

我不曾见过织席的场景,想象里,那是让我这样的土著非常痴迷的地方,但毕竟只是想象,无法说个不虚妄的子丑寅卯。

故事也还是有的。

港头有个织席厂,不在老街也不在三汊新镇,说是要走过几里地的短松冈,还要过一道湾再过一道湾。梅子十六岁那年,不知是跟着谁走了许多的弯弯曲曲去了那里。

农家人对进厂是非常仰慕的。进厂了,就在一定程度上算是工人,就能拿工资,吃公家饭。

进草席厂也是不易的。梅子的姑爷在港头公社里当秘书,就为梅子谋了这个事。

在去织席厂的路上,梅子见到亚华,同是高家湾生长的发小。亚华在纺织厂做工。梅子初去织席厂,没有着落,就跟亚华打通床睡了两晚。之后认得了厂里的阿青,就和阿青打通床。打通床就是冯骥才笔下的《通腿儿》里说的那样,一个人出下面的被子,另一个出上面的被子,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睡,一头一个。人和人,到了打通床的地步,那就不是亲人也是亲人。白天一起劳作,一起打饭、吃饭。阿青拿来了家里的薯茎菜,作为公家冬瓜、南瓜菜的补充,到晚来,洗过手、脸,到处一片黑暗,打通床的两个人就进了被窝,听外面的松涛和鬼叫,猜想着山里跑出会变幻成人形的狐狸精。两个女孩就怕了起来,相互捧着对方的脚,口里却是吃吃的傻笑。之后就说些老鼠嫁女之类的不着边际的话。劳作了一天,非常的疲倦,很快酣然入梦。梦里蓝天白云,梦里草长莺飞。

那个时候我还不认得梅子,他们打通床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狮山,去了郦道元《水经注》里说的有石如钟的地方。在狮山的拿铺也或许是曹家的供销社里,我花两块钱买了一床草席。

两块钱,非常贵。

我本来是想买一床小而且巧的席子,觉得小巧的席子非常符合自我定位的那个范。但那店里没有。

这是一张什么样的席子啊!非常的厚实,每一根草茎都明显经过精选,织造得非常密实,足有六尺长、四尺宽。展开,密不透光。卷起来有七、八寸的过心,拿在手里感到沉甸甸的。

年少的我,却不识得那张草席的好,先是觉得作为行李随身带有明显的不便,又不洋气;后来发现有几个讲“子曰”地方的床铺明显不如草席宽,这样草席会有一截张在床外,很难看。后来我狠狠心,把草席折掉20公分,让折掉的部分靠墙竖起,也就保持了床铺的外沿齐整。

任凭这样的蹂躏,一根草也没断,这草席!

草席随我辗转,足足有三十多年。

土气的草席,让我安眠了一辈子。此生只买过一次草席。一次足够,非常温馨、芬芳!

年少时,身子水气重,又不懂得生活,常常是过了好几个月才想起该晒晒草席了,于是掀起,草席的背面早已被汗水湿透,这样的长期汗湿,任是铁铸的器物也该烂掉了,但那张草席就是没烂,张开晒,一会儿就闻到那熟悉的、自然的、令人温馨得掉泪的芬芳!

当我品味草席芬芳的时候,我想草席也该品味到人的气息,这席子上只有两个人的气息,除了我的就是梅子的。

人一辈子都在为财物奋斗,其实,财物一旦失去了用处,任凭有什么样的富贵形范都是垃圾。静夜思之,常常惊出冷汗。原来人有太多的时候与垃圾为伴,被垃圾阻塞了自己生活的空间,所以猥琐,所以呆滞。更有惊心之处是,一辈子做了很多于人无益于己有害的事,而这些恰恰是许多的岁月里我们操心操肺地追求的。

但好的东西也是有的。比如一顶草帽,可以扇风又可遮阳,还能在田野里彰显男子种种的帅气;又比如一张草席,给我温馨给我芬芳给我永远的念想。

好的事也是有的。比如,走过数里短松冈,在一个织席厂做着手工,编织着美好的日月,打着通床,听松涛、听狐歌,之后抱着彼此的臭脚入睡。又比如挑着有被子、草席的沉沉的担子,往北走,往南走,对许多的黄毛顽子说:性相近,习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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