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头的月饼是最真的月饼,最后一次吃到港头的月饼距今也有好些年了。有一丝忧伤悄悄侵上心头:那月饼如今怕是没有了。
港头,港的尽头。这港不是那港,不是大港、小港也不是女儿港,但实实在也是和鄱阳湖血脉相连的。鄱阳湖中北,水往湖口去的路上,有二十里长的输湖往北岔开,之所以“输”,是因为朱、陈的那场恶战,朱家哥哥有卧薪尝胆的意思,赐得湖名。其实就是一老长的湖汊,在港头的地面则只是一港,港之源是港头。
走水路去港头,那必定看到许多繁华。所谓繁华,就是港两遍有高高的坝,港里水永远缓缓流,麻石桥这头穿到那头,河里好多男子在甩假,对象是河边洗衣服的姑娘和媳妇。港东边,是港头老街。一色的板房。街道弯弯曲曲,岔道很多,一不小心就走错路。板房里多半是远古传下来的铺子,卖纸品、爆竹、花线、梨铧、篾具、扯面、副食。副食有多个品种,一般一家也就卖一样东西,比如,卖月饼的,就只有月饼。
木头早已旧成灰黑色,铺子里黑暗而荫凉,散发着老店特有的腐臭和芬芳。木板取下了一半还留一半。守铺子的也就一个人,多半是吸黄烟的精瘦汉子。
街道是红石或麻石的,都是数百年前的东西了。
这港头的物事明明就是远古留下的一点念想。
这地属古县鄡阳。城中离这里有二十公里。南北朝,鄱阳湖水面下沉,鄡阳城被迫迁移,西而再西,快入湖口进长江的水面有个地方,风水也好。不好又如何?再无处可去了,就在三面环山处建一城,曰都昌。鄡阳城就只剩断壁残垣。港头本来就在山脚下,地势较高。县城陷落,它却依旧太平,不必搬迁。所以风光依旧,所以人为鄡阳人,话还鄡阳话。三汊还是三汊,店铺依旧,卖布、卖面卖桐油,中秋饼子年年圆。
1978,第二届高考。月快圆的时候,我和一些鸠集人走到港头去了。我从家里拿了些一升多米,够吃三餐了。没带菜。吃了无菜的夜饭,在木楼上被蚊子惬意地叮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下港洗脸,不小心走到深处去了,水性好,死不了,衣服湿了没得换。那就湿着衣服考试,考完最后一堂,赶紧跟着人家跑,走山路,回鸠集。
看到板房里有月饼,脚步匆匆,不曾停留。
我教书十多年后,忘了是什么缘故,去了那个老街。港还是港,麻石桥还是麻石桥,青苔路还是青苔路。板房还是板房。门板依旧一半取下一半留,黄脸汉子还是黄脸汉子,只是此时人多半不是彼时人了。
在那个地方,我见到了旧式的月饼。
而当时,种种繁华得不得了的饼子充斥市场,全鸠集已经没有老式的月饼了。
这老式的月饼,四个九两八钱,成一纸封,上面另陈一张红色烫金封面。饼是扁扁圆圆的,饼面上是黑芝麻、白芝麻。拿到手里有独特而幽冷的香味。咬开,看得见冰糖、红姜丝和芝麻面。品味一小撮,那是好吃得无法说。这当然是最正规的月饼了。从宋时起就是这样。
一斤饼要两元。
月饼造假,最开始就是冰糖、红色姜丝的失落。后来但凡看到冰糖屑和红色姜丝,鸠集人都会品味温馨。哎呀,这月饼还是月饼。
古往今来多少人,中秋赏月,必然要吃月饼,用切菜刀一分四或六或八,一口茶儿,一口饼儿,香香甜甜,就是这个味。
那时我就敏感到这港头真是港头,鄡阳的港头,永远的港头。
港头的月饼坊,非常类似日本的作坊。日本有很多家传作坊,父传子子传孙四五百年,经营的就是一种东西,赚钱不多,也实在不少。早听说过有家面馆吃面要提前半年预约,外国总统慕名而去也同样要苦苦等待。
但港头的月饼坊怕是远没有那么幸运。虽然,鄡阳古人有遗训,代代相传,代代死守,才使我等在工业作祸的岁月依然能看到、吃到鄡阳时代的月饼,但人性浮躁的热浪有时比911爆炸后的毒气还势不可挡更荼毒生灵。那一丝欲圆还缺的人文要留下来是何等艰难!
冰糖红姜丝的月饼是早就吃不到了。说起来,人家会哂笑你:冰糖算什么,如今谁还吃?姜丝算个屁,一斤才十元。如今人家吃的月饼动辄数百元一斤,包装那是豪华得令人瞠目结舌。
这数百元一斤的月饼里有什么呢?蛋黄?一个鸡蛋不就一块把钱吗?蛋黄不是胆固醇高的食物吗?还有猪油、肉松,这不是许多减肥者谈虎色变的东西吗?芝麻?影子都不见。吃到口里软软的,感觉?就是两个字:富贵。富贵什么味?鬼都说不像。
久居大城市,总想到港头的月饼,今日亦发如是。
我想,港头的港还在,麻石桥还在,那潺潺、清清的水还在,板房也该还在。苦守的黄脸汉子还在吗?
今夜有酒无月。种种去年赞誉、诟病过的月饼今年都没有了。道理很简单:这年月,吃什么不行,要吃那玩儿干嘛?!
不吃就不吃,咱想想还不行吗?无月就无月,咱读读苏子那老掉了牙的词儿行吗?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青天下,有个少年,背着一斤多米,走二十多里山路,去了港头。也不曾湿衣也没有蚊虫咬,挥汗考完四堂,赤着脚就跑,跑过板门街,看到齐整整码放的芝麻月饼,四个一包,烫金红纸封面。少年从裤兜里一捞,一个钢镚跌在柜台:要一个月饼……
夜来一刀八开,妈,您尝尝,冰糖,红姜丝都有呢。
留一小块用纸小心包好。哥哥在浮梁做手艺,说不定明天还是哪个月圆的时候就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