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的故事

曹其里雪孙说，他亲眼看见那蛇的身子超过了两块田，蛇头上长了红红的冠。蛇从山上下来，要到池塘里去喝水。说这话时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而且知道我念过几年书的。

这明显是谎话，蛇的身子怎么可能那么长？就说是大蟒蛇吧，长不过数米吧？而且，蛇只是蛇，不可能长冠的，说蛇长冠，是旧时完全没文化的农民的思维。

但我相信，他真的看到了好大一条蛇，或是，他的同伴看到过。

特别大的蛇肯定是无毒的。

我的父亲是这样说自己和大蛇亲历的过程的：那天他在咀头山摘橡子。这没问题，咀头山确实有橡子树，我做孩童的时候，那地方还有一棵呢，因为有蛇而且有鬼，所以那地方光顾的人少，橡子得以自由的生长，直至有一天，阳光善势，快要有金黄色的时候，一个孩童到了这里，用土圪塔把树敲打几下，橡子像下雨一样落下，打得孩童头上生疼，橡子皮是金色的，有墨绿色的竖纹，非常好看。孩童一时间觉得人生很美丽，觉得自己很幸福。捡起了很多橡子。但孩童的父母并不知道怎么怎么把成熟的橡子变成好吃的食物。那种种的美丽也就渐次云消雾散。

那孩童不是我父亲，是我。我只是想象我父亲就是在那棵橡子树下摘橡子。

父亲说，他要摘垂下来的就在头顶的橡子，可是个子不够高，手够不着。脚就自然地在地面探寻高处。果然就找到了一粗大的树根。父亲就站在树根上摘橡子。

这没啥。关键，那树根忽然拖动起来。

由此判断，那是一条好大好大的蛇。

够不着橡子，有了蛇做垫脚就够着了，这蛇能不大吗？

父亲这事我信。没有亲身经历的，编不出这样的故事来。

父亲认得很多蛇。他早年做过赤脚医生，我三岁的时候，还看过他受训时的图文资料，看到很多画得非常逼真的彩色蛇图。其中有眼镜蛇、竹叶青和五步蛇。

眼镜蛇不说，因为我跟父亲照蛤蟆的时候见过真的，看见那傻蛋盘起身子一步步挪动的蠢态。竹叶青也算是旧话，我父亲喜欢喝一种叫竹叶青的酒，我老是将这两种原本不相干的东西联想起来。要说的是五步蛇，我的父亲叫百步鸡。

父亲说，这家伙躲在什么什么样的怪地方，只要咬了谁，走不过百步就会毙命。

后来知道这家伙就是五步蛇。五步说得更夸张，被咬的人走五步就得见阎王，怎么救？

我一直以为我的父亲是见过百步鸡的，甚至坚信他亲身就擒拿过百步鸡，这是什么样的怪鸡啊？到很晚的时候，才知道这只能是我对父亲的神圣幻想。他应当没有见过百步鸡，他也不可能有本事擒拿这个蛇中霸王。

读书的时候，有一篇课文叫《农夫和蛇》，一个农民救了一条被冻僵的蛇（或许就是百步鸡呢），因为怜悯蛇，农夫把蛇放到胸口暖和它。蛇苏醒过来，把农民咬死了。这个故事教育我们，对敌人是不能同情的。

后来看过很多人打死了蛇。我也曾在自己家院子里打死了蛇。

忽然发现，蛇只是蛇，一种生物而已。

蛇的品种很多，有的个子很大，如蟒蛇；有的非常小巧如竹叶青；有些则非常土气，有着红色的条纹，如火赤炼，只能躲在很隐秘的地方生存；有些靠很大的毒性来保护自己，如眼镜蛇和五步蛇。

从蛇的角度看，力大缠死牛也好，点毒五步倒也好，都是自保的手段而已，就是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就是这点本领，也不知道要进化多少万年。

人和蛇，两种不同的生物，最好是互不侵犯，谁也别不服谁，谁也别把对方当恶敌，谁也别幻想对方成为自己的同类。

有个叫许仙的年轻人，做事不守规矩，老是在阳气不足的阴雨天外出，在荒郊野外遇到一条蛇精。蛇精修炼万年，得一崇拜者，是潭里的青鱼精。这两个精怪的愿望不是荼毒生灵，只是想跟人一样能花前月下卿卿我我一番。于是，那白蛇就变作美人形象来勾引那个姓许的傻蛋。鱼精自愿帮助蛇精，竟然做起红娘来。

这没啥不可思议的。人间那种东西谁不喜欢？谁不倾慕？谁不求之？就说遁入空门的和尚吧，还出这样那样的事儿呢。

错还是错了，妖归妖来人归人，两个不同世界呢，不可混同，硬要混同，那就人妖颠倒，水漫金山了。所以要说错，蛇呀鱼呀学徒工许生呀都有不该。

法海呢？

我倒觉得他没啥错。

他一个得道高僧，有捉妖之技，理应为人间斩妖除恶的。人家包大人还有斩妖剑呢。包大人为人本来是理法分明的，知道鲤鱼精变作牡丹模样，宁可自己受委屈，也不肯高悬斩妖剑，这也是心善，朝中做栋梁的人当然要心善，但这样他就违规了。法海和尚比包大人做得更好，蛇不恶，无死罪，但也不能置若罔闻呀，得管呀。但这蛇这鱼都好厉害的，搞个治安处罚是不行的。你看那许家娃，和蛇精夜夜笙歌，已是黄皮瘦骨，走路都打摆了，再不来真的，这娃就要丢命了。无奈，法海拿出看家本领，把蛇妖、鱼妖镇在雷锋塔下。

这就对。妖犯人间，理应受罚。但人家也罪不该死。镇在雷锋塔下，他们总还活在那里，万一捉妖者有什么差错，还可以纠正呢。要是如中国古代封建王法，快刀之下，九族灭之，冤魂不散啊。

后来白状元祭塔，塔就倒了。重建的雷锋塔，是没有蛇妖的。出来的白素贞已是人间骨血，不妖了。这是天地大气候，有大的说法，不可违的。

捉妖虽然有点残酷，也是无法避免的，是保护人的必要手段，许仙那厮，发现自己娘子是蛇妖，早就吓得魂不附体，什么爱不爱的，保命要紧。所以他哭着啼着要法海作法除妖，根本不是电影《白蛇传》里说的那么死心塌地的缠绵：是谁在耳边，说，爱我永不变……

蛇喝水没错，长冠不可能也没有必要；顽童踩着蛇蛇也只是拖动了一下身子而已，这很合符和谐自然的法则；农夫救了蛇蛇却把人咬了这个是个案，蛇没想到人会救自己，出于自保，攻击了对方，这个不能成为敌我关系的案例。

至于蛇妖嘛，最好不要惹人，人很笨的，很多人不识得蛇，不知道蛇的本性，不知道蛇也是性本善，你硬要把人间风花雪月想得那么好，不惜隐去真身，化作“牡丹俏模样”，那是必然要吃亏的，要是碰到法海这样的“法青天”还好，碰到一个二百五样的昏官可就惨了。

自然着挺好。犯规嘛，不好说，不能太过，说完全不能有那也不合符人间烟火，不然就没有“西湖美景三月天”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