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娥子上街买油条

“凤娥子街上买油条”，对于我来说，真是永不忘怀的美好。

凤娥子是我儿时的同学，其本是高家湾人，刘家的姨妈没有生育，就带了她做女儿。于是姨父、姨妈就成了爹、妈。大约姨父很有些能干，在中国大地普遍存在饥饿的年度，其家境却不错。证据是凤娥子头发一程梳得整齐，打头油，身上穿黑色灯芯绒袄子。书包也整齐。

最有力的证据是凤娥子总是上街，还总买油条，一买就是两、三根。

这太伟大啊。街上，就是周溪街，乡里人称“鸠鸡”街，当然无法知道是“纠机”还是“鸠鸡”，那年代不是总绑人么，拟或就该是“纠机”了。反正是街。这对于我这等“阎王漏收了”的孩子来说，这实在是很神秘的地方。那地方远，远到何等程度？离我家大约有五、六里路。走着去，要经过新屋里、成家，还要坐渡船过后湖，到邹家，到沈家；哎呀，说都够说，太远，太远了。因为远，所以神秘。那里还有街，好长好长的街啊，据说从上街到下街，一根油条就能在肚子里化掉半根。街上有油条卖。远而有街，还有油条卖，这样的地方，不就是神仙住的地方吗？

其实，我那时已有十一岁了，是到过周溪街的，那是因为我祖父是那街上“篾具社”的职工，我三岁的时候，祖母带我去过那个地方，有个光头老人给过我一块冬瓜吃，于是知道那个人是“三舅公”。祖父很快就退休了，在家拿十二块钱一个月，总是永长老叔公帮他领来，于是我们就不再有上街的机会了。

但凤娥子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她能穿着灯芯绒袄子，甚至还能穿着轻轻巧巧的“力士”鞋子，摆着斯文的小手，迈着好看得不得了的步子，踏着她家里养着的春风，伴着她家里养着的小鸟，坐渡船，过后湖，到鸠鸡街上去，从上街走到下街……

关键是，她还买油条，一买可不是一根啊，那是两、三根。据说一根油条要五分钱，三根就是一角五分啊。哎呀，这不财主吗？刘文彩家还不知道能不能这样吃油条呢。

其实，我根本没有看到过凤娥子上街，更没有看见她买油条，我是听人说的。

这是传说，是一个美丽的传说，是梦一样美丽的传说。但不是梦，因为，凤娥子就是我班上那个嘴巴有些扁的女孩，那个打头油，穿灯芯绒袄子的女孩。

我的理想，曾经是能坐渡船，过后湖，到街上，还有啊，就是能吃油条，一口就行啊！

人世间，到底什么东西好吃呢？我想，就是油条吧。那种据说是用油炸的东西，软软的，放到口里，奇香无比，咱慢慢嚼着吃……凤娥子也太“资产阶级”吧？怎么能总去鸠鸡街呢？怎么能买油条一次就是两、三根呢？那还不一路走来都能吃油条吗？那还不能省下一根给饿极了吸脏手指头的妹妹吃吗？哦，这是不可能的了，我才有饿极了吸我脏手指头的妹子，她没有。

我后来到底要去鸠鸡街，开始做渡船，后来有了坝不坐渡船。只是经过，要去更远的泗山洲。在洲上割禾、耘禾，喝过禾田里的水，也吃过公家从鸠鸡街上买来的馒头，就是没吃过油条，因为那毕竟太奢侈了啊。

再后来到县里读书，吃过五分钱一个的精粉馒头。这简直是好到了极致的馒头了。二两粉做一个，白面里掺有碱，显出好看的浅绿色，用手撕，能成一片一片的。味道那是不用说的了。但那时我还是没有吃过油条。留在我印象中的美味无比的鸠鸡街上的油条啊，早晚俺是要买着吃的，甚至一吃就是两、三根。

我在外面漂的时候，到底总是想到了有点“资产阶级”的凤娥子，想到了未来富足的生活。富足总是一场梦。但油条到底是吃上了，吃了就吃了，不怎么的，对不上我印象中的味道。外地的油条没有鸠鸡街上的好啊。

等到鸠鸡街上到处都是油条，甚至小贩想方设法地把油条弄到学校去买的时候。这东西差不多就成了令人厌恶的东西。

可不是么？油炸的，还不知道是什么油，今日用的油明日、后日依然用，令人想着都倒胃口。其实那东西也没啥营养，油炸的食品伤胃，伤肾，还可能导致癌病。

当我走遍南北，在北京、上海、广州的大饭店里搞“资产阶级”的时候，这胃口总是不好。是呀，到底吃了些什么呀？不就是鲍鱼、海参、大龙虾、蚕蛹、蛇肉……？没什么感觉啊，吃了就吃了，决不会因为吃过一次，还想着、盼着下次什么时候再吃。但民以食为天，咱这种庸俗的人到底总是想着吃的。哎呀，什么东西好吃啊？

想来想去，就是鸠鸡街上的油条啊。凤娥子都生了孙子，应当早已不吃油条了。但这个凤娥子不是那个凤娥子，这油条也不是彼油条，这破烂而拥挤的周溪老街也不是蓬莱仙境一般的鸠鸡街啊。

人啊，一辈子被欲望驱使，为欲望奋斗，为钱，为性，为房、为车，为权势；每个人都有过不错的成功，也有过令其伤感的失败，但到底没有人能感觉到欲望成为现实后的美感。

原来，美丽从来不再现实中，永远在欲得而不能的抗争中。

佛语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这倒是不错的点化。又有俗语说：“知足常乐”，这倒更切近常人了。

我是想，当我们得阳光雨露，得一丝半缕，得一粥一饭，均知此等皆世间资源，原本是有限的，我等享用之时，当思此乃天恩，世间到底许多地方，饥寒还在，苦痛还在，从而多有感恩之心，此时我等就能品味美丽，品味幸福了。

又怎能，纵欲无度（食、色，性也，欲之源也），把东西糟蹋了，味同嚼蜡，肚子大如弥勒佛，成天为减肥犯愁。这叫什么事嘛？

对的，知足、感恩、珍惜、节制，这才是把现实变为美好、幸福的必要手段。

为此，你不妨品味饥饿，当你肚子上下翻腾，叽叽咕咕开始唱歌的时候，不准，你就能在脑子里品出二月春风吹过田野，小鸟在天空啁啾，远远的看见一个头发打油的女孩，摆着小巧的手，迈着好看的步子，坐渡船，过后湖，到鸠鸡街上，买那好吃无比的油条，一买就是两、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