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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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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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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解放

我奶奶说,解放军是从后山走来的,领头的那个人一边走,一边欢快地挥着手,朗声说:老乡们不要怕,我们是解放军。

后来穿黑衣服的警察鱼子被抓了。

鱼子是一个非常神秘的人,鬼都怕他。

有一次,他在一户死过新媳妇的人家住。夜半时分,那个鬼就来了。鱼子的杀气重,一把盒子炮就在床头压着,又是靴子、又是皮带,那些平时百姓看了胆怯的东西摆在那里,鬼看了,好似胆怯。盘桓在三,不甘离去,顷刻间把头发打散,双手合十,跪在床前拜了起来。鱼子把蚊帐四角压得熨帖,没有走邪气的空档,帐门里压了乾隆通宝,辟邪的。这鬼厉害,竟然拜得帐门自开。鱼子毛发直竖,恶吼一声,甩手就是一枪。

我听到的就只是这么多,鬼很邪,鱼子很凶,到底还是鱼子厉害,不然哪有这样的故事?但解放了,鱼子被抓了。

我儿时很怕那个人,虽然这时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村民。有一次生产队开会,批斗对象是鱼子。我亲眼看到鱼子佝偻着站在那里,一言不发。手里拿着黄烟盒。都是乡亲,也并没有什么人揭发他什么。他忽然转身,把烟盒往打谷仓里丢了,瞬间又恢复到向人民低头认罪的样子。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他曾经把某个村妇踩在脚下打,村妇有四个儿子,都是梢长马大的,见了鱼子,屁都不敢放一个。

解放了,鱼子就是怂人一个。

向人民认罪的还有康松。抗战时他是国军战士,跟美国兵一起驻守关岛,走了好多年没回家,他爹是教书先生,想他,就写了一封信,说是母亲病危,急回。他接到信向连长请假,连长说:党国正是危难之时,大丈夫岂可儿女情长?不批。恰好团长到连队视察,晓得这个事儿,竟然破例准了他的假。回来了,爹妈好好的,他回不去了,解放了。

他把帽徽领章都埋在门前的那棵枣树下。

文革时我四岁,亲眼看到红卫兵到他家搜查。

解放前,康栋是最怂的人。儿时的康栋给人家放牛,绳子绑在腰上,他困倦睡去,牛要走远,必然要把康栋弄醒。后来,他家被火烧得精光,田地没有,他光棍一根。解放了,他成了雇农。

收缴了地主好多金银,这些金银都由康栋管着。他曾拿一布袋金子到南昌去买牛。这是他在我十四岁是告诉我的,他说,解放了,人就是那样,金银在手下过,不会动丝毫的邪念。他非常积极,入农会,入党,当大队书记。过年的时候,有个人用小学生写字的铅笔在一小片白纸上胡乱写了什么,交给他,说:书记,县上叫你去开会。他不认得字,信以为真,漏液整理草鞋、被褥,第二天天不亮就动身,走过有阵亡火的输湖,过日本人炸过的黄金咀,一路寒苦。

解放了,我不怕。他说。

因为这个事,他自知之明不能当书记,就当社员。

后来泗山洲有好大一片新开发的农田,每个生产小队都要个人去管,康栋就去了。

洲上没有人,也没有狼,但曾经有鬼。那么大一片土地,都在朱元璋和陈友谅作战的地方,夜来从周溪街看去,总是绿火、红火乱滚。

康栋的爹、娘都是被鬼打死的。

解放了,俺不怕,毛主席说世上没有鬼。康栋说。

他从洲上捎信来,说是该耘禾了,队长就派社员去耘禾。

到收获的时候捎信来,我们就去割稻。

康栋就给我们做饭。分饭也是他,大家看着他抖着手分饭,生怕他不公平。之后还要补饭,分锅巴。如果有人热得、累得吃不下饭,康栋就有点脸色,说:作急(侨情)!解放前,有大米饭吃吗?小米呢,谷子呢,豆子呢,都没得吃,那就吃观音土!说话间有口涎滴到锅里去了,那锅里的东西就再没人敢吃,队长就骂他,他讪笑着说:作急,饿了屎都吃!

鱼子不参加农业生产,他学了什么样的手艺,到镇里(景德镇)去做工。

村里嫁来了一个有文化的新媳妇,叫黄解放。大屋里有个老师,叫刘解放,还有富家山有个曹解放。这个年庚值得纪念,所以有了不少叫解放的。

黄解放蓄着短发,我们叫上海婆子头,就是有点洋气的意思。我妈说黄解放在夜校教社员认字,教育大家要跟共产党干社会主义。她老公叫细福子,学了篾匠的手艺,喜欢打毛线,做鞋,还会偷偷唱“细姐的眉毛弯又弯”,夫妻两个在某些方面好似颠倒了一样。黄解放说:如今人民政府,男女平等,妇女能顶半边天。

我当社员的时候,康松是片长。这个人很能干,驻守关岛的时候他是宪兵,说是“见官大三级”呢。跟美国人学会了好些英文,比明律绅士的儿子闻达的英文好多了。后来他们都是人民公社社员,都要参加农业生产。康松成了农业上的好把式,片长比队长小,但也很有权呢,很多生产上的大事,他都把关。康栋却没啥擅长的,只能做些不花脑筋的事儿。闻达则屁事不会。不会就不会,干部、社员也都原谅他。解放前他就一纨绔子弟,嫖赌逍遥样样干的,读书很多,到头来就会拿腔拿调地读“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解放了,成分是有点高,挨斗是有的,农活干得少,多半就是放放牛,我见过他赤着脚参加推船。我问他:“你老实吗?”他立马回答“老实。”

我三年级起,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就是刘解放。

他教我们唱:

高楼万丈平地起

盘龙卧虎高山顶

边区的太阳红又红

挖掉了苦根翻了身

那天晚上,我母亲在做鞋,我在读一本什么样的启蒙书。我读到“睁”字时哑炮了,不认得。母亲知道我读到了那里,马上说:那是“睁”,没有文化的人是“睁眼瞎”。母亲是在夜校里识字的,竟然做了我的一字师。

我很高兴,就唱了“边区的太阳红又红……”母亲很惊喜,说刘解放老师教的歌真好听。

这几年,我跑步经过刘家窑时总能遇到刘解放老师,他呀,看上去年轻得很。我说:老师您当年教的歌真好听。他就使劲笑,好似忘记了我当年偷偷的骂过他。

黄解放夫妻到镇里去生活了,细福子在镇里谋了给法院看门的活,他很忠诚,为人好,人家喜欢他,就一直留他,黄解放的孙子读了上海财经大学的研究生,到深圳去打工,很赚钱。后来在深圳成了家,儿媳妇就去带另层的孙子,黄解放一身轻,也去镇里,跟细福子一块住。儿子也在镇里做包工,时节头上去探视俩老人。还有一个人,鳖头,生前也常去看他们,就是闻达的儿子,在镇里拉板车起家,如今全家都成了镇里人,闻达的孙子、孙女房产一处处的,鬼都不知道怎么赚了那么多钱。

解放了,总有些故事要讲的,我奶奶就只是讲了那么一句:解放军从后山来,为头一个朗声说:不要怕,我们是解放军。我总是觉得有些不满意,怎么就只有这一句话吗?

一句话也是故事,很美丽的故事。至今,每每不开心,总想起那个我想象中的解放军军官,他满脸灿烂,朗声高喊:老乡,不要怕!

对,不要怕,解放了。

鱼子、康松、康栋、黄解放、刘解放都曾这么说过。

对了,还有个曹解放,是我父亲的表兄,以前做篾,后来做烧砖的老板,村里多数红黑喜事都是他安座,他好似也曾说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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