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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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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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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有个水金子

我的外婆是道士垅女身,那个村庄我是经过了很多次的,数十年来都是极其荒凉少见人影的,偶然见到过男人或女人也是陌生得如同天边人,让你无法和其有交流的念头。但这些人都是外祖母的家人。这个地方有两个女嫁到了更远的地方,那个地方叫棠荫。个女生了个儿子,叫水金子

这有点像一个故事的开头。

但就只有一个开头,没有故事。我和母亲就在夜的弥漫里沉默。

“您不会记错吗?他就真是水金子”我的嗓子有些暗淡。

在红子家住的时候我问过的”母亲很肯定地回答。

原来,妹妹红子在泗山住的时候,总有棠荫人去那里用鱼换菜。渔民长在船上劳碌,不缺的是鱼,缺的是地气,所以地上长的瓜果蔬菜,自然就很金贵。泗山人家在水边,但不事渔业,种着旱地和水田。于是就老有鱼、菜互换的把戏。红子就和一些棠荫的渔民熟了,其中一个女人,和红子年龄相仿,长得精瘦,不丑,就是黑得像非洲人。身上有阳光留下的膻气,这是棠荫人的共性。那个女人在县城出现,看到红子,有了寒暄。恰好那天母亲和红子在一起。母亲发现她是棠荫人,突然冒出一句:你那里有个水金子吗?

哦,有的,是个老倌,他有个孙子在县里读书,他老婆就在县里经管孙子的茶饭。

是吗?可是水金子只是个小孩呀,他怎么会老呢?母亲一遍遍的念叨,有时好似在问天,有时又像是问自己。

水金子带我去看帆呢,白白的帆多得像江鸥。

水金子,水金子。

水金子的事不再是一个模糊的墨点,而是在宣纸上落下的一个富含变化的墨印。

那天晚上,我老想,这样一个名字,为什么在我的心里蠢蠢欲动我肯定,我孤独的母亲,也在想那个名字背后有怎样的人的故事。

人总是有故事的。

原来,那个嫁到了棠荫又生了水金子的女,来过俺村的。

就是涨大水的那年,我哥哥满周岁。那时没有后湖坝,船路畅通。有一天,正是暑气未消的时节,水面上远远来了划子船,两个女人袅娜着身子,打着桨,唱着小调,在咀上靠了。一个说是找米女子,她说是米女子的姨娘。一个是陪她来的,但她也有个结拜的老庚女是村里的小唐。米女子是我的母亲,那时母亲几乎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祖母对我的母亲十分小觑,母亲是包婢的身份,被人民政府解救后才做了祖母的儿媳妇她此前的儿媳妇扶梨拉耙抽黄烟,是个作田的老把式,相比之下我的母亲就只是为田间人送茶的角儿。祖母就有些小觑我的母亲凡有关母亲的一切,都被她认定是都是低品位的。突然有人竟然划着船,大老远的来找这个鸠集街上也没去过的儿媳妇,说是棠荫来的。这很令祖母讶异。棠荫是个岛,于祖母这样的农妇来说类似于戏文里的蓬莱。那里的人好活命,山上有柴,水里有鱼,人人活得不亚于神仙。这样地方的人来找米女子?真是今古奇观了。祖母很排斥这样的事实,于是对来人丢出来一脸的冷漠,好似此棠荫非彼棠荫,或者来人就是狐狸精变幻的假棠荫人。祖母对来人不问茶、饭不请坐,只是顾自掸蒲扇。祖母的蒲扇是有些来头的,实打实是下江货,用卡其布片子熨过边的。祖母的大襟褂也非常有气势,白府绸料子,没有一个补丁,洗得没有一丝黄迹儿,而且用米汤浆过。祖母眉毛里还有一颗非常贵气的肉痣。凡此种种都能抵挡住来人的种种可能的气场。棠荫划船来的女人就站在柳荫下轻声喊“米女子”,被喊的人就低着头站在祖母的身后,欣喜而木讷地说了“水金子,水金子”,不再言语。棠荫来的女人就笑了:“是呀,就是水金子,水金子要我来看你呢,他自己没得空,跟了大网船,日夜在船上。”之后把两大捆炒爆米的线柴和好些采籽瓜留下,按母亲后来的话说就是生水也没有喝一口悄悄地打着划子走了。线柴是好东西,划一根洋火就能劈里啪啦欢快地燃起明焰;采籽瓜当然更是好得难以言状。其实就是小品种的西瓜,个头小,籽多,瓤呈红色竟然还有黄色,吃了甜瓤再把籽放麻筛里晒干,过年的时候再炒制成待客点心,世上的好。棠荫人走了,祖母依然头往一边去掸蒲扇,母亲擦去泪水,看一眼线柴和西瓜之后望着那些湖面的乱晃的涟漪发愣。那个女人是母亲的姨娘,叫满菊子。我外婆的父母大约在生下我外婆后就厌恶生女儿了,就把外婆叫做凑菊,就是凑凑数的意思,当不得儿子。谁知后面还有女儿,这就满了!够了!满菊子的儿子叫水金子。这个,母亲在心里是不会忘记的。

作下坝那年,大铥叔公的娘给我母亲捎来口信,说有个棠荫后生,叫水金子是母亲的表兄,要约见我的母亲。大约说的地方有些含糊,也或者那时到处都是取土的土方区,都十分的相似,没有个性特征。我的母亲按其所说的地址找了好久,没有见到那个棠荫来的后生水金子

水金子依然以一个顽童的形象刻划在母亲的心里。

 

    母亲听我的外婆说,满菊子后来跟人走了。水金子只在湖里拉网,屁事不知。

那是某个天上起云云起花的日子,湖面野野的歌声里泛来一个汉子,绰号疤子,说是鄱阳县三庙泉人。满菊子一连三个晚上去松林涯听疤子在船上唱歌。那男人唱歌一点也不好听,还翻腔走版,唱得崖边老松树窝里的乌鸦都不愿归巢,但他就是死劲唱。

后来呢,满菊子和棠荫一舍长干,漏液跟疤子荡着船跑了。

 

那个女人再不会荡着船来了

棠荫依旧有采籽瓜,针公鱼也依旧有,线柴依然有。走船的汉子说,那棵老松树也还在,甚至,远远看去,乌鸦窝也一如当年呢。

水金子依然有。但人家说那只是个老头。这个母亲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

 

车水

咿呀

斗米

甘蔗

甘蔗苦

好摇橹

摇上街

接亲母

……

水金子在母亲的心里永远长不大,七十多年里水金子都只是一个和她一起唱童谣的顽童的影像。

这样的人文几乎和自然是一个底色,没有世人期望的功名富贵内容也不曾有什么理儿法儿,素净得像一张宣纸,但内容是有的,这里落了一块墨,那里又有了下一两块水印,自然间,生命的轨迹怎么淡都有划痕。于是,写实的、写意的内容就连上了。

有了山有了水,有了有了友谊,有了苦涩的青青草味,有了

白帆点点如江鸥。

这就够了,足可把夜点燃。满天的星斗在人心里升了起来,照着草木大地。地上有的地方叫道士垅,有的地方叫棠荫,有的地方叫咀上,还有地方叫三庙泉,都是人活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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