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泊在湖下垅湖滩,我只去了一趟,就发现了橡木林。哇,好高大的橡木!
这非常难得。一县之境,橡木几近绝迹。湖下垅,一个远古存迹,就在朱、陈恶战过的湖汊边,大自然造化一林,至今人迹罕至。
县里人多数不识橡木,虽读诗书,知皮日休《橡媪叹》:“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芜冈,伛伛黄发媪,拾之践晨霜。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几曝复几蒸,用作三冬粮……”但这橡木总像是书中文化,跟鄥阳地界里的都昌不搭界儿。
都昌人知道栗树,俚语说:除了栗树无好火,除了郎舅无好亲。
栗树做柴,那当然好,那木头非常坚硬,木质中又杂入好些小火腿肠般大小的虫孔,火一旦起势,呼呼风生,明焰外窜,这柴火经烧,无黑尘,灶下架火者和灶台掌勺者都得以青春奔放,几块柴做得菜香,煮得饭熟,白得吊罐里几锡壶开水,就是那灰烬依然煮得软一龙炒锅猪食。这当然是好柴了,好得无以伦比,一如人世间郎、舅之间的姻亲,是戚的关系的根本。
但好好的木头,只在做柴火上论道,不在材质上张扬,总是令人狐疑的。
原来,这栗树果有苦涩木存甜味,一些贼精灵的虫子居然不去吃栗果,宁可啃食栗木质,这是一些懒虫的最佳活法:慢慢啃出洞来,之后躲在洞里过冬,洞口不大不小却很幽深,啄木鸟也奈何虫子不得。
我之亲见,是觅汁的冰心虫和硬壳的打滚虫。打滚虫好福气,吃了睡,睡了吃,悠悠睡过冬,且等来年听惊雷。其甲壳光滑,竟然退化得没有脚,也无触须,放在那里纹丝不动,忽然用头胸间的关节收缩,一下弹出好远。
打滚虫之流的逍遥,造成了栗树的百孔千疮,且不说栗树终会被这虫孔腰折,就是那“除了栗树无好柴”的说法就令人寒心!
我祖父母睡的是栗树床。诚然,床木上有虫孔,有孔的地方用油石灰填着。那当然算不得好床。这床是土改分得的。那黑黑的百孔千疮里,我总疑心有无限美丽的人文内容。
我儿时,村里后山里满是栗树,树身多超过水桶粗,估计有百多年芳华了。惊蛰一过,浅绿色的叶子踊跃冒出,和冬天里攒下的深黛色家底形成非常强烈的对比,这是非常便宜国画家的,因为浓墨勾黛,再铺陈淡绿,是非常爽手爽心的,分分钟,青春洋溢的画就出来了,那沁人肺腑的特殊芬芳简直直接从画里洋溢出来了。
到夏初,栗果就结好了,果皮上有了非常明晰的绿纹,果帽上有规则好看的灰色突起,果顶部有个小小的硬尖。孩童将栗果摘下,用削笔刀四六分拦腰裁断,弃四留六,找一截箲帚丝插入果肉做柄,一只微型的陀螺就做好了。两指轻快地搓动柄部,突然一放,那小小的精灵就欢快地在孩童的期望中转开了,多少梦想都奔跑在那小小的尾尖上。
到秋天,栗子皮转成橙色,线纹则变成深棕,果子成熟了。用个木槌在树身上一敲,栗子如雨下,打得在树下捡栗果的顽子头皮噗噗的响。
栗果多粉,生食过于苦涩,煨熟吃香气逼人,苦涩味依然有。过日子的行家将栗果集中磨成面,“几曝复几蒸”,用心漂去苦涩,做成栗果冻,据说是非常好吃又养身子的佳肴了。
我没吃过栗面做成的果冻。那些年,奔走于洲上、垅间,吃过热水瓶闷熟的绿豆粥,喝过禾田里的太阳炙烤的蚂蝗水,竟没吃过在苦涩里长成的栗果冻。
九八一过,农村大变。
栗树一夜间没了踪影。
许多个夜晚,我想起浅绿、深黛、惊蛰雨,想起“除了栗树无好柴”的俚语歌谣,想起祖父用油石灰填孔的栗树床。
栗树,栗树,如今长在哪里?
有几次读瑞士亚力山大·列克德克的油画《狂风中的橡树》,我都有着异常的感觉,那枝、那叶、那颜色、那生命的艰难都让我莫名奇妙地共鸣。橡树,到底是什么样的树啊?
在某一个日子里,不知是天空啁啾的飞鸟还是鬼针草上徜徉的蜻蜓把我那个始终蒙蔽着的思维唤醒:故乡的栗树就是橡木,栗子就是橡子!
哎呀,把橡树叫成“栗树”,把橡子叫成“栗子”,还认乎其真地歌曰:除了“栗树”无好柴呢。这是都昌人特有的错误,特有的味道。
错从何来?原来,这橡木跟栗木实在是有着很大的植物学上的亲缘的,无论是树皮、木质还是树叶也都有诸多相似的地方。古代原本是将这两种东西并列着说事的,
《庄子·盗跖》:“昼拾橡栗,暮栖木上……”
杜甫诗《北征》:“山果多琐细,罗生杂橡栗。”
本来,栗是栗来橡是橡,但不知是什么样的人文变故,都昌人以“栗”作橡,而栗呢,却将其固有的入声消除,“大荔”,“茅荔”,原本该是大栗,茅栗。
橡果固然不及栗果好吃,皆因橡果那特有的苦涩。我想该是多少年天地间生与死,爱与恨,希望与绝望反复无尽地交织,生的气候既成,方存得此一味苦涩。
橡树耐旱又耐寒,旱灾之年,大地寸草不生,五谷绝影。或北或南,原野上但见一株株褐色精灵驻立,饥民持一木槌,一敲、二敲,橡果雨下。多么芬芳的橡果呀,哦,这就是栗呀,比板栗更香的栗呀。
其实,橡木并非只做好柴的,虫害是可以防治的,没有了虫害的橡木是非常好的木材,不仅仅木质密实,色泽古朴,更有其天然纹饰,似江河纵横,山川逶迤,似丹青妙手点、染、勾、写、醉里皴。
所以,如今的家具,不仅仅以红木、乌木、黄花梨说事;冠冕堂皇,还有橡木呢。
吹去尘埃,说不完故乡橡树的光彩。
误把橡子做栗子,是一首美丽的歌谣。
长刀端笠去烧畬
栗树林边是郎家
火坟堆里煨栗子
馋死圳沟老蛤蟆
每每梦见,金色阳光照在咀头山冈上,橡木林被剪辑在童话里。我持木槌一把,往橡树上一击,橡果如雨下,希望装满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