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之道,以物载之,是为书。古往今来,有竹书、纸书、电子书,还有传说中的天书。
人与书是有缘分的,这辈子,你会遇到什么书,读什么书,好似都有缘分。
我幼时去外婆家,走过长长起伏着的麻石路,到牌楼。有一供销社销售点,看到两本书,一本《朝花夕拾》,另一本是连环画《渔岛怒潮》。我只是幻想着那两本书里有很神秘的内容。于是在赤贫的母亲跟死皮赖脸地吵闹,要买书,母亲万般无奈,给了我2毛钱,凭直觉我买了《渔岛怒潮(上)》。这就被那种自然流畅的墨线画迷上了。
这本书在某一天丢失了,傻气十足的我竟然又吵着要买这本书,记得是在外公家吵的,母亲实在是没有钱,外公叹口气,为无赖外孙买单。我沉迷于那本连环画,心里知道书里有几多几多好,只是说不出。这就是我学中国画的启蒙。后来才知道《渔岛怒潮》是著名国画家丁世弼画的。再后来,竟然能见画知人,一看见施大畏的画就眉飞色舞。
估计,一个小店,一共也没有购进几本《渔岛怒潮》,竟然就有一个人买两本。这也像是书与人的缘分。
我在“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的时候,几乎到了无书可读的地步,却读到了“国殇”,在一本用繁体字印制的《国文》里,什么版本不记得了。
这很需要些缘分。
村里有个哑巴,与我交好。他也是个半劳力,每天只是做老把式队长的助手,干着管牛、除草、搭路坝的勾当。我呢,级别比他还低,捡禾蔸,光地墈,路坝也搭,也悄悄的学使牛。
不出工的时候,哑巴百般讨好我,我的嗜好只有一个(已不再有画画的可能),就是找书读。什么书都可以的,早已是饥不择食了。这哑巴也就千方百计地弄出些五花八门的书来,多数是红色内容的连环画,竟然也有些属于“封资修”的东西。
如辞书。清朝印制的辞书非常吸引我,图画内容和画法明显和当下风格迥异,文字说明的方法我也感到非常陌生。越是这样越能吸引我,于是越发撺掇哑巴找书去。他一个哑巴,家徒四壁的,到哪里去找书?我可不管这个,只把他当作一个魔法瓶,好似只要拍拍他,书总会有的。
哑巴无奈,就只能去偷。先是把他爹束之于泥墙缝里躲文革的东西偷出来了,后来呢,估计是去了别人家了。
这就有了那本《国文》。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后来我有了读书的机会,也读过《国殇》的,但所能记忆的内容和对《国殇》的审美,都固定在哑巴弄来的那本《国文》里。
那本书与我有缘,注定在它灭失之前与我有短时之交,教我知道除《语文》外原是有《国文》的,教我知道屈原,知道《离骚》,知道古代中国也有铁血男儿。
依然是那个岁月,我在生产队长家里读到过一本书,得以片刻偷光。
这也非常稀奇了,一般,社员很少去队长家的,那天不知是因为出了什么样的工,中途折返,路过队长的家。
队长家有收音机,很硕大的匣子,立面上有毛主席头像,两个对称的旋钮,一个调频道,一个调音量。这不稀奇。稀奇的是队长家有一本装订很精致的书。那天人很多,七嘴八舌的很吵,队长要应付很多人,所以也就管不得我翻看那本书了。
那是一本看观天象的书。
天上出现鱼鳞斑
地上晒谷不用翻
这个很管用。
就是当天上出现鱼鳞一样的云彩时,不用担心天下雨,只管出工只管晒粮只管垒泥墙。
故乡也有自己的说法:天上云浪浪,晒死老和尚。这个云浪浪,原来就是鱼鳞般啊。
云网东,车马通;云往北,好晒麦;云往西,披蓑衣;云往南,水涨潭。
这个我祖母教我的谚语里也有对应的内容:马影(虹)出在东,有雨也不凶;马影出在西,屋沟里揾死鸡;马影出在北,有雨也不晓得;马影出在南,屋沟里泛酒坛。
这个就更管用了,云往何,斗笠、蓑衣、牛和我。
很多,很多,都很吸引我。
这辈子很多气象里的学问或经验都从这本书的理论起步的,站着读那本书,匆匆又匆匆,不过二十分钟,我生性笨,无法一目十行,所以只读了数页的内容,仅此点滴,让我受用了一生。
这也是缘分。队长不读书,那本书不过是上面为支持农业生产派发的,他或许并不知道书里有“鱼鳞斑”、“车马通”之说,或者读过即忘。那本书估计早已化骨扬尸了。但那一次偶遇,书中的一些东西悄悄的漂移到了另一个人的心里,记忆一生。我猜想,那本书的使命就在那片刻之间的交接。光脚板,泥腿,无椅,无茶,只有心。
我的母亲没读过书,她生性聪颖,有非常好的记忆力。天地之道一旦走入她的心中,则终生不忘。母亲于我,就好比是一本天书,很多的知识,我只是从母亲那里读到。
七月半,借花看。
说的是种棉花经,意思是农历七月半了,才有少量的棉花待摘。
桐花落地,棉籽落泥。这还是种棉花经。油桐花开花谢之时,布谷鸟会提醒农人种棉花。
处暑荞麦白露菜。是说,处暑是种荞麦的最佳时令,白露种青菜(不是白菜)正当时。
秋后栽禾一把秆。是说稻子一定要抢在立秋之前下田,否则会颗粒无收。
祖宗不走灰路。是说七月十五必定下雨。
重阳无雨看十三。是说九月初九没盼到雨,再等四天还有希望呢。
云瞒中秋月,雨打上门灯。中秋那天如果不见月亮,来年正月十五必定落雨。
母亲的天书里,多半是这些关于自然、稼穑的内容,少有人世间的勾心斗角,这跟《论语》不同,《论语》气势很大,竟然想用半本(也就数十页而已吧?)的内容教会人治理天下,也就跟我这样的庸人无关,《论语》新版无数,我只浅读过一次本。这不好,怪我朽木不可雕。我习惯于粗茶淡饭之后,听母亲唠叨,或许,“春干绝粮,冬干满仓”之类的活命话语就自然的流淌了出来。母亲存储知识靠自然的记忆,我之所得也不用笔。读“天书”多半是这样吧?自然着,水到渠成,怎么说都像是缘分。
我在狠着劲恶补“数理化”时,身边的弟兄手里出现了张贤亮的《绿化树》,死皮赖脸求之一瞥,无限惊喜。之后忍痛割爱让出学数理化的时间,把那些文味十足的“伤痕”读了。
那年在湖口文桥,我吃酱油拌饭省下菜钱买《红楼梦》读,这书信息太多,不久就读得累了,就花了心,放手去找野味儿,偶然在小店的书架上发现三言二拍,大概是那种小市民的生活跟我的生活接近,一近“芳泽”,欢欣无限,把这些个白话话本读得一塌糊涂。
我的读书的家底,好似也就是这些。要说也曾悬梁刺股地读过一些东西,多半出于沽名钓誉的动机,自己的内心里,对那些没有很多的感觉,功名既去,也就羞于再提。至于外域语言,工具而已,也无需说的。
刻意读书,当然是发奋努力的做派,谁都有这个过程。随缘读书,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儿,要说嘛,好似也警醒后来人莫让读书的机遇在指缝里流失。随缘读书,自得、自用,冷暖自知。
书的形式多样,竹书已去,纸书潜影,手机上读电子书也很好的。谁说当今中国人不爱读书?看地铁上奔生计的那些男女,大多数都在刷手机屏,这也是读书的一种。至于探亲、访友之际,听人骂娘、吹牛,只要有心倾听,也可以明了许多事理,正所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凡此种种,都是读书,都是书缘。
随缘、用心,是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