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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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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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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诗桥

半边天正嗄①得有劲道,完全忽略了天地间的变换。满河清冽的水突然变得诡异,完全看不到水中的内容,竟然泛出血红的光。哦,那是西边的太阳从云层里冒了出来。那些抢浑水的小鱼儿一时间影子都没了。更不可思议的是,麻石桥那边洗衣服的女人全都没了声息。

    半边天松了口气。到底把那女人骂服了。胜利的喜悦中也搀着些惶惑:是不是嗄得太恶毒?你看那些不知忧愁的鱼儿,一下子躲得没踪影,莫非也被嗄得心惊肉跳?才旺家的女人服了倒是应该,为她帮腔的几个鸦鹊子(喜鹊)怎么也都咋齐停了摆?半边天突然觉得有些头昏,看前面雷打不动的麻石桥怎么有些晃?莫非神明显圣?神明要做什么大事?俺家毛癞痢他爹可是个厚道人啊,树叶掉下来都怕打破头,一辈子不得罪人,人家摸俺奶子他都不敢吭声,这辈子已修来了下辈子的相公命也未可知。俺毛癞痢是个香炉脚(独子)啊,怎么着天也不会伤他的,就俺脾气孬,俺也没多大的恶心。俺就是嗄了才旺儿子,他有三个儿子,我嗄一个怎么了?他把俺半垄的蒜苗偷得干净啊,还不该嗄?

    半边天心思有点乱,赶忙唤瞎眼的梅花,梅花不知什么时候悄悄走了。半边天赶紧把没洗完的衣服囫囵搓了把水,收拾起南瓜蓝和蒲垫,要往家赶。

    那边传来了“突突”的怪声。

    红日接水的地方冒出个黑色的怪物,突突的声音正是这怪物发出的,它正快速往这边而来。莫不是个妖怪吧?行在水里硬是跟飞一般。水中有个葫芦瓢在动,糟了,那是个顽子头。莫不是才旺家的那个抛尸的东西?指不定要出事了。

    “芋头……”

    传来才旺老婆惊慌失措的声音。

    葫芦瓢突然朝渐近的怪物伸出了手。谁知道这个不知死活的小顽子要干什么。

    怪物减速了,半边天看得清楚,怪物上驼了好几个人,一色的黄衣服,当兵的!前头有面白旗,上面画好大一个红太阳。手里端着枪,枪前面的刺刀闪着红光。

    葫芦瓢突然钻水里去了,两个兵对着葫芦瓢消失的地方举枪瞄准,湖面上突然清脆了响了三声,震得半边天的耳朵有些疼。

    半边天想骂,正搜肠刮肚准备把最恶毒的词儿排成串,突然想起了保长在村里大槐树下开会的词儿。她悟出:这不是抓壮丁的中央军,这是日本人!日本人是什么,半边天不知道,听说都是些吃人的怪兽。说话叽叽咕咕的,不是人话。

    日本人把汽艇停在港西岸麻石桥边,船上留了两人把守,其余的都匝齐匝齐扛着枪上岸去了,去了雷公山。

 

    才旺的宝贝儿子的尸首在鹅颈滩找到了,天气热,尸体发的厉害,头像五升斗样大。做了河佬,脑壳上还留个小八眼钱般大小的洞。

    才旺老婆哭得没了声音。

    半边天不敢去看热闹,心中惶恐不安。福宝也在堂前死命地吸烟,那架势好像也觉得才旺儿子的死跟半边天有关。富宝心里突然冒出了对这女人的许多恶感,真想把这死女人绑楼梯上狠狠地抽一顿,但也就是想想而已。富宝天生胆小,在外面怕树叶掉下来打破头,在家里对女人大声说话的胆量也没有。

    “他娘。”

    富宝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因为听来这声音确实比平时大了许多,那声音里明显带有烦躁的情绪,甚至夹带了些怒气。

    “他,娘。”

    富宝修正了自己的声音,跟平时一个腔调。

    “吵死!你个乌龟缩头在家里做么得?把楼上那块好楼板取下来吧,给才旺家送去,那户人家,穷得要死,火板子要找不齐的。”

    “倒是。”富宝突然舒了口气,好像找到了一个为自己赎罪的机会,忙不迭找楼梯上楼取板。

半边天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踏板上,紧紧抱着身子,浑身发冷。

    天哪,俺嗄了一辈子人,咋就这一次这么灵呢?说他做河佬就做了河佬?说浪打沙埋就浪打沙埋?俺就是泄泄恨啊,没有要咒死人家的意思啊,半垄蒜苗算什么?全拔了,送到港头街上卖了,也不到几十文钱呀。虽说,是日本兵下的恶手,但满河滩的女人都听到我嗄才旺儿子的毒咒。满村的人馋{唾沫}不把俺猝死才怪啊。

 

    半边天本名淑珍,爷是教书先生,爷重男轻女,四个儿子都随自己读了保学,对女儿却大字也不教一个。但淑珍的天性却胜过几个哥哥;虽然不识字,说起话来却叽叽呱呱,有条有理,打得八只老鸹死。教书先生满腹恨意:“罪过,女子无才就是德。”女儿到了及笄的年龄,先生着神为她找了个作田的人家,把她嫁了。

    淑珍个子大,嗓门大,在娘家又不肯缠脚,走起路来呼呼风生,骂起人来干净利落。最让村里长辈论道的是她不守妇道,把个丈夫富宝治的蔚蔚贴贴。陆家人给取了了绰号:半边天。半边天就半边天,有什么不好?不就说俺长得傻气没有文味吗?到时让人瞧瞧俺嗄人的本事!

半边天会干活,人缘也不错,但到底有些人对她的做派有些不满。受了委屈,她决不告诉富宝,她会使出她的杀手锏:嗄人。

    半边天嗄人的本事真是高啊,天边、海边的比方她都能找到,寻骨头生蛆的恶毒话她都能用上。就说骂人死,她就可以说出几十种不同的不光彩的死法:看山的(死了埋到山上),倒绝的(全家死光,不留后人),焦苗的(不到成人就死亡),肥茅根的(死了做茅草的肥料),沙罐(小孩死了不用棺材埋,用沙罐盛着埋),河佬(死于水中)……

    半边天会种地。她种粟子,无论籼粟糯粟,每分地比一般人家多半箩细米是伸手摸虱子的事。她种的大蒜,做清明粑的馅心香过门前几条塘塍,蓄着长蒜苗,那是又大又长又嫩,摆到港头地摊上,别人的蒜苗卖不出去。

 

    这事儿还真出在蒜苗上。

    过冬前,半边天把攒了几个月的鸡粪、人畜尿整到地里,种了半垄大蒜。一开春,蒜的长式羞死团近种田的老把式。到麦子开始专黄印儿的时候,蒜苗全都齐匝匝冒出来了,满村的半大孩儿每天都要到地堪边吞几口唾沫,连村里的狗儿也跑到那里去摇尾。

    半边天慌了,赶紧派富宝去看蒜苗儿。谁知不看蒜苗儿还自在地长,一看倒出事了。这天富宝在地头打个盹醒来,半垄蒜苗几乎一根不剩。富宝心疼得叫出声来,四处打量,看到才旺的小儿子带一伙顽子手上、脖子上缠着蒜苗疯着去了。

    半边天黑着脸,到才旺家理论,才旺老婆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名堂。半边天找才旺赔,才旺半天没个响屁。半边天失望了,她知道这家人除了有自己身上的皮,是不可能赔个号丝帕的。半边天噙着眼泪走了。

    黄昏的时候,半边天在自家门前开始嗄人,嗄的对象当然是才旺一家。

    “抛尸的”,“河佬”,“浪打沙埋”……半边天觉得不解气,又自编了了些咒人的话。归根结底,是咒才旺一家不到好下场,咒才旺那个做贼的儿子要在河里溺水死亡。

    一连三天,早晚各嗄一遍,嗄得才旺一家面如土色,不敢唧声,惶惶不可终日。

    才旺和老婆都不敢在屋里呆。半边天依然不依不饶;发现才旺老婆要下河洗衣服,她立马也用南瓜蓝胡乱装些衣服,再提个蒲垫下河去了。

    半边天的嗓门真大,她在麻石桥上风嗄人,麻石桥下风洗衣的人耳膜生疼。才旺老婆衣服也洗不成,干脆猫在那里嘤嘤地哭了起来。团近洗衣服的人看才旺老婆可怜,也出言挖苦麻石桥那边的女人。谁知半边天越发兴起,直骂得山转水转,骂得鱼儿潜形,骂得自己眼里的麻石桥都晃动。

骂得邪鬼出来巡河。

    这不,好好的,怎么冒出了日本人?日本人是什么东西?不就是邪鬼么?才旺的淘气儿子被半边天嗄得撞在鬼口里了。

 

    富宝去了半夜,佝偻着回家来了,这当口半边天还在踏板上叹气。富宝先开口了:“漏夜埋了。”半边天身子一颤。富宝又说:“还真缺了块板子,不然火板子盒子都做不成了。”

    半边天突然扯住富宝嚎啕大哭起来:“毛癞痢他爹呀,俺不是有心的呀,早知俺金口银牙,俺宁可求来年蒜苗多长,也不要那顽子的性命呀,我求天,保护才旺家大发大样。俺求天上玉皇,地下阎王把日本鬼给收了去,日本鬼不得好死啊……”

       半边天除了会嗄人,还会哭,只是这女人生性乐观,不爱哭,就少了展示她哭的才华的机会。眼下正赶上她心里特委屈的档口,哭活已经开了头,她就干脆敞亮着嗓门数根数蒂地哭了个天昏地暗。她从一句:“俺说俺是里格命咧”开始,说到从小在娘家遭受的苦,后来又被爷做主嫁给一个不能给她挡风挡雨的男人,说到村里有人对她不安好心(当然有人趁机摸她奶子的事她说不出口)。后来扯到了才旺家的大细肝肠(孩子),把才旺的肝肠当成了自己的肝肠,说细肝肠出生没带根来,说才旺老婆的日子比黄连还要苦三分……

    那个腔调悲伤极了,全村的狗没了声息,连门口椿树上窝里的老鸹也不忍听,悲伤地“呱”了一声,飞去了。

    当然最终是要回到日本鬼身上来的,那就不再是哭了,是咬得钉断的毒嗄。

 

    第二天清早,陆家村男女老少还在梦里,半边天的大嗓门就在麻石桥那边响开了:“日本鬼不得好死,一色站着去,倒着来,沟死沟埋,路死路埋,倒绝三代,永不超生……”

    村里年长些的知道要出事了,赶紧起床,寻声而去。

    但见半边天立在麻石桥东边端,披头散发,曙色照在她那张大脸上,凶色彰然。富宝在死命扯老婆的衣襟,一脸惊慌。

    汽艇上走出两日本兵,靴子敲击着麻石路,槖槖”地响,令人发怵。

    半边天还在骂。

    日本人走近来,仔细打量着半边天,满脸疑惑。片刻,走前面的对后来的叽咕了什么,后面的往回走了。

    半边天到底也有些怕,不再对着日本人骂,转过去,对着港的南头——才旺小儿子被打死的地方继续炒豆一般骂。

    不一会,来了三个兵,其中一个老远用南昌话开了腔:“什哩人好大个胆,敢跟日本人作对我个爷,价就是个疯婆子啊。”这个是翻译无疑了。

    半边天看有人做翻译,加大嗓门,把那些钻岩的骂语又翻了出来。

    翻译把话翻译过去了。

    日本人笑了,前面那个兵把枪交给后来的同伙,三两下把身上衣服脱去,剩下一条丁字裤。

    半边天羞得满脸通红,背过身去,正要骂日本人不知廉耻,只听“咚”的一声,日本人跳到河里去了。日本人在河里张牙舞爪了一阵,爬上岸,把衣服穿了,走到半边天身边,伸手把她的头扒转,狞笑着叽叽咕咕了一阵。翻译说:太君说,河里好玩,中国的河淹不死他。他不会死在河里。

    富宝赶紧对翻译点头:就是,不会的,太君长命百岁。

    站在远处观看的人群中的道焕老人开腔了:“富宝家的不要再发疯了,还不见好就收?命都不要了?你不要命,也不顾俺们死活了?快回家!”

    半边天一时间也发现了自己危险的境地,就想顺水推舟跟富宝往回走。到底心有不甘,回头望了跳水的日本人一眼。这下看得清了,那个日本人长得好丑,脸上好多麻子,牙齿参差不齐,有两颗牙镶了金。

    “麻子!”半边天骂了一声。

    日本兵对翻译说了什么,翻译不做声。

    半边天一时性起,干脆补充:“抛尸的麻子!”

    日本兵又开始问翻译,半边天不等翻译说话,朗声念了起来:“画工画一七,雕工雕落笔。”

    翻译翻过去了,日本人笑了。

    半边天对日本人的不恼感到几分失落,又补上:“雨嗒烂泥地,鸡啄西瓜皮。”

    翻译之后,日本人继续喝彩,不知道是赞成半边天的口才,还是认为这些描述麻子的话是对他们外貌的夸赞。

    半边天继续骂:“背口园里虫吃菜。”

    日本人一阵喧哗,翻译说:皇军说你这个疯女人会作诗。

    半边天感到恼羞成怒,她开始恨自己这些曾经咒人很灵的话今天竟然没有丝毫功力。她站在桥边好半天不动,任凭富宝怎么扯也纹丝不动。突然她把手伸到裤腰里面去,摸索了一阵,众人正惊异间,半边天从裤腰里抽出一样东西,向日本人挥舞过来。日本人往后退,大声问翻译什么,翻译抓着头皮,翻译了好半天。日本人狂笑起来。

    半边天失望极了,把那个浚透了自己月经血的布片子往汽艇的方向投去,布片子在飘出丈把远之后,静悄悄掉到了河里,无力地往南漂走。

    半边天黯然。富宝到底松了口气,对日本人笑着说:“军爷好,长命百岁。”

    半边天随富宝走到高坝上,坝那边就是他们的家。

突然一声枪响。那个麻子兵的枪口在冒烟。坝上,半边天应声倒地。胸口有个血洞,里面血汩汩地往外流。

富宝抱着老婆,浑身颤抖不已。

    日本人笑了一通,吹了口哨,掉头,麻石桥西边成了前面,麻子兵走在最后。

    太阳已有半杆子高,不太热,地上的草青青的,港里的水在缓缓流。

    村里人慢慢朝这边来。日本人漫不经心地往回走。桥上只剩下两个兵了。

    麻子兵打了很痛快的喷嚏,忽然觉得身后有什么异样,估计是什么虫子,就用手往后漫不经心地挥了一下,突然发现这手被人抓住了。

    富宝狠狠扭住日本兵的手,日本人狠狠一摔,却发现手被死死钳住一般。麻子兵丢掉长枪,用左手摸出匕首,冷不丁向富宝的腰部刺去。鲜血从富宝的腰间流出,富宝突然放掉麻子兵的右手,抱住麻子兵的腰,使劲往麻石桥下倒去。桥上前面的日本兵端枪来救援,汽艇边突然闯出一个男人,飞步上桥,抱住了敌人的腰,两个人摔倒在桥上。

    岸上的翻译和另一个兵也往桥上抢来,翻译用南昌话骂人:价死都佬②不要命!

    “扑通!”富宝和麻子兵掉到了河里。河很深,人一掉下去就没了,日本人的手几度伸出水面,不久就没了两人的踪影。

    才旺被最后上桥的兵捅了八刀。死了,血顺着麻石往水里滴落,被才旺抱住的日本兵在包扎自己的腿,那腿伤得不轻,腿肚子上缺了一块,肉在才旺的口里。

    杀死才旺的兵站到了西边坝上,吹起了急促的哨子……

 

      2008年冬,陆家在外面发了财的人出资,在麻石桥址上修了一座水泥桥命名歌诗真好,车都可以行得过。东倒西歪的麻石条虽不阻河道,却有碍观瞻。有人建议把麻石条清运走,结果遭到九十五岁老人陆富宝的反对。陆富宝日夜守在歌诗桥边,谁来劝他,他就发脾气,说不过人家,他就像女人一般嗄人:“抛尸的河佬……”

 

    作者注:①嗄,赣方言,意为咒骂。

            ② 死都佬,南昌等地对都昌人的蔑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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