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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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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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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

此地说的神医,不是指医术高超的医生,压根儿跟医学无关。神者,巫也。

 

 

 

 

有一种乡民自撰的巫术是叫吓。凡有人忽然得病,家人首先想到的是遇到了邪气,受了惊吓,在某个地方灵魂和身体分离了。人在家里,魂灵却在某个鬼气的地方孤独无助地飘零着。做事稳重的人家会先请人起个课,算一卦,看到底是否受了吓。多半算卦的给出的结论是肯定的,落魂的地方就在东、南、西、北或两向夹角的某处。方向一定,家人会“恍然大悟”:那个地方啊,曾有过吊颈鬼呢,民国三十八年……

那就要叫吓。

在更深人静的时候,两个女人在夜色里摸索,一个是受请来的熟知法事的老或半老的妇人,一个就是病人的母亲或妻子。他们去卦辞里指引的地方,烧纸,就是散钱给那些作恶的鬼们,买通他们把收容的魂灵放回,之后还要做些古怪的说不出名堂的勾当,再在周遭地上捡一块石头,说是找到了病人的胆(魂灵),于是很谨慎地猫着腰往回走,前面引路的打着叫口:小福子啊,团团近近受了吓跟我到屋里来啊——后面跟随的病人家属就用极惶恐的口气答:来得啊。这样一路重复着同样的对话,直到回到病人床前,带路人从家属手里接过石头,很神秘地伸进被子里去,把石头放到病人的胸窝,说:崽呀,这是你胆。

荒唐至极。

有一次我从学校骑自行车回家,很正常地从村后座山中黄泥道里穿入,正是红日西坠的时候,灌木在日光里剪着慌乱的影子。回到家里,人就头晕,浑身无力。我母亲探了我的头,惊叫一声:炭火样的!于是请来了医生,打了两支八十万单位的青霉素。那时的药还没来得及作假,药力该是很重的,但于我竟然没有丝毫的效果。我很清楚地记得起当时的感觉,就是身上到处都难受,两条腿不知道往哪里放,放哪里都不对头。如此煎熬一夜,知道生病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

第二天,依然不见丝毫好转。

我的母亲就自言自语:这是受吓了。

应该是请人算了卦,得出我是在座山腰里受了吓的结论。这怎么可能?我一个打不得虎死也踢得狗晕的汉子大白天的走过林子已不再浓密的座山会被吓得掉魂?

听声音知道二妈来了,她要带领母亲去叫吓。

我还是把两条腿这里那里地试着伸到一个不难受的地方去,就是做不到。叫吓的做法事回来了,二妈往被子里塞了一个东西,说:崽呀,接着,你的胆。

蠢得死啊,我心里说。

他们走了,我依旧把脚这里那里乱伸,忽然觉得腿伸到某个地方就舒服了,哎呀,两条腿都有了着落。摸摸头,出汗了,身上轻松了,之后酣然入睡。

 

拜华佗

 

故乡有个华佗庙,专门治疗疑难杂症的,每每显灵。

要我说也是蠢得死的鬼话。庙里供奉的是菩萨,该有和尚研读佛经的,没有佛徒的地方那是什么鬼庙?该有菩萨的地方又怎么供奉着华佗?传说华佗死于曹操,死后魂灵儿放着许多名山古刹不去却来了这么个小地方?

不要说道理,人家就是华佗庙,有什么疑难就去找华佗。文革期间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些断砖碎陶,信士们捡几块规整些的残砖垒三方短墙,说是庙。

香火不断。

后来人们懂了些佛教文化,就循着历史找,说那里早先有个“水竹禅林寺”。善男信女就聚资做了座很像样的寺庙,依然冠名“水竹禅林寺”。但老百姓之间交流,只说华佗爷爷庙。庙里依旧没有和尚,只有木刻的神像,没有释迦牟尼,没有十八罗汉,有三姑娘娘、定江王爷等神,也有华佗,在很偏的位子上。

这样的文化实在很乱,老百姓不管乱不乱,他们从不考究是神、是佛,此神、彼神,统统只称拜华佗。拜的方法非常简单,就是弄些纸去烧,跪在蒲垫上拜,我听到过这样的祷告:华佗爷爷呀,我家圈里的猪病了,您老人家保佑我家猪病好,到年三百斤,到时我再来谢您呢。祷告完就去打一挂爆竹。华佗爷爷连兽病也管治呢。

水竹禅林寺东北临着的村子里,有个汉子叫珍珠子,那年生了恶病,在县中医院治疗着。眼看病入膏肓了,医生对他说:捎个信叫你弟弟来吧,我有话对他说。珍珠子知道医生要赶他回家,很坚强地说:医生,不要叫我弟弟,有什么话跟我说就行,我受得住,如是无治我就走人。

珍珠子回家后,独自拖着病躯去了华佗庙,他跪在地上,将上衣解开,开诚布公:华佗爷爷,人家都说你灵,我也不是不信,但您得在我头上显一下,您把我的病治好了,我自愿入庙,扫地、净佛到老。

珍珠子回家后当厅睡于竹床上,困倦入梦,见一白发、白须老者飘然而至,要给珍珠子换心换肝,捣鼓好一阵,该是换好心、肝,又开药方如是:捡白沙咀火石子,用火炒红,淬水,取其水每日服用数次。之后老者飘然而去。珍珠子醒来,欢喜万分,说:华佗爷爷救我了。

三十年过去,珍珠子活得好好的,如今真的在华佗庙里做管理。

有不少得恶病的,家属寻上珍珠子的门来,要了火石子的方子,如法捣鼓,服其妙水,灵与不灵,不见褒贬。

 

移龙身疮

 

龙身疮就是带状疱疹。

这种病虽不要人命,治得不好却会落下病根,患者十几二十年里不断受疼痛折磨。

这病常把患者吓得半死。患者先是胸部或背部莫名奇妙地有了明显的痛感,时有时无,日夜不休。患者疑心是肺部有了恶病,惶惶不安,摇船驾车去大医院检查,许多钱花去了,没查着啥,于是欢天喜地带回一大包消炎药回家,夜来那鬼鬼祟祟的痛感又出现,越来越明显。

哎呀,这是咋的了?莫非遇到邪气,或是得罪了神明?如此心神不安数日,身上出了疹子,人家才说:哎呀,这是龙身疮!

得了龙身疮,找一般的医院可没有用,得找神中移。

神中是对应着郎中说的,用百草治病的是郎中,用魔法治病的是神中。

神中做的两大勾当,第一是治天花、水痘,第二就是移龙身疮。

神中用墨汁把患者得龙身疮的地方圈起,之后点燃起一张画过符的草纸,念起咒语,就把龙身疮移到对面墙壁上去了。这非常简单,不要打针不要服药,简直没有任何花费。但神中是要得银子的。这神中也有三六九等,传说中越灵的神中收费越多。

也有不是神中做这个活的。

我出生的村里,有个民子叔,本是赚大钱的主儿,如今年岁渐高,不再在本行里叱诧风云,就捡起了移龙身疮的活计。说是他祖母原是大神中,专给人堕胎、移龙身疮的。怕她小儿子谋不得生路,就把这两门绝技传给了小儿子,小儿子后来有了出息,做了公社武装部长乃至副书记,就把用不上的绝技传给了侄子民子。民子说他移龙身疮移一个好一个,非常非常灵的。

我想,这该是真灵了。

那次我在九江解放军171医院拍胸片回家,奔走得非常憔悴,不经意摸了背部一个痒着的地方,发现有几个疹子,心里一激灵:天哪,这是带状孢疹!难怪解放军医院查不出名堂啊。立马去镇医院问医生,医生只瞄了一眼,说:就是带状孢疹。但没有药可以吃的。就只能硬挺着。真不能忍受的话,去找人移吧。

哎呀,这是什么话呀?如今县里有了皮肤病医院,治疗带状疱疹有专业方法的。

遇到民子叔。民子叔大笑,这得找我呀,我移龙身疮,移一个好一个!

我敷衍着民子叔,第二天去了皮肤病医院。

 

服侍娘娘

 

故里将出天花、水痘称作种大果、小果。

果子,其实就是疹子,患者会全身出疹,最终到脸部,就是果子转了大价,到此已是黎明的前夜,病程过了大半,痊愈的希望渐渐大了。疹子痊愈后会留下终生的疤痕,“麻子”就是这样得来的。“麻子”虽丑了脸蛋,得“麻子”的人却实在是非常幸运的,阎罗殿上走一遭,保得命在,已是命大福大。小果类似,但严重程度相差很大,后者一般并不致命,痊愈时留下的疤痕也会自然消失。

其实,就是两种并不相关的病毒感染造成的病症。1980年,世界卫生组织宣布在全世界范围内消灭了天花。

水痘病还在,最好的预防办法是注射疫苗。

旧时治疗天花、水痘,是按神中的说法走的。说是有个什么样的娘娘,专门管理孩子的这两个生死门,民间把这两种病叫“做大人”,意思是,只有从这两种病里过关了,才是真正的大人,不然还在生死门那边,能不能长大尚不得知。北边山里有个生产队长有一次对人诉苦:我儿子不容易啊,他到屋还要摇爷爷呢。说的是他老父亲到老还种了水痘。病人一般都感情脆弱,非常矫情,老人得病也渴望躺摇篮里让人摇。于是就有了孙子摇爷爷的怪闻。

治疗天花、水痘的过程,其实就是敬奉娘娘的过程,敬奉这个看不见的娘娘有诸多的规矩,医生、病人和家属都要斋戒,每日沐浴更衣,焚香膜拜。夫妻间万不可有房事。这个是不能欺心的,如有阳奉阴违,那就得罪了娘娘,立马乌云陡暗,病人命危。

《红楼梦》里写到贾母服侍娘娘的过程,非常专业非常虔诚非常谨慎,可能曹雪芹这样的大文人也是笃信娘娘之说的。

故里有个姓成的医生,文化不高,医术一般。传说他父亲是非常了得的神中,擅长治疗天花、水痘。他父亲把这个绝活传给了他。这就让他多了一份活命的套路。

我之所见所闻,确实有诸多本地、外乡人寻上门去治疗水痘。有人家的孩子得病后辗转几大医院,到头来寻到业已退休的老成头上去了,当然他也都把病治好了,老成医生治水痘的名声也就越发大了。

他一个中西医兼用的医生,是怎么着来适用神中那套荒谬的勾当的?应当是,他既遵照旧时服侍娘娘之说,又适当使用草药清毒败火,究竟如何作为,一般人不得而知。

 

结语

 

叫吓、拜神、移疮、服侍娘娘,不过是科技落后、人的思想幼稚时期的特有现象。回头一望,民族、国家太多的时间处于黑暗中。黑暗中的芸芸众生,是那样不屈不饶,是那样敢于想象,是那样的希望不灭。这实在是生命倔强向上的表现。其实,处于生命高端的人类,在生命历史进程里也还是处于苦难的童年时代,对抗苦难的一种有效而必要的手段,就是寻找精神的出路。精神有出路,注定生命的光辉能得以延续、光大。那些苦苦寻找出路的思想和行为,都成了一种苦乐交织的文化,一如夜空远处模糊的星群,闪耀着永恒的又暗淡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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