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肉之福

大家在一起吃牛肉餐，我非常的被动，吃到花花的薄片，朋友指着视图说这是牛的某个部位。我放下筷子，不吃了。

太残忍。

一头牛，眼里的世界比人还美，突然，有一次，被人逮住了，要杀它，它渴望得到赦免或帮助，遗憾的是，没有。

最悲哀的是什么？就是，叫天天不应。

我是个野孩子长大的，自然谈不上佛性，但我生来不爱吃肉。小时候，逢年过节，能吃到米粉肉炖自然好，但我只喜欢吃米粉。肉嘛，只要里面还有一点点肥肉丝， 不要不要。

记起儿时乡亲的聊天。

舅婆，昼饭吃了？这是瞎眼梅花的声音。

呃呃，祖母敷衍。

一块腊猪油，打蒸菜！瞎眼梅花得意地诱惑奶奶。其实，多半是假的，都过了端午了，哪里还有腊猪油？她家里三斤肉过年的。全村人的蒸菜，最好的也不过是放点米粉加盐花。

祖母上当了，就喊三娘：来秀子，俺两个月冇斫肉呢。

三娘回：俺斫九斤肉过年，还留了些腊肉过清明。

这么一宣传，腊肉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东西了。

我也就改变观点，梦见过了端午还能吃上腊肉，这也就是个梦想而已，一美至今。但真实的腊肉，我不吃。

那年，我去湖口县教书，十八岁，屁事不知。月薪有二十九块五，第一个月，花二十八块买了架小收音机学英语，授课人是北京外国语学院的涂婄和一个已经忘了名字的男教授。这个月，我不吃菜。

学校的菜非常非常好，好到了我无法忍受的程度。比如包心菜炒肉，很贵很贵，每份要0.15元。我不吃，这太资产阶级了。那时学校食堂是不存在菜类选择的，对所有员工都是一个菜，这就有点让我囧迫。有时，食堂的菜是蒸肉，这个比包心菜炒肉还贵，我非常郁闷。我不想吃肉，贵只是其一，关键我不爱吃肉，我想吃的是茼蒿，我宁可用蒸肉换茼蒿，可惜不可能。

后来我下定决心，不吃学校的菜了，我想出了一条捷径，就是去文桥街上买一瓶0.15元的酱油，放钢精锅里红锅热了，这就是我的下饭菜，每餐少许，拌饭，非常非常好。

不知道吃了几个月，就大着胆子买了《红楼梦》。谁知这个让上海知青王玉坤知道了，叹息一声：这娃傻得无药医。红楼、绿楼，做什么梦跟你何干？酱油拌饭不把人吃死啊？！

从此，傻子阿刘就被从傻的角度传讲。

我一点都不理解这为什么。

有一次学校里的一头很大的猪热死了，每个教师都分了几近斤肉。我把分得的肉送人了，一点也没留。到夜晚去食堂打水洗澡，找工友要厨房门钥匙，工友的房门是关着的，落了内栓。我敲门，不开，却听得里面窃窃私语和陶器撞击的声音。不好，有问题！那时，我们防止坏人破坏的弦依然紧绷着，秒秒钟就警惕到坏人的破坏，难道这两个工友是坏人？

我加重了敲门的声音，大有再不开门我就要破门而入的架势。

门开了，两个工友讪笑着，问：小刘老师要打水啊？

我不理他们，警惕的眼神一扫，就发现了端倪，一个陶罐被盖得过分严实。我上前，把陶罐的盖子端下，两个工友大惊失色！

这罐里盛着的是大块的肉。当然，就是那头被热死的猪的肉。

就这样？就这样。无论我此前思考过到底可能是什么的坏人搞什么样的破坏，现实就是，这两个工友私留了几块肥肉，正大块朵颐，被一个傻冒揭穿了。

刘老师。一个叫圆生的工友开了腔，没有下文。他不认得字，言语不长，长相粗蠢，五短身材，厚嘴唇，胡子非常的粗而且密。他曾央求过我给他介绍一个女人，问其条件，答是无条件。他满脸愧疚，像犯错的小学生在老师面前认罪。

呵呵，刘老师。他假装着笑。

那肉有一股很浓的膻味。这很正常，宰杀的猪，先放血，肥肉是白白的，瘦肉是曙红的，清清爽爽不含糊；病死的猪肉，血没放出来，肥肉和瘦肉里全是模糊的血；死猪肉无论怎么烹制，膻味是去不掉的。

一股恶心的气味呛得我作呕。

我心生怜悯和悲哀。

没有坏人破坏，只有令人恶心的死猪肉，这两个人好不容易把一头死猪给肢解，因为其不是学校的正式职工，分不得老师那样的份额，就动了点点私念，留了几块肥肉，慌慌张张地红烧了，没钱去文桥头买二两烧酒，两个人就得意得嚼了起来，谁知—— 嗨！

几十年过去，那点愧疚留到今。

从此，我对吃肥肉的人心里充满了怜悯。

那些年，我们都瘦着，瘦到做梦都思量怎么长点膘。工友圆生子那样的人也如是。

岁月更迭，人世间很多事在变。

很多人从贫困里走出来了，最直接的想做的是：吃。

那些人中有一些真正富有了，却发现自己腆起了大肚子。有些时候，这挺好。披一件军大衣，甩手走在故乡还没有硬化的路上，那些还在水田里被蚂蝗吸着淤血的农妇打着叫口：大姑爷，好身体啊。这时被称赞的人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欢欣，嘿嘿，当年，那女人的老公说俺偷了他家的蒜苔，逮住俺用皮带抽。如今，夫妻俩央俺带他们去工地吃不花钱的肥肉呢。

但后来就发现了很多很多的不爽，说也说不清，反正十六岁还在穿开裆裤的拐婆也不愿正眼瞧咱呢。

只能是，自己，用一只闲着不挖鼻屎的手，在自己的大肚子上的存货区搁着，摸着。咱胖，碍你什么事？赶明儿俺去买减肥药，美国的，日本的，十万块钱一盒的都买，买十盒、二十盒的钱俺都有，算个屁！

我非常感激那个谁，在我还是屁事不知的孩童的时候塞给我一块好好的肥肉，弄得我一辈子不再思量吃肉。

人，衣食无忧了，有点混账的的就是还在死死的思想吃肉。

肉啊，欲啊。

如果，你不思，尚能轻身奔走于陌上，岁月如此静好，夫复何求啊，我的哥。

如果，不知是什么样的原因，让你一辈子极少肉食，那你，在上帝面前当心，不要走了嘴，这是好大好大一个捡来的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