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镇就是那么一巴掌大,设了几个卖肉的点儿。老黎占了一个。
老黎是学校里出来的。他爹是中学里的老师,身体不好,早早的退了,当时的政策,病退的可以让自己的一个孩子顶职,读过初中或小学的老黎就顶退有了老师编制。他文化上的底子确实不好,就没教书,做了学校的水电工。还有一项很特殊的事,就是管理学校里的柴油机发电。后来也管过老师的伙食,偶尔还杀过猪。不教书,做杂事是应该的,所以大家也并不觉得老黎辛苦、能干什么的。
那时,电网停电是常有的事,说停就停,绝没有提前通知一说的。正上晚自习呢,忽然一片黑暗,同时听得一片惊叹声,惊叹声里冒出的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因为,有太多的孩子觉得读书很累,即如是成绩好的学生,也可以借停电的时候名正言顺地轻松轻松。
这时,老黎就要出场了。如果他正好在学校,那就不要多久,“突突突”的柴油机做功的声音就会响起,黑暗里灯泡里的钨丝怯生生的冒出暗红色,之后大咧咧的向白炽转变。几声叹息过去,讲课的讲课,作业的作业。如是老黎去了某个打牌的场所,离学校远了,这黑暗中的惊喜就会维持一段时间,门口杂货铺的老板不喜欢老黎恪尽职守,因为黑暗的时间越长,卖出的蜡烛就越多。
柴油机发电,给了这所学校学子更多拼搏的时间,如此说,老黎也是故里教育事业的有功之臣。
这所学校有养猪的传统。近千人的学校,剩饭剩菜不少,收集起来养猪确实是个不错的做法。
养猪的事是食堂大师傅兼任的;杀猪的事,则少不了老黎了。
老黎也是无师自通的,杀得好不好,没有人计较,反正能化整为零就行。这样的事有了年头,老黎也就真懂了一些,加之他常去打牌的地方有个杀猪的行家,得行家点拨点拨,老黎就真的会杀猪了。
等他走了,大家才觉得他也是学校里很重要的一员。
退休后,老黎不愿硬守那点退休金,想赚钱。开柴油机是没人要了,就寻上了卖肉的行当。最开始就是到屠夫家弄十几二十斤肉来卖,一斤肉赚五毛钱,一天也就能弄个十来块钱。
他还是有些不地道,一是刀具不齐全,二是割肉、斩肉的动作不利索。
一开始,人家还是喊他黎老师的,本来喊他老黎的这个时候偏还故意改成客气的称呼,其实是揶揄他,有点小瞧他,你堂堂一个老师,为了钱,咋做起卖肉的来了呢?
老黎不在乎人家喊他什么,黎老师就黎老师,老黎就老黎,黎书记么?也行。
咋还黎书记了?
这是说,曾经的岁月里,老黎屎赌,差不多是十赌十输,输得一塌糊涂还赌,得了个雅号“黎输记”,以致外面到学校联系工作的,也常常搞错,以为老黎是专职的党委书记。
老黎开始在镇上摆肉砧的时候,早已洗心革面,不沾赌博了。
有人说:老黎你大把的退休金,正是打牌的命,摆个肉砧成日里南风吹了北风吹,何苦来?
老黎说:不行的,俺得赚。
他二十九岁的儿子得了肝癌。老黎带着儿子从县里治到南昌,不过几个月功夫,他儿子就卧床了。
老黎很淡定,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过度的忧愁,满头猪鬃样的黑发依旧。守着肉砧,得空就到处跑,他要谋求野生的团鱼。三十多年前就得出了团鱼防癌的说法,所以钓团鱼、杀团鱼的越来越多,虽然后来养团鱼的到处都是,野生团鱼依然是数百元一斤的稀罕物。
老黎已算个穷汉,为了儿子,他得去谋取这个奢侈物。
不知他儿子吃了几个野生团鱼就死了。
镇上人只看到老黎老婆长期哭丧着脸,老黎却是老样子,到他家送葬的人看到老黎忙碌着安排事儿,并不见他脸上有些许泪痕。
之后呢,老黎还是老黎,就是每日守着肉砧,就是摆砧的地方换了几次。
有人说老黎卖猪婆肉。人家管工商的说,猪婆也是猪,谁说猪婆肉不能吃呢?
有人说老黎卖瘟猪肉,老黎就沉下面皮;牙齿长在肉上,没影的事不能乱说的。
儿媳妇改嫁多年,孙女、孙子跟着老黎,孩子早忘了自己父母这档子事,如今都到县里读书去了。俩孩子得的奖状贴满了墙壁。
老黎还在镇上摆肉砧。
老黎卖肉时必然衣着整齐,皮鞋擦得程亮,历来如是。如今猪鬃一样黑而密的短发依旧,岁月之神好似懒得在改变他的容颜上下功夫。
外面来的故人问:老黎你还是和屠夫分砧吗?老黎答:如今这个不是事。
时过境迁,新镇上卖肉的换了一茬又一茬,没换掉老黎。
如今,新镇上卖肉竞争能力最强的就是老黎。他有了小汽车。
有不明事理的短命鬼笑话老黎:你那车花了几千块钱?老黎很沉稳地答:28万上路。
老黎说有车就方便。土塘、杭桥、鸣山、七里桥,甚至田畈街、漳田渡,说走就走,说来就来。生意就好做了呀。
老黎的称号也有了变化,卖肉的圈子里,一些“镇关西”样的汉子也称老黎为“黎老师”。
黎老师,你驾照咋考的呀?当年你管伙食,写不来“马铃薯”就写“马岭瓜”,这科目一、二、三、四的,也能混能当吗?
嘿嘿,动了头,总要走过来嘛。黎老师是这样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