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个眼,阴历腊月十八了,这可真是逼近了年厾了。我觉得慌。
钱不钱的不说,出的东西太少,好东西益发少。不由不慌啊。
这年可能过得不自在啊。
正月里出门,晃一晃,打个喷嚏,就是草长莺飞,再后来布谷鸣野,再后来夏蝉寡唱,正瞅着秋枫的老树皮发呆呢,外面就吵吵立冬了,小雪了……小寒大寒,一年过完。
觉得真没找着过年的道路呢。
过年道路,是我故乡的俚语,说的是离过年还有些时日的时候,乡人要寻找些赚钱的门路,弄些银钱,好好过个年。
没有这过年道路,年就过不去了,人就得留在年这边。这是乡人所愁的。当然,真实的情况是,万一找不到过年的道路,那就双手抱着胳肢窝过年,也一样会走到年那边去,只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光景,实在不忍揣摩。
过日子原是有门道的。那些到年底下还在忙乎的,其实早就找好了过年道路的,这个时候他们只是忙乎,忙得汗湿棉衣,忙得腰难直起,忙得好似忘了日月。他们心里是很宽慰的,因为过年的道路明明白白就在手里攥着,就只要好好的坚持着,就在某个日子突然打住,漏夜去集市上买些过年的东西。老年人的衣服、鞋袜啦,不很贵但足可表达游子的心意,还有些七古八怪的特产要送亲友啦,再就是讨顽子欢心的糖呀果的。车票呢,也弄好了,虽然是站票,只是辛苦一夜,就当是打了个通宵,还不要动手、弯腰呢。
挺好,真挺好。
明朝就动身。
可以想见,未来的日子必定是有些灿烂的。
想必是这个样子的:
一进村,隔老远就有乡亲打叫口:“老三你到屋里来了不是啊?”
“是啊是啊,舅婆你老人家眼睛真尖,真好身体啊。听说狗癞痢明年初二结婚啊?真快,舅婆您都做尊婆啦。”
“是哩是哩,我家福来子早就望你来呢,你来了就有了帮手。”
……
之后乡亲就会打探水篙:“今年赚了腰样深的钱吧?”
出门佬答:“哪里哪里,打皮老鼠(没做赚钱的事,只是玩)啦。不过,比旧年好些,算是点点过年的道路啦。”
言语间,游子脸上显得很轻松自在,摸摸那个不离手的包,确定没有遭掱子手割包,松了一口气,于是从上衣袋里摸出一包包装很灿烂的烟,抽出一支,敬乡亲:“舅婆吃烟”。
被称作舅婆的,赶紧把双手在围裙上反复擦了,有些笨拙又显得非常恭敬地接过烟,放鼻子跟认真嗅了,赞一声:“好香,指定要二十多块钱一包吧?一根烟能买一包盐呢。”
出门佬已经为自己点好了烟,狠狠吸一口,缓缓吐了烟,显得非常悠闲地把燃着的烟给乡亲递过来让乡亲接火。说:“明朝、后日去找福来子打牌。”
这档口或许就跑过一辆板车,板车上堆满了干树枝、木桩。出门佬对已冲过头去的拉车汉子喊:“东叔公吃根烟去!”
拉车汉子挺高车把,停住车,接过烟,恭维一句:“长好了。”
出门佬就笑着表示谦虚:“吃了饭,不想事,就长肉。”
之后几日呢,依旧是忙,家里家外忙好,夜里还要出去斗斗地主。牌场上打牌的多半就两种,一种就是人手脚勤快,脑子灵光,过年道路走得好的,一如进村老远喊舅婆递好烟的中年汉;另一种人可能这一年并没逃得怎么好,过年道路也不曾好好找,只想在牌场上找运气。眼看就断水了,偏偏出门在外的女儿过年道路找得好,女儿孝,出手给了老爹好几千。叫花子留不得馊饭过夜,漏液就上了牌桌。周围看打牌的也有两种,一种皮鞋锃锃亮,手里捏几颗瓜子认真嗑的,过年道路也算走得好,其生性谨慎,不敢把钱放跑梢,也不想野猪头玩年,任凭是谁喊他上桌都婉拒,却喜欢赶打牌的热闹。另一种衣着单薄,双手抱胳肢窝,不时伸出手去指点江山,要牌客出这出那却被牌客骂得灰头土脸,手无处放,狠狠擤一把鼻涕摔了,在皱巴巴裤子上擦了,再两手互搓几下,依旧抱着胳肢窝,挪个方向,做另一个牌客的支持者。这种人,多半就是好大喜功、不步实,又图安乐的懒汉,想赢大钱,却常常输,眼见得春、夏、秋都往鄱阳湖里去了,剩下个冷冬,过年道路也没有,想上牌桌裤兜里空空,好不容易找到了一次摸牌的机会偏偏还是输,不界帐,死皮赖脸的囔囔“还让我来一把,来一把”,那些腰杆硬的就把牌收了,喝茶!闹得不欢而散。再次开局这人就只能双手抱胳肢窝,周围挪动着身子不请自来地当人家的狗头军师。
夜将阑,有小孩来喊细爹子,那个过年道路走得好刚从远方归来没几天的汉子心有灵犀,知道是族里某个老太太做好了点心,打发小孩喊他去吃。于是把牌洗好,再把桌上几张钞票收了,外面还有五元、十元的没交来就算了,呵呵笑着,把位置让给迟来找牌局的,摩挲着小顽子的头,很潇洒地哼着“又是九月九呀……”,黑暗中某个看不惯他的没走好过年道路的立马回一句:“过年啦,九月九九月九九你个活宝。”被骂的也不恼,赶紧掏出那包灿烂封皮本地并不知名的香烟,对着暗中喊:“莫骂人,吃根烟,吃根烟。”
点心端出来,热腾腾的,猪油面,两个荷包蛋平铺在面上,葱花绿绿的,白烟往上冒。
被请者也不客气,散一巡烟,就呼哧呼哧地往嘴里拖起了面条。
面吃完,新媳妇找来擦嘴纸。受请的汉子开腔了:“三娘别担心,老细开正跟我走,盘缠我出。”
此时被唤做老细的汉子默然无语,乖顺得像个孩子,一会儿剥指甲,一会儿跑厨房。眼睛在老母、媳妇和吃面的脸上转。
吃面的吐起了烟,也让老细点上一支。说:“今年春上我叫你跟我走,你不听,要跟秋生去跑会,我说不行,真不行吧?”
“不行。”老太太说。
“真不行”新媳妇说:“他这样的脑子怎么出得秋生的手?!”
“不行。”过年道路走得不顺的人也压低嗓门嘟囔着。
“初六跟我走。”过年道路走得顺的很果断地说。
“这么早吗?”
“初六,初六,还没拜完年吧?”新媳妇也显出些许惶恐。
“七不出门八不归,初九出门惹是非,初六好,双日子。我老板来接我,多半会给红包呢。”
“听哥哥的。”老太太训着儿子说。或许她也舍不得儿子早走,为了开春的活计,为了明年好的过年道路,还是早点好啊。
是的,会过日子的,多半开春的道路也想好了,出门就有事做。那些恋家汉子,莽撞地玩到元宵,残灯一过,心里就空落落的。烧了元灯纸,各人寻生意。只是,该往哪里走呀?
哎呀,这些人,多半混一混,过了夏过了秋,过年道路不知道在何方揺风。
那些早早远离家乡的人儿,或许在工厂,或许在工地,或许在送快递的路上,或许在大城市小区的保安亭内忙碌着。
其实,时间还在年这边,我只是想起了故里的年景。
虽然总是忙,回头一望,好似自己就是一个没怎么找好过年道路的人。开春时想好要出这样那样的作品,做这样那样的事。等到这里那里作协、美协、书协开年会,那些过年道路走得好的意气风发地坐前排,我就觉得惶恐,觉得囊中羞涩。
得忙着,得想好春上的路子。腊月二十九回家,晚是晚了点,开春初五出来,舍是舍不得老娘,得忍着。
春上开了好头,只要手脚勤,多半就有好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