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老鼠子夜夜游……
我儿时唱这样的歌谣。
叶老鼠,就是蝙蝠。蝙蝠不是啮齿动物,叶老鼠,算是我的故乡人给蝙蝠的昵称。
我所见的蝙蝠,多是农家拆墙时从泥墙缝里掉出来的。此时的蝙蝠一般猥琐到了极点,似动不动,好似就剩下一口活命的气没掉,任凭顽童怎么玩弄它,只是不理不睬。但细看其眉目牙口,又明明有着狰狞,有着愤怒。
我儿时对蝙蝠没有好的印象。我喜欢鸟,这蝙蝠明明就是伪装着鸟呢。
夏天的傍晚,故乡的天空,总是有着一幅灵动、热情的剪影图。
那是数以万计的飞鸟在天空不停地飞舞。我不知道这些鸟从何来,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鸟,但很赞赏鸟儿的勤奋和热情。它们总是在这太阳已落山,天空布满灿烂绚丽的火烧云的时候降临。没有人注意到它们是怎样地吹了集结号,是怎样地跋山涉水,途中遇到怎样的千辛万苦,一被人们注意,就是这样的风情万种。
虽是夜空,却比大地明朗许多,从地上望去,天空做了鸟的背景,鸟呈剪影形,一律是黑色的。火烧云是热情的,鸟是高频率地翻舞的,没有迟疑没有阴郁没有装腔作势,虽然这黑鸟没有白色的毛或朱砂色的喙来做热情的突破,我还是不会把这些鸟往乌鸦、青鸭(夜鹭)上联想,我只是诵读“二月春风似剪刀”的诗句,我的感觉,这大约就是一种只在太阳落山后出来的燕子。
但这是蝙蝠。
蝙蝠是昼伏夜出的。白天,它们躲在不被人们所知的地方隐匿着纹丝不动,太阳下山了,天空中出现数不尽的蚊、蠓,这就到了蝙蝠心花怒放的时候,光线变弱、空中弥漫的生物蹀躞的气息就是集结号,于是,一时间空中就幻化成一首战争史诗。
我知道那鸟只是蝙蝠的时候,自然很有些失意。蝙蝠,那么不伦不类的家伙,有翅膀却没有羽毛,该有鸟喙的地方却是呲着白森森的牙。
每每夜色降临,燕剪夜空的画面一如既往地再现,任凭你是怎样的对蝙蝠心存着不悦,依然会被画面感动得眼眶发热。
是呀,这个时候,大地上的热气不断地往上冒,道路上没有了光明,牛链的哐当声、牛脚板拍打地面的噗噗声,耕作汉子的咳痰声、空的粪桶绾在扁担头上痛快的呻吟声以及孩童呼唤娘亲的哭闹声混合;刺激人的嗅觉的却是着牛尿的臊味、粪桶的臭味、人皮肤被太阳暴晒后发出的膻味,还有温暖、暧昧、有些刺激人食欲的火粪烟味。
天上鸟,地上人。各自繁忙,缔造着苦涩而美丽的世情。
但那不是鸟呀。不是鸟就不是鸟,管我屁事。
后来我在课堂上讲授这样的英语课文:从前哪,鸟类和兽类之间有一场战争。蝙蝠想:我应该站在胜利者的一边。这个时候,看样子鸟类要赢了,于是,蝙蝠飞过去,对鸟类说:我是鸟,你看,我有翅膀。鸟们说,那就快呀,到前线作战去。后来战况发生变化,兽类眼看占了优势。蝙蝠于是悄悄的溜走,飞到兽类那里,对兽类战士说:我是兽,你看,我有牙齿,跟你们一样一样的。
这时有个眼尖的小兽说:别听它,他是个坏蛋,刚才我看见它在鸟类那边煽动丑陋的翅膀呢。于是兽类就把它赶走了。
从此,没有了朋友的蝙蝠只在夜间才出来。
哎呀,蝙蝠是这么丑陋、龌龊的家伙吗?
叛徒的故事只是人强加给蝙蝠的,它们只是生存在它们的世界里。它们只求和人类相安无事。
但人类好似从来都不会忘记它们。
青花、粉彩瓷,黄花梨木质家具,无论古今,蝙蝠都是很常见的题材图案,这跟蝙蝠的丑与不丑,好或是坏没有关系,跟蝙蝠这个“蝠”子有关。画或雕刻五个蝙蝠,寓意是“五福”,那就富贵、长寿、康宁、好德、善终。
这依然是一种臆想而已,跟真实的蝙蝠屁关系没有。人类尽管搞自己的意淫,蝙蝠只是蝙蝠,只需要自己的白昼和黑夜,只需要那片让其翱翔的天空。
回到故乡,循着牛链哐当过的道路,我迷失了方向。
田野里杂草丛生,久没了人迹,道路也就无复存在。间或听得一只野雉惊飞,咯咯地一路飞去,算是宣布夜幕的降临。但牛链撞击的声音没有了,令人听来稳重厚实的牛脚板踏地的噗噗声没有了,粪桶绾和扁担摩擦的痛快呻吟没有了,小儿唤母的哭闹声没有了;而且,那曾让我多少次心旌摇荡的气味全没了,只有坟山上飘来的芭茅的干涩味。
看天空,什么也没有。细听,远远的地方似乎有夜鹭的怪叫。
那热情无比的“燕”舞夜空的剪影哪里去了?
忽听手机提示音连响,微信一,大家搜搜这个人,图片,一个女人在惬意地剥食蝙蝠;微信二,疫情防控通知,……外村人一律不得进入本村,本村村民进出一律凭通行证。
元宵节,已禁止了祭祀,本该鞭炮轰鸣的时刻一片寂静。
天完全暗下里了,我小心地摸索着前行。
脑海里忽然袅袅地有了歌声,那是儿时唱过的歌谣:
叶老鼠子夜夜游
打破了油
怪老刘
……
叶老鼠只在天空,老刘只在地上。打破了油,怪不怪老刘,只该是人世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