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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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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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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医乌狗

 

冷死了,冬发子给我舞盆火来。乌狗子喊。

乌狗子看下手打出一张“红中”,知道上手要碰牌,那么最多再有两圈,这贼就和牌了。这个时候,乌狗还是抓上手就有的十个字,三个“东风”,两个“西风”,两个“北风”,一个“南风”,“中”、“发”。一对牌也有了,是幺鸡。乌狗觉得这一对幺鸡很不顺眼,要是这一对牌也是字牌就好了。而且,“中发白”里也却缺“白板”,如今让上手碰了,就断了来路。

这牌,无法打。

乌狗子打牌不骂人,就说吧,开局了两个时辰,乌狗子两条腿冷得不知世事,就是没有和过一手牌。乌狗子的钱已经输完了,他啥也不说,只是要冬发子弄盆火来。

不知冬发子怎么想的,只是在旁边看牌的他竟然去人家厨房里端一盆冷水悄悄放乌狗子身下,很客气地说:叔公,火来了。

乌狗子把鞋脱了,缩起双脚,很惬意地烤起火来。对手打出一个牌,骂:打你娘的瘟!抬头看一眼乌狗,很诡异地问:怎么一盆火你全占了,暖不暖呀?

暖,暖,真暖。乌狗子忙不迭地回应。让我烤暖了,你再烤。我都七十三了,没别的不行,就是怕冷。想当年,俺打破凌瓦片(冰)捉鱼,不晓得冷是么得。如今,老啰。

人家和了牌,得界帐,但乌狗子已经干水了。赢钱的人就拢手,头伏桌子上,打起哈欠,说:好睏。另两位就嘀咕:没钱打什么牌?乌狗子很尴尬,把近视眼镜取下,仔细地擦拭,给人的感觉是只要好好擦,钱就会有的。

再打几圈,不会少你们钱的。俺乌狗啥时欠人家钱不还了?!

这倒是,乌狗打牌,虽然总是输,不时要欠钱下场,但过个一天、两天,赌债也就还上了。

那就打,乌狗就再输。午夜也过了,乌狗子身上筛糠一般抖起来,于是把鞋仔细穿起,想括火。没有火,只是一盆冰凉的水。

乌狗子嘴角抽了一下,到底还是嘴角上翘,笑了,没声。

欠多少,五十是吗?明朝下昼还。乌狗子跺跺脚,往夜色里去了。

冬发子缺德。东家老太太嘟哝。大家都笑了,冬发子也笑了,笑得有些许尴尬。

第二天乌狗子家失贼了,他老婆放米瓮里的五十元钱没了。这钱放得隐秘,乌狗子也不可能拿去打牌呀?

对呀,我屁事不知呢。

乌狗子老婆就嘤嘤地哭,路过者就来安慰。女人安慰人的套路无非就是那样,先咒贼想不得好,再说些消财折灾之类的话来。这档口,斐生子路过,看清了热闹,也大咧咧地宽慰起女人来:叔婆莫难过,就当我叔公打牌输了。

斐生子你晓得说话啵?我看你也上过几年屎缸板呢。乌狗子急了,就撕扯起斐生子来。这斐生子本名水生,他爹在永修做手艺,娘在永修怀的他。永修人把“水”读成“斐”。斐生子就是昨夜打牌坐乌狗子上手的,昨夜乌狗五十元赌债的债主。

斐生子劳力差,竟然让乌狗子搡得步步后退,正想发作呢,乌狗子把他拽过一个茅厕屋角,另手塞过去一个纸团。

哦,哦。斐生子这才醒悟过来,接过纸团,正要展开照太阳验真假,乌狗子急了,大喊:滚!

斐生子也就赶紧把钱塞自己裤袋里,嘿,嘿,些许高兴些许惭愧地走人。

老子再赌钱,剁三根指头!乌狗朝着远去的斐生子喊。

你自己屎赌,关我屁事。老子要有你那般医术,救人无数,赚钱无数,打死我也不赌呢。我看你就是蠢得死的东西!斐生子心有不甘,到底“回敬”了一下。

 

 

 

 

 

 

乌狗子是神医。

这可不是现在开始神乎的,早先,乌狗子在大队里做赤脚医生时就很神了。

要说,真的神医是他爹,团近南到泗山水乃至棠荫岛,北到港头,谁不知神医高孔彦?孔彦郎中本来要把看家本领都传给儿子高圣笪,圣笪生性聪颖,天生一副秀才相,刚画红就戴上了厚厚的酒瓶厾。但他生性不爱读书,当然也不爱学医,平生两大嗜好,一爱玩狗,二爱赌牌。他爹气得拿水烟筒砸他,他也不恼,撒腿就往高家湾茅山跑。到了茅山,可就是不由他爹说了算,也不仅仅是他爹,不要说曾家、何家、向家,就说高家湾这三百多圈(户),谁也说了不算。

圣笪说了算。

他一般的做派就是咳一声,之后说:乌狗。

细心听,林子深处就会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林子里好似在调兵遣将,屙泡尿功夫,该到位的都到位了,圣笪身边就围了好几条狗,正前方的,是一条壮硕的乌狗,其余的是它的妻妾。

拐子老三知道这狗的来历。那年油榨坊里的九先生谋狗肉吃,就用鱼刺做诱饵,把一条饿得头晕的何村逃来的瘦狗捕住了,就用麻绳把狗吊起。这条乌狗尚未成年,瘦骨嶙峋的身上没有几两肉。拐子老三就劝说九先生放生。九先生说不行。我儿子到了冬下就尿床,就要吃点狗肉补补,不然我困不到干爽的被窝。那狗伸出老长的舌头,眼珠突出,竟然淌下泪来。这时正被老爹追着打的圣笪跑过,这顽子看得油榨坊老樟树下吊狗的光景,眨眼的功夫也不耽误,就掏出一把铜把套鞋皮弹弓,不知道用了什么弹,反正就是一下,吊狗的绳子就断了。圣笪抢前把瘦狗抱着跑了。

去了茅山。

茅山,那是很邪的地方。野狗、豺狼、狐狸成群,到村里抢鸡吃的豹子就有三只。夜间还有当路神,最北的林子里,还有吊死鬼。老爹气急败坏,不追了。

圣笪到了一红土堪边,把狗放下,立马刨些红土盖在狗身上。之后痛快地屙了泡尿。回头,瘦狗就睁开了眼睛。

这就是乌狗。

当乌狗成了茅山狗王的时候,高圣笪的绰号就成了乌狗。

老爹怕这个儿子将来会饿死,就死死追着他,要教他医术。乌狗子只是不理。老爹没法,就把平生所学,写成条幅,贴满了木墙。这乌狗子绝不正眼瞧一眼。老爹气得不行,把乌狗子绑楼梯上,拿来一把黄荆条,发狠要死抽这顽子一番。黄荆条拿在手里的档口,屋子周围窸窸窣窣一阵响动,门前那条乌狗正大光明地冲着孔彦郎中打了响鼻。乌狗旁边那些女狗也附和着发出了警告声。孔彦看出端倪,赶紧把黄荆丢了,把儿子放了,之后把满木墙的医文都撕了,放灶堂里烧了。

乌狗子就笑了,指着枋片,对老爹说:爹,那里还有两张呢。

枋片有一丈多高,老爹是爬楼梯贴上去的。这阵子撕不够。

那两张医文,一张写着治无名肿毒,另一张写着什么,如今没人知道。神医乌狗子说,就是,就是,哎呀,我爹那人,写的字全是斜的,我认不得,真认不得。

 

 

 

古塘大队有两个赤脚医生,一个是打师出身的曹达有,这人是曹正罡的儿子,医术好是了得;另一个是高圣笪,俗名乌狗子。

曹达有名声在外,看病的一般都找曹达有。高圣笪多半闲着。无所事事,就寻思起扑克牌来。

要说,这五十四张纸牌设计得也真是好有想头,跟牌九、麻将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呢,许多地方都能玩得比索饼万更有韵味。比如姊妹对,两队不成帮,三队结伴行,四队、五队好威风,七对八队也或有呢,任凭人家兵强将广,人家这姊妹对一溜烟跑了,好不爽哉!又如一条龙,四个行不得,五个刚刚好,别说“五”、“六”是小牌,盼来此君成飞龙;还有“三带两”,先出三个“三”,收网三个“二”,敌人炸我不胆怯,还有三个“Q”;就说散牌吧,还能玩“王三八二一”,眼看最小的“三”,摇身一变,就作起了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且,“王”一大一小,不能肩并肩作战的,人家“三”可是能两个、三个、四个一起上,就论个火候。

黄牛粪烧灰三十钱,白术十钱,鱼腥草十钱……妇体加莳萝,孩童去白术……

哎呀,想哪里了?这不老爹贴枋片上没撕掉的治无名肿毒的医方么?这草药方,其实也是玩味十足的。任凭什么样的怪病,都有草药对着。这方子嘛,原是讲究团团的,论阴阳五行的,就说这阴阳的事,阳里有阴,阴里带阳。你说吧,男为阳,女为阴;上为阳,下为阴;日为阳,夜为阴。一病十九症,症症有克星,用药绝无死杠的,有时一对“二”,有时先出单牌拆人家的牌,有时用“三带两”出奇制胜……哎呀,这是说打扑克了哈,不是看病,看病找我师父,在呢,在呢。

师父就是曹达有。

高圣笪抽空着去厨房找人打牌。

一开始,人家也看不上戴深度近视眼镜的高圣笪,就大咧咧的跟他赌经济牌香烟。经济牌香烟要八分钱一盒。赌注一般就是一根烟。很快,高圣笪的牌术就所向无敌,凡跟他赌的,基本都是空烟盒子下台,到晚来,高圣笪就在煤油灯下数那一根根的香烟,数得心花怒放。

得意之余,总要送些烟给师父。师父骂他:活宝,总有一天要出事的。

这就真出了事。

那天公社里派驻古塘工作组的老姚来督促春耕生产,到厨房找饭吃。遇到一个人玩扑克的高圣笪。老姚一乐,哎呀,这个我也爱玩呢,两个人就赌上了。老姚抽的是爱民牌,一包烟要一毛七,这没事,一当二,就是一根爱民的当两根经济的。玩不到一根烟功夫,老姚盒里的十多根烟就都归了对方。这不行啊,日头还早呢,没烟怎么行?说买兜里又没带钱。于是就跟高圣笪说好话:我还要督促生产呢,没烟不行,给我几根吧。高圣笪把烟收起,小心放一个铝制黄烟盒里,之后很认真地从中取出一根破了纸封的,递给老姚:给你。

 

 六月里开万人大会,批斗地富反坏右。

高圣笪是靠边的一名陪斗者。他的成分不是地富反坏右,他爹是郎中,郎中不是贫下中农,但也不是地主富农呀,那算什么呢?高圣笪自己都不知道。高圣笪挂的牌子是赌博分子。

打倒赌博分子高圣笪!主持批斗的终于喊到了高圣笪的名字。

你的,你的——高圣笪指着主持人的鼻子。

主持人的鼻梁右侧,有一块银毫子样大的红斑。红斑中央,隐约可见一个小黄绿色的浓头。

打倒——主持人显得尴尬,继续举起拳头领喊口号。

黄牛粪烧灰三十钱……外加白术……高圣笪急着告知主持人。

主持人停驻,轻声问高圣笪:要紧吗?

要紧呢。

 

第三天夜里,几个人用揺椅抬着那人找到高圣笪家里去了。

哎呀,我说要紧呀,咋那么大火气呢,打倒这,打倒那,把自己打成这样。

那人头肿得比五升斗都大,嘴都歪了,说不得话,只是哼哼。

高圣笪问:你要几天好?

什么意思?

不是,我是说——哎呀,不说了,我是说,我这药不是公家的,都是我自己配的,你要好得快的话,我这药也就不一样啊。不说不说,跟你也说不清楚,你就给两包爱民吧,实在不行,给两包经济也行,反正要两包。

两天后,那个主持批斗会的让人捎话到古塘大队,说高圣笪的药太神了,简直解锁一般。只服用了一次,当夜痛处变痒,肿处变软,到天明爽爽射出好大一个脓头,之后一身轻松,眼看就好了。

这人神了。

 

 

 

赤脚医生不再有的时候,高圣笪也还是做医生,但他不是国编的医生。就是在自己家里开了个诊所。

生意真不差。

偌大一个地方,每年生疮、疖、痈还有许多无名肿毒者有的是。要到正规医院吧,揺船驾车的,还要这检查那化验,搞不好要在医院里住上十天半月还不得好。找乌狗子,那就简单多了,给你一个小纸包,里面是谁也说不清楚是什么东西的他自己配置的药,再加上几粒药丸。求医者一般都早听说了他的行医习惯,不问他吃什么药,就问他多少钱包好,他说多少就给多少。一般也就五十、六十,大不了也不过百元的。比起大医院这确实是非常少的花费。而且,人家可是手到病除的。

乌狗子的名声愈发大了,赚的钱也就多了起来。

但乌狗子依旧总是欠人家赌债。

他真是太喜欢打牌了。早年的扑克他如今是看不上了,只打麻将。

要论道理,应该说乌狗子的牌技那是十分了得,就是这鸠集地界,凡和乌狗子交过锋的都说乌狗子牌打得有味道。后来时风大变,打麻将者不再打“说和”,什么“门前清啦”,“不求人啦,”“全求人”啦,“一条青龙、一条混龙”的全都开溜,和牌就是硬道理,见和就倒牌。这也太乏味了,没意思。但人家都这样,你乌狗子一个人也改变不了局势呀,就只好将就着打。

不知为何,乌狗子老输,一开始是十打九输,后来是十打十输。

输了还打。

所以乌狗子赚的钱也就都送给了牌友。

乌狗子对输钱这事好似没啥反应。输就输,如今都七十三岁了,钱输了继续赚,牌理儿在那里,不能不论吧?就说打烂和,从抓牌就得上心,对又不对,合又不合,散得令人心烦,但世事就是这样,说不定,这就是打烂和的口。先两年,跟罗贤升几个打,我一夜就和了两个烂和,你说怪吧?第二天在吴万高里丑猫家里打,我也是打烂,眼看就和了,谁知人家是抽老千,难怪一夜不和牌。醉公是好人,上去就打了那贼一个耳光,说赌不了莫赌,好意思杀人家老人家的猪,不定当年人家还治过你当家的玩儿呢。我想,那次要是不杀猪,我准能和两个烂和,三个也不一定呢。

 

叔公,打牌。有人喊。

冬发子家么?

不是,冬发子的崽病了,去镇上治了,说是好狠呢。

那上哪打呢?

斐生子家吧。

那行那行,斐生子家就在茅山口,当年是茅山第一户人家。

如今茅山没有了,全是移民建镇的三层楼。

哎呀,那一切早没了,没了豹子,没了狐狸,松鼠也没了,西坡对着向村有座破窑,那条和神医同名的狗埋在那里。

那天晚上好怪,乌狗子一连和了三次,这很奇怪,乌狗子自己都极不自在。当然,之后乌狗子依然输,钱呕出去了,还没来得及打赊账,乌狗子有了怪动作,就是老用手摸太阳穴。乌狗子打牌,一不骂人,二不乱动,非常规矩,唯一惯有的动作就是擦近视眼镜。

叔公怎么了?斐生子看出异样,很关切地问。

乌狗。乌狗子莫名其妙地回应了两个字。

乌狗,乌狗。据说你做顽子的时候有条狗就叫乌狗。说是成神了呢。

成神了,在天上呢,昨夜梦到乌狗打响鼻呢。

那是叫你去打牌吧?

乌狗子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之后莞尔一笑:打牌。

打呀,你牌没出呢,叔公。

什么声音?乌狗子问。

没什么声音呀,风吧?

不是,我听到有人哭。好似冬发子的老婆的声音。

斐生子笑了:冬发子家到这里半里地呢,我们四十岁的人听不到,你能听到他家人哭?

他儿子可是真病了。有人嘀咕。

乌狗子突然起身,宣布:不打了。

出门就遇到寻上门来的冬发子。冬发子哀嚎着喊:叔公救我崽。

不是在镇上治吗?

不行了,镇上让回的。

那去县哪。

人家说没救了。

那我也不行呀。

冬发子噗通一声跪下,好叔公啊,你就开开恩,救我儿一命,你的恩情我永志不忘。

 

乌狗子放下听诊器,对冬发子说,我救不了。

冬发子不再哭,非常认真、明晰地对乌狗子说:叔公,你就放手治,好与不好,我不怪你的。

乌狗子回:这可是你说的哈,治不好可不要怪我。

乌狗子捣鼓一阵,给孩子扎了一针,说,好与不好,渺兮漠兮,只在这一针,回家等着天老爷发落吧。

 

冬发子的儿子好了。

乌狗子上床了。

在南通做医生的儿子赶来,要接乌狗子去武汉治疗。乌狗子说:不要。

我这病是赌出来的,已入膏肓,无药可救。

乌狗子让夫人拿出一个布包,取出一叠宣纸墨稿。对儿子说:这是我儿时你爷爷要我学的东西,彼时我顽劣无比,就是不肯顺他。其实他所说所写我都记得清楚。这是我根据他老人家的口嘱、笔书记下的东西,决无一误。

我死无憾,你等务必记住:读书,勿赌。

爹,这一张没药引呀?

再无应答,斯人已逝。

 

神医乌狗,学名圣笪,终年七十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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