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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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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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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娘

我考到师范学校的那年,有一晚被蚊子咬了九十九个红点,全在两个膝盖上。九十九个是细叔婆说的,估计也就是胡乱一说,她就那么一瞥,数也没数就啧啧啧的感叹。我数不清也懒得数那红点,觉得这没什么,我醒着的时候,咬我的蚊子多数被我打死了,我睡着了蚊子咬我我也不知道。

我母亲很无奈,说,要是豆娘在就好。

于是我念叨起豆娘。

罗隐先生到利家的时候,渴得难受,对谁谁的尊公的尊婆,不对,至少是尊公的尊公的……尊婆,什么辈分我说不清,讨茶喝。那村妇不肯,罗隐说,给我一口茶,还你一扇风。风个鬼,你这娃儿鬼话三千,你就给老娘掸一扇,凉爽片刻,算是良心冒得狗儿吃。罗隐喝那水,也无茶味也无甜,只有夜来淡淡的馊饭味儿。抹嘴,说,好茶水,还你一扇风吧。咱这扇,一扇掸千里,两扇永无踪。

掸什么?

蚊虫呀。

哎呀,这可是事哩,我家崽,夜来被门昌(蚊虫)咬得不吃奶呢。相公你别说大话,不望你掸千里,但求你净一方。也算行善积德哩。

于是罗隐就掸了大树底下。

姑妈说,大树底下从此无蚊。后来,我顺着南风跑,去了姑妈家,禾珍姐姐带着我在树下转圈子,树下尽是光着膀子露着奶的男人、女人,汗味儿混着花露水味儿整夜的飘呀飘。真没蚊子呢。

第二天,姐姐又带着我去大树南边的水凼里筻虾,筻到了大虾、小虾,一只、两只、三只,还有好多哈巴子。凼旁的水草上有哈巴子的空壳,有鬼精的哈巴子知道我们今天要来下筻,昨夜兑皮跑了。

哈巴子攀罾(张罗一种渔具捕鱼)。

哈巴子有半根洋火棍那么长,土色,有金蝉一样的节肢,有非常奇怪的长长的嘴巴,折叠着收在一个非常巧妙的凹槽里。顽童抓住了哈巴子,就使劲挤捏哈巴子的腹部,哈巴子古怪的嘴巴被迫伸出来,一如渔夫起罾的款式,于是顽童唱:哈巴子攀罾,哈巴子攀罾……

夏夜降临,蚊子冲过辣蓼烟的封锁,拼命叮咬着地上的人和牲畜。我家最后的防线就是奶奶的老蒲扇了,奶奶一边悠悠地掸,一边讲罗隐一扇掸千里的往事,正讲着,忽然用扇子重重拍了腿,骂:恶物。

后来呢,大地睡去了,奶奶睡去了,我们都睡去了。

太阳又起,奶奶说,昨夜蚊子大似鹅,啷个没把几个顽子扛走呢。

扛走了你百年之时不热闹呢。母亲说,天可怜见,半夜的时候,豆娘带人来了,红衣裳,绿衣裳,转一圈又一圈,蚊子就逃了。

母亲说,利家那棵大树下,兴许罗隐就没有来过,就是来了说不准也不干他什么事。那是多亏了豆娘。豆娘看众生苦,就踩着云儿来了,就那么一个转身再一个转身,蚊子就走了。

母亲说,豆娘从汤家山垅里来,过垅丘塘、葫芦塘,换绿衣裳、蓝衣裳、红衣裳。豆娘不踩莲花不拂柳,只是悠悠地跳舞,广袖一舒,蚊虫潜形。豆娘的家不在东海,不在蓬莱,在垅丘塘的某个神秘地方。

童年的我,无数次地去了汤家垅里的垅丘塘。那里有哑巴钓老石鸡的圳沟,有牛车水盘,有比几个人的文身(腰)加起来还大的乌桕,塘周围水草丰美,草的密处总有窸窸窣窣的东西跑过,或是说不准样式的蛇,或是说不准大小的蛤蟆。我在乌桕荫里钓鱼,该死的小鲀子就无休止地咬饵,但就是不上钩。蜻蜓飞过,又骄傲地走了,细蜻蜓来兜圈子了。细蜻蜓就在鲀子咬钩的上方悠悠地飞呀飞,不知道这些漂亮的小姑娘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细蜻蜓不是蜻蜓,其身子小也不是因为尚在幼年,其只是另外一种生灵,身子长长,比蜻蜓要小很多,但其风韵一点也不输于蜻蜓。鲀子累了,我也困了,任凭干蒜茎做的浮子悄悄地和鲀子对骂,我倒在草地上睡去了,无聊的蚂蚁爬到脖子上,忍受不了那股太阳晒出的膻味,狠狠地咬我一口,我梦到蚊子大似鹅,其实蚊子不知躲到哪里去了。醒来,看到悠悠飞的细蜻蜓,起竿,哎呀,竟然钓起一条大白鲫。

后来气候渐旱,牛车水盘整日不停,村姑们日夜车水,垅丘塘渐渐干了。顽子们下去捉鱼。我看到塘堪四周有许多或大或小的奇形怪状的洞,洞里有极少的水悠闲地往下流。我知道那是蛤蟆洞、黄鳝洞、蟛蜞洞、老田螺洞,还有水蛇洞吧?哪个都不像是美丽豆娘的洞,神秘的豆娘到底住在哪里呢?

池塘见底,老泥鳅也被翻起,最后被顽子兜起的,是那种在利家水凼里看到的生灵,那是哈巴子。

天继续旱,旱得令人心焦。葫芦塘、毛鸡塘,蜻蜓塘全干了,还是那样的洞,起了泥鳅之后还是兜起那土气得要死的哈巴子。

起小暑南风时,输湖里扯大网的从港头逶迤到黄金咀,我们跟着卖鱼的担子跑。卖鱼的不时把哈巴子从鱼盆里和着虾须草丢出,顽子就把哈巴子捡起,使劲挤捏哈巴子的腹部,哈巴子被迫将罾把一样的嘴器张出,顽子开心地喊:哈巴子攀罾,哈巴子攀罾。

考师范学校的那年,我膝盖上怎么就被蚊子咬了九十九个红包?母亲说,照理,更深人静时,豆娘会来搭救穷苦人,但怎么那次豆娘就没有来呢?人做了作孽的事,就会得罪豆娘,豆娘就不来。

哎呀,多半真是这个事,那年我挡不住青春的诱惑,偷过一根人家菜地的黄瓜呢。

还没到夏天,蚊子就嗡嗡的飞起,就在昨夜,有蚊子在我手臂上咬出一个芝麻点大的红斑。我住十一楼,这蚊子道艺高深啊,突破重重封锁,一心要做那无聊的恶行。

我还能怎么呢?就只能买蚊香,白烟腾起,一切变得糊涂,梦也暧昧得不是滋味。

不点蚊香还能怎么?

不是还有豆娘么?

豆娘,豆娘,在我童梦里腾云驾雾的美娇娘,如今在哪里?

看《人和自然》,忽然发现一个令人心动的画面,那是细蜻蜓在贴着水面飞行啊。解说词冒出的是“豆娘以蚊子或蚜虫为食……”

豆娘!天哪,这就是豆娘!

我恍然大悟。

看,石绿的、石青的、橘红的衣裳!

那些被顽童挤捏得无法呼吸的哈巴子,其实就是水虿,就是豆娘的前身。

上天派出拯救苍生的使者,有时会以一副卑微者的面孔出现,其在贫瘠的土地上伸展苦涩的生命,有一夜它兑去土褐色的皮,彰显大自然的艳丽,也无非是春柳色、夏荷色、秋枫色、冬松色;其身份依然非常的卑微,从你眼前飞过,多少年你也不会记起某年某月的那一道云影。

就是这种精灵,在我们轻视它们的时候,忠实地维持大自然的平衡,在拯救我们自以为伟岸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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