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个林九里。
这是不是把林九村说大了?莫怪我。县里文化人老邱,早年遇到要介绍自己的时候,就说:我来自中国林九。
林九里出人物,要我数,至少有五个,如果算收古董的邱老师,那就六个。
第一个是个败子,小小年纪爱上赌牌九,明明牌九推得出神入化,却把偌大一个家当输得飞三走四,他把赢来的钱又分回给人家,如此反复,焉能不败?后来做起劫富济贫的勾当,偷劫的是自己的家,于是被家父嫌弃,用铁链子锁了,牵到鄱阳湖里流放了,铁打的命也难逃一死。
过了一些年,打草的汉子在吴城教堂里看到那娃,娃说着叽里呱啦的洋文,不认故里人了。
1974年,省里受一个随元首出访的国际友人的委托,到鸠集查一个早年被遗弃人的家世,国际友人说他出生的村子叫Linjoly一查二查,查到一个大地主家,于是作罢。
第二个,叫邱国清,大清国一个出色的讼师,官司打一场胜一场,就凭一张巧嘴。
第三第四我不知道是谁,依我看,差不多可以算显松和圣平子,注意哈,“显松”的重读音是“显”,“胜平”的重读音是“平”,不然就没有林九味了。
这俩娃算是我的学生,其实都没有直接教过他们,我早年和刘述万混文学时,这俩娃跟刘述万好,也就跟我好了,都是林九里人。那好,有一次我和妻子去卖棉花,这两个带路,一去就弄来八、九个棉花大篓,之后直接就验级,验衣分。哎呀,这要是让我自己搞,谁知道要等到何时啊,教了一辈子书,这次算是真有了身份,俺去林九里卖棉花,说卖就卖!
你说的是林九里呀?哪还不晓得?老樟树下,好大一个院子,驻着轧花厂。树下有卖油条的,有卖割段甘蔗的,还有免费供应的茶水,没有茶杯,就是用一个斜削的竹端,舀起就喝,老皮茶,好喝得狠呐。
对呀,真有一棵大树,有年头了,依我算,最迟也是明洪武年间哪个破草开荒的汉子种树圈地做的勾当。
鸠集地界,一共就那么几棵封了神的树,沈家一棵万鸟宿,中空了,里面可以摆一大桌酒,早年得火烧了;高家一棵,如今也没了影子;这不就剩林九里的么?如今还在,挂了文物的牌子,金贵着。
轧花厂红火的时候,那树没挂牌子,当然也没用什么石墙拦护,就是那么大大咧咧的,张着好大一把伞,卖棉花的男女或借卖棉花看世景的孩童,一律会到伞下惬意一番,吃不起油条、甘蔗没关系,老皮茶没喝上也无妨,就在那老树根上坐一坐,就算是品味了林九的世景。如果恰好有鸟粪落下来,没打着头顶,只是落在赤脚背上,那就更算了,白白的鸟粪,涂写了脚趾,记载着某个赤脚孩儿到了轧花厂,到了中国林九。
鸠集两个好去处,比方起来就跟苏、杭差不多,繁华无比。一个孩童长到五、六岁,必然会思想自己的傲人之处:
你到过街上吗?我跟嫲嫲过了鸠集街还到过上坝呢,看到好多船,坝上晒了好多鱼,数都数不清。
那我还到过林九里呢,走马路,过吴万皋好大一个垴,过陶架里亭子,再好好走一程,就往反手边转,老远看到大樟树,就看到院子,有守门的戴白白的口罩,卖棉花、当干部的就可以进,我们就在树下坐,坐着坐着就去喝红红的茶,林九里的黄狗瞪了我,我不怕呢,就喝,喝了三口都不止,估计,估计,都七、八口呢,好喝。黄狗一声不吭。炸油条的我也看到,真看到,一个篓子里好多根,数着数着眼就花了。卖甘蔗的我也看到,一段又一段,卖甘蔗那表叔,持一把尖长的刀,抽出一根甘蔗就刮,啩,啩,声音好听着呢,之后啪,一段;啪,又一段。我亲耳听到的,真听到。
那我还进了厂呢。守门的和俺爹说话,俺就溜进去了。哇,好大的院子啊,好多好多的棚子,好多好多的人,好多好多的棉花。远远看到一扇门在屋子的高处开着,有个人站那里望,估计就望到我。
早年,棉花是公家的,卖多卖少,农民手里没有钱,结账的是大队里的一把手,能不能见到钱真不知道,生产队的队长也只能是看看数目,社员呢,赚的是公分。孩童哭闹着去了那个日思夜想的地方,看到了梦里想象多少遍的繁华,就知足。跌跌撞撞的去,跌跌撞撞的回。
后来包产到户,棉花是自己的,但棉农依然是见不到钱的,钱让大队结走,扣农月税、干部工资和种种别的的提留,如有剩余,才回到棉农手里的,显松和胜平子帮我卖棉花那次,我也是一个银毫子也不曾见的,不然,我还不买三、四根甚至五、六根油条他们吃?娃呢,在家盼着爹妈从繁华的地方归来,甘蔗一段、两段的,那是要的啊。
种棉花有好厚一本经,从油桐花落地开始种棉籽,到卖棉花,足足有大半年光景。农民开春就盘算种棉花,做营养钵子,选苗,补苗再补苗,之后垅行,施肥,打边枝,掰赘芽,捉虫、放水,等到七月半借花看了,之后就是一遍遍的摘棉花,晒棉花,拣棉花,等到挑着棉花去了林九里,那就到了冬天的光景,之后一而再再而三的从棉花地里尽量寻出更多的收成,日头畏寒南逃,青青的棉果确实变不了纤维了,农民就果断拔棉杆,收棉杆,三光,勤劳过分的农妇甚至把棉杆折缚成柴团,这就逼近了年关,一年呢,眼看就这样流水似的没了。
除了柴火所有的收成都要归结到林九里,大卖、小卖,又从那里领些或买些棉籽、棉油或棉油皂。有路子的话,还可以弄到棉籽壳的碎末,做烤火的燃料,那是比干牛粪还好啊。
细娘到哪里去?
林九里。
瞎子棉花这几日(缺少光照和养分,不成熟的棉果的病态棉)不收呢。
我去称几斤棉油,香油(菜籽油)不够吃,剩下点过年煎鱼,唉,吃油吃水样的。
那我也去。
你新郎是林九里吧?
到林九里有半里路啊。
那明年卖棉花就有依靠啊,二级二九是筷子插软粑。
没那么好啊,今年我斗丘地里那么好的棉花,就是少抽了一次水。林九里表叔卖面子,也就是二级二七呢。
你表叔就是那个稀稀头发长得柳秀的邱老三吧?
就是。
那你跟我一块去,我想买棉油皂,你找表叔出面就便宜好几分钱呢。
妈,我也去。顽子听出母亲和邻家姐姐说话的端倪,插言。
你去干什么?这又不是卖棉花,炸油条的去家拔棉杆了呢。
我就喝老皮茶。
打霜了,还喝老皮茶。怀(傻)得敨不得气。再说呢,不卖棉花哪有老皮茶?
那我去看金麻雀。
林九里过去,有倒路坟,倒路坟过去,是沙垴子,沙垴子有个“猴子”。
“猴子”不是猴子,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年复一年,那孩子都是一个样,瘦极,手僵硬地缩着,嘴巴里流涎。别看这孩子不会说话,据说他两边太阳穴往里各有一只金麻雀。
想起来林九里有无限的繁华,说起来也无非就是那几样。其实院子里还有好多看头,棚子里有好多棉篓子,卖棉花的把自己的棉花敨在那些篓子里,等做公的来采样,之后定级别,就过磅,之后领着同伴扛着篓子走过一个一个神秘的通道,过一个又一个的车间,听得机器轰鸣,看到巨大的皮棉包。最后到了指定的车间,扛棉的早已累得腰酸背痛,痛快地吼一声,把棉花倒那云海里去了。想想自己的成果,成就这么神圣的事,觉得好几分自豪呢。
林九里,好大一个村,北头,南头。北头接沙垴,一对金麻雀在那里飞呀飞。
那一年,我从外地归来,从港头打了一辆面的,走着新造不久的水泥路,觉得故乡发展很快,很惬意。很快到了沙垴子,看到很多新楼房,到底比往昔繁华多了。猴形人出入过的屋子还在,人不在。金麻雀呢?
过林九,看到轧花厂北门,门是紧闭着的,门上的木头烂了,铁皮上的锈迹一塌糊涂的蔓延。
车子忽然慢了,停了,我不解地看司机,司机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马上路上有几个男人蹀躞着,为头那个,走到路中央,把脚伸到面的车右前轮下,之后喊:死了眼,压了老子脚。
想死啊,压伤了人还想走,下车,下车。知道这是哪里吗?
司机不下车,为头的就用砖头把挡风玻璃拍了,很吓人,玻璃渣子掉得车上到处都是。
跟车的小娃儿眼泪汪汪,说:爸爸,车坏了。
司机答:赶明儿把车卖了。
赔了“伤”脚的50元,那些人就斜刺里去了,那个地方,我梦系魂牵几多回,樟树还在,看不到上方盘旋的飞鸟,轧花厂应当还在。往轧花厂去的路上没有当年黄瘦脸皮上荡漾着春风的行人。
其实种棉花的行当还在。农民用很小的一块地或地的一角种棉花,并不作多大的眼色,随年成收些,到弹花铺里换一床棉絮,给后生结婚用。多半后生也不怎么领情,人家要羽绒被呢,这棉絮十斤、八斤的,压得人累。
日起、日落的时候,有贩子上户,三轮车前用个扩音喇叭,喊:收棉花、收花生、收芝麻,收豆子。音是录好的,反复播放,没有以往买卖人吆喝的调调,用硬梆梆的农民听得懂的方言,给人很生冷的感觉,明明就是说:“价就是这个价,爱卖不卖。”
就是说,卖不卖棉花已经跟林九里无关了。当然卖棉花得的是现金,或多或少,好似一小杯淡而且冷的酒,提不起老太太、新媳妇的神,小顽童也绝不会把这个跟自己当天的运气相联系。
后来喇叭声没了,不是不收,是地荒了,花生没有,豆子没有,芝麻没有,棉花没有,多的是疯长的小篷草。
小车多起来,新路修起来。
新路在快要进林九的时候,躲开村落,从田野里穿行着出去,人来人往,看不到轧花厂了。
轧花厂了无踪迹。
曾经的轧花厂北门处,立了好大一个村牌,石头材质的,行书“林九村”三个大字,镂成阴阳文,刷苏铁色油漆,气派又好看,但走大路的人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