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周从老家湖口回来了没有?
有一个秘密只有他知道,就是,就是,一句话说不清楚呀。
那年那天,我在文桥中学往东北去的路上,看到一个手持桃花的女孩。
和我同龄的样子,从寒苦的山谷里走来。
我那个时候是去看一棵巨大的树。
学校东北角约一公里的旷野处,有一棵大树,估计有数百年光景,大得我感觉那里只有一棵树,其实那里有一片林子,非常原始。每日晨昏,有飞鸟无数,盘旋着,吵闹着。我觉得神秘,吸引我去看,到底去了。
没到那片林子的时候,铺陈着一垅水田,水田里存一纸水,割禾余下的禾蔸很规矩地静止在那里,但蟋蟀或小田鸡是不会静止的,会袅袅地歌唱,唱一句我就觉得仲春还冷,冷了就知暖,就觉得天上掉下许多暖,暖了那些贼娃们才使劲地唱。
就看到一个影子远远来了。
这真是一个非常好的影子。
近来,是一个女孩,持一束桃花。
桃花真开了吗?开了呀,不见人家都持了好好一枝吗?
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花比桃花更美。
桃花开之前,会下很久的雨,雨之前,那还是冬的尽头,渐次有雪融,就到麦地里翻地,翻着翻着,听到一种声音,那是铜号在滴滴哒哒的吹,之后有小桃红,小桃红只有曲,多多来米,多多来米……
于是桃花漏夜开。
画桃花的技法是这样的,用白粉混着大红,好好地调合着,我哥哥说这就是人脸的颜色,中学里以撒老师也是这么说的,我很认真地看人的脸,都是土黄色。
但用这个画人脸,就是好看。用大红勾瓣,填此色,就听得《小桃红》袅袅如在堤上。
五瓣还是六瓣?我是画五瓣,我哥也是画五瓣。
持桃花的女孩从眼前过了,我不敢回头望。
觉得自己卑微。
我被一种叫美丽的东西逼得透不过气来。
回到学校,在阿秋的房间见到阿周和阿秋。阿周正甩着打了摩斯的头发,三接头的皮鞋被擦得很亮,手插酱色灯芯绒夹克衫兜里。阿秋拿着一本谱子,一遍遍地哼唱着尚不熟悉的简谱。
据说,他们这是在恋爱。
桃花开了。我说
有一个人,拿一枝桃花,从东北那个寒川里走来了。我说
灯芯绒袄子。我说。
她呀,叫燕,信用社的。周兄很潇洒地笑了。阿周笑时嘴很大,很灿烂,牙齿有点黄。阿秋只是小声哼谱,黄而且微黑的脸蛋上有丝丝的红晕腾起。
后来斑鸠叫。
后来布谷叫。
后来我麻着胆子去了信用社,看到了那娃。
那娃出入的房门开着。我看到了花边的被窝被塑料纸整齐的遮盖着,一床架,一木椅,还有一挂雨衣。其它,没有了。
远远的我还看到她的睫毛、和桃花一样颜色的脸。她不知道我的存在,只是忙着什么。
这是1981年冬天的事。
阿周也住广州。
他是九江湖口马影人。马的影子,从眼前腾空去了,红马也好,白马也好,红马白马都有也好,都是好得无法说的,在我的心中,就是白马的影子。
那个地方有常年淙淙不断的溪流,其实是很大的溪。端午的时候,我去周家过节,去溪里撒罩网,周君手法非常熟,很洒脱地往左刺里一转,网就很浪漫地脱手而去,就在溪水里好看又好听地罩了一个地方,就很洒脱地收网,这情景跟他和阿秋在一起散步的感觉差不多。
起网,没有鱼。
没有鱼?怎么就没有鱼?没有就没有,都是天注定,就像一个寒苦出身的孩子,某个晴朗的日子,在寒苦的山谷里走着,看到一个手持桃花的女孩,后来呢,就什么都没有。没什么道理可讲,就是这样的,真是这样。
阿秋后来没教书。如今做什么我不知道哦,周君告诉我她做副县长,那是十多年前的事。
大树还在否?水田还在否?蟋蟀和小土蛙还唱否?
答:在呢,在呢。
阿周你这是喝高了吹牛。
真是吹牛,阿周不是文桥人。我离开文桥后他也去了县城,如今县城那家,也只是个空壳子,火车一票难求的时候,他想去的只是马影。蟋蟀和土蛙还在不在旧地,他必然是不知道的。
微信里,他要我去那里玩。曾在县里当校长的他和在重点学校教书的夫人如今在广州合伙带孙子。
他夫人不是阿秋,一开始就不是。
那个人后来过得好吗?
其实,阿周来了这话我也不好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