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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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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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鲫鱼逗水在洲上


 

稻子一捆捆都堆到了路边,利银发咧着干巴的嘴笑了,稻子是好稻子,粒粒饱满;天是好天,点雨没洒。这就三亩井丘田的子都干干爽爽地割倒,稻草也好,根根能晒着铺床。银发子和老婆凤学两根扁担,一口气把稻捆挑到路边上来了。

天是好天,就是太热。

银发子想到了街上堂伯父卖的冰红水,要是这个时候,能来上一杯,那真是比神仙的命都胜几分

堂伯父是街上人,航运公司退休的,夏天屋后门摆个杌子卖冰水。说是冰水,其实是井水,刚从井里上来,冰凉冰凉,加糖精、色素粉,用玻璃杯盛着,红而透亮的冰水就成了。那水真是好喝得很,银发子和老婆合着喝过一杯。也是从上劳作晚归,过伯父后门,发子就从裤兜里掏出两分硬币,笑着对伯父要一杯红水。非常奢侈地喝了还喝,真爽。银发子怎么花脑子都觉得世上最好喝的就是这冰水。红是养眼的红,赛过岭上碧桃醉;香是醉心的香,一如柚花漏液开;甜是钻心的甜,不让似炒面上一坨红砂糖;六月天吃凌瓦片,心凉肺也凉。银发子狠狠咂了三口,就铁定不动,把剩下半杯给了凤学。凤学小心咂了一小口,很惋惜地说:能带到屋里娘和娃尝尝就好。伯父笑了,银发子就骂:不长脑子,拿到家就不冰了。伯父大方,那两分钱没收。此后上归来,银发子再不敢看那红红的玻璃杯儿,但每次都记得伯父的好。

天是好天,就是热。

伯父不收钱就不收,冰红水咱是真想再一次,奢侈点,俺和凤学一人一杯。但这里到伯父家住的老街有五里地呢。人在白花花的地上走,太阳死死摁着行人的头,走到伯父屋也不易啊。吃苦银发是不怕的,走就走,屋里动身走到县里俺又不是没走过。关键是这稻子,齐齐一堵墙,怎么运回去啊?

这就焦。红水不喝可以忍着,不算事。丰收了,睡着都笑醒的事,丰收的稻子在上,怎么运回青旗湾?多少次,银发子在蒙蒙的尘嚣里奔走,想请车运稻子。每每是日头当顶时稻子就割捆好,找车子却要耗费饥渴的后半日。最不好的是,车子找不着,就是今日这般光景。

老的小的圈里还有哼着的在家候着当家的回,凤学得回家。银发子上过

背靠稻谷堆,面朝龙王湖,天上的星星早已洗好澡在那里乘凉。银发子觉得很舒坦,劲上来,想睡去,脚上如针扎,狠狠地拍打自己的腿,骂:胡谈!咬老子也不商量一下!蚊子不讲信用,赶走了还来,银发子干脆不恼,把身子缩得更紧,一只手就不停地在身前挥动。龙王湖在眼前一里地的地方,有野鸭嘎嘎的惊叫,估计是遭了野猫的恶手。龙王湖里邪着呢,水深得古怪,鬼就在深水里藏着,教人不敢近前。深水里鱼也世上的多。打风暴的时候,鲫鱼逆着流水唧唧地拍着身子悠悠地走。银发子喝住牛,不理会深水里的鬼怪,腾挪着身子捉鱼,一根烟功夫,就捉了两柳枝。

想到水,银发子就渴,真的好渴啊。银发子就闭着眼,思索着车子的事,明天天亮,还得去街上找车。农忙的时候,车子都被人早早定着,走几家都说没空。那么叫伯父出面吧,伯父是街上人,总是有些面子吧?银发子想来想去,想不出多大的头绪。

天是好天,就是太热。

忽然,中坝南头有突突的声音传来,那不是红头拖拉机么?真是的呢。


红红的拖拉机开来,一部还一部,崭新的。司机张着笑脸,脖子上围着白毛巾,车是空的,银发子很疑惑,这不是可以请他们拉稻子么?银发子很兴奋,张开口,要喊,不知怎么就喊不出。前面车上那司机倒是先开口了:银发子,银发子,帮你装稻子!车斗里下来一个人,正是伯父呢,伯父不是七十多岁了么?怎么也上来了呢。伯父端着两杯红水,对银发子说:崽呀,你喝,喝了还有,莫说钱的事

银发子就狠着劲喝红水。哎呀,就凭这一杯,断肠也无悔。

装好车,银发子坐在前稻子的顶上。指挥着车子走。一路开过去,非常的惬意。过中坝,过老街,看得伯母在屋后抿着嘴笑,看得剃头店里老张在安闲地给兔子屎刮脸。忽然兔子屎抬起头,对银发子喊:银发子不要走,那边来人了,要收回上的田。

这怎么行?怎么行?

庄稼人,好不容易有了好田,春种秋收,有了粮食,就是好日子。至于吃苦吃累日头晒,那是该有的造化。没有了田地,就没了粮食,日子还怎么过?银发子慌了,眼睛往夜色里搜寻,果然看到一群人戴着红衫袖,拿着家儿伙儿,口里喊:收田收田,一块不剩!银发子急了,从车上跳下,怒吼:老子说不行就不行!那些人忽然冒出长长的獠牙,一齐朝银发子包围过来……

 

 

 

银发子,你到底醒过来了。包工头陈世金笑了。

你这可吓死人,怎么就中暑了呢医生说你严重脱水。工地上可没缺过水啊,今天我买了300斤西瓜,老万说你一口都没吃。

——银发子满脸歉意。

你又是在梦里喝红水吧?陈世金揶揄着银发子递上一杯白水。

是的,红水就是好喝啊。

老利呀,你这样下去我可不敢要你在工地上做。早上不吃稀饭,有茶有水不喝,硬是把自己憋出病来。你这不是成心拿命拆我台么?

——

你说呀,到底是伤了哪根筋?

——

 

陈世金找到带班的小马,问利银发这人是怎么回事,工地上缺人,但这样的主真留不得啊。

小马说,我也是这么说哩,这人不行。刚来那些天,成日里拉屎拉尿,我就说他,他嘴里不反,习性不改,一个上午少不得拉七、八次尿。你说这什么事嘛。我就赶他走,他就哭,说一定改。此后还真改了,谁知又出这档子事呢?

陈世金多给利银发200元工资,让他二天走人。这事儿让施工员老渠知道了,老渠把陈世金狠狠地骂了。

银发子是我带出来的,这人没手艺,做不了大工,做个小工那是没人可比的。别看他身无四两肉,却有满身的气力,干活不偷懒,只晓得做,不知道歇,吃啥喝啥不上心,在老家帮工时哪家都是抢着要。他干一天抵人家两天,拉个屎西个尿怎么了?不拉不撒那不得憋死?人家卖命干,出了事不懊怜人家,动不动就赶人,那把我一起赶了算。

老渠说话非常耿,陈世金被呛得面皮发紫,什么话也不说,就叫人把银发子带回工棚,让他好好睡三天。

老渠有真本事,工地上少不得他。所以他敢给包工头蒸菜吃,包工头却从不敢还些许脸色。

 

小马的班组这是第二次出事了,陈世金担心小马做事不尽心,这人别的毛病没有,就是喜欢买码。得找他去。

刚踏上小马住的板房,就看到他捧着一堆码书进房。见老板来了,小马有些慌。知道还是银发子那事。

大哥,你说今天出什么码?小马递上一根中华。

陈述金拿出打火机,用胳膊把小马递烟的手挡了,之后打火,电阻丝呼呼的冒蓝焰,放手再打,蓝焰依旧。陈世金用这个动作显示自己做人、做事的老练和成功。之后取出一根极品金圣烟,点燃,嘶一口,吐掉,再狠着嘶一口,缓缓吐圈。

陈世金身上长期带两种烟,一种是硬盒中华,一种是金品金圣,前者敬人,后者自己抽,后者比前者便宜一半多。

小马刚来的时候并不服陈世金这个土包子。但后来就觉得这人只是样子傻,做人非常有智慧。

有天小马也是弄来一叠码书研究买码,陈世金来看他。小马只是半开玩笑地说:大哥,你脑子好,说说今晚开什么码?

陈世金抽出两根烟,中华烟给小马,接着把金圣烟点了,问:白小姐怎么歌诗的?

这女人歌的诗我看净是胡说。大哥是喜欢看她肚脐眼吧?小马忙不迭地到码书里去翻找,好半天,答复:五洲互动一线牛。

那是五洲互动一线牵!你的书读到背上去了。陈世金微微一笑:好诗。此时此刻,我真想歌诗一首,啊,看我中华大地——陈世金看出小马鄙夷的神色,就不再秀文学,烟臭里蹦出两个字:10。看小马不动心,再补言:不要包生肖,就买单码“10”。

陈世金轻轻的弹烟灰,口里无烟,也吐,一小股邪门的气,箭一样冲出去了。

或许真是10”呢,大哥你这么想到的?

这个——你忘了我是修路的出身么?五洲互动一线牵,比方就是五个村,村村之间修一条路,记得我上次修了10条路,又比方是我儿时玩尿泥时画五角星,画完后再在外围连根线,俺爹要俺数有几条线,我说9条,俺爹就在俺脸上奖励了一道血痕,说还有一条跑到我脸上了。

小马动了些许心思,还是信不过这个常常秀“此时此刻”的老土,在自己精选的生肖“马”上投了一千元,单码“10”上买了四十元。

晚上开码,就是10”。

小马赚五百六十元,不开心,只是后悔不迭:天哪,俺咋这么命苦呢,要是买了四千元……你想想,你想想。

后来,小马疯狂买码,每次都问及陈世金,陈世金却翻着白眼骂人。

白小姐晓得歌什么诗?就会骗人钱。这种事也就偶然玩玩,你还真想在这上头发财啊?也不想想,人人挖卖码的脑子,卖码的怎么活啊?早就叫你不要玩,你不听,输了两、三万吧?这叫自作孽不可活,我不管。利银发的事你要用心,随便出个事,大家都不在干地里,我这么一膜膜水,经不得大日头。

陈世金有些厌烦地叫小马把码书收到一边去,很正经地谈到利银发。

小马答:这人真不行,我也管不了。你问问棚子里谁还愿跟他邻铺睡?

留人是我的事,管人是你的事,不然我要你干什么?陈世金阻住小马的口,忽然想到这里面似有端倪,就问:人家怎么就不肯跟他邻铺睡呢?

小马就喊来了贵洲佬尼采。

尼采是银发子以前的邻铺,不久前才换地睡的。

他呀,老说梦话,整夜不停嘴。尼采比划着说。

都说些什么呢?

还不就是在老家种田的事儿。

 

 

 

银发子到镇政府找镇长,说,鄱阳洲上的田不能收回,那么好的田,不缺水,娘肥饱,正是金不换的命田。

镇长热情又客气,给银发子倒水,很认真地听银发子讲,旁边还有一个叫小罗的很认真地用笔记录着什么。

这就是嘛,洲上的田,远是远点,远不是事,不打粮才是事嘛。

你是个好同志,你能到政府来提意见是好的。镇长说。

后来很多时没有人说洲上田收回的事,眼看那事儿就过去了,银发子很高兴,觉得自己的话很灵,为乡亲办了件好事。于是就备好种早稻的种子和肥料。春雷炸响没几天,银发子就赶着牛扛着梨,披着蓑衣赤着脚,架势上洲。路上遇到村主任。主任递烟,很疑惑很关心地问:二叔这是要去哪里赚外快啊?

洲上的田要响鞭了。

哎哟,我的好二叔呀,您耳朵吃多了油水吧?洲上田早就收回了,镇上包给浙江人搞开发了。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旧年冬下,我还跟镇长说好了的,真说好了呢。

银发子把牛绳系路边树上,撒腿就往镇上跑。

刚到政府院门口,就看到镇长那车往外驶,银发子把车拦了。

镇长敬了烟,递了茶,问:同志有何事?

还是那事,我不是跟您说好了么?

啊?你叫什么名字?你找过我么?

哎呀,我就是利银发呀。

哪个利银发?

我是青旗湾的扁癞痢利银发。

银发子见镇长还记不起来,心生了些许委屈,眼眶发热:那次我说过的,洲上田是命田,不能收回的,真不能收回,收回了我们这些靠田地活命的人怎么过?家里这几眼瘦死的田,都让化肥咬得巴结的,落雨就过洪,天晴就裂坼,不出粮啊。

兔子屎也反对的,他可是街上人!兔子屎下棋,让县长一只车还赢。他外国的事都懂!

不作田,就没粮,你们当官的吃个死人卵?!银发子后来搬出大道理来捍卫自己。

镇长皱皱眉,银发子发现自己失言,就把口气换得更卑微:我没文化,说话不婉转,镇长莫受气。我是说,农村有农村的好,农村就得有田地,农民就得种田地。兔子屎也是这么说。

镇长舒眉,点头,再点头,赞成银发子有觉悟,是个好同志。之后就和银发子握手,叮嘱银发子好好保重,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正值清明寒,天还冷,镇长的手很温暖,风一过,余温就丢了,银发子的手依旧冰凉。

银发子赤着脚跑到洲上去了,看到机器轰鸣,那条他和凤学踩过多少遍的泥路被挖断,龙王湖在远处雾蒙蒙的地方,邪气十足神气也十足春上有鱼排队逗水的龙王湖,如今成了银发子永远也去不了的地方。

银发子坐在中坝头的石头上流眼泪。

这就遇到从浙江人那里打探工程的二何。

二何是江苏人。早年他哥大何来鄱阳落户,做拉板车的气力活,赚了钱再干些贩鱼之类的小生意。二何投奔哥哥,很快另到利村落户,这汉子脑子更好使,没来几年,就赚了大钱。

这大约也是命中注定,注定没有手艺只会种田的银发子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要遇到贵人,从此,银发子就该改变命运。当然该是变成好的命运。

如果没发生那么一件应该也是命里注定的事儿,这话还真没错儿。

问题是,那事儿真发生了,世事走过去不回头,发生了就铁定了,任凭银发子怎么怎么夜半悔到天明也无用。

二何带银发子去工地做小工。一些建筑工地,有些地方用不了机械,就得用人力运建筑材料,银发子就做这个。银发子气力饱,肯吃苦,就按件包工,要说这也是做老板,自己做自己的老板,做得多赚得多。很快银发子荷包里就有了一张张的“红板子”。这就回家过年,这就风光无限。大细儿女都衣着光鲜了许多。哎呀,没有田就没有田,老子照样过。

龙王湖,水涟涟,老子不望那边天!

正月,二何家拆房建房。那么好的房子,拆掉,好可惜。这不是事,二何如今钱赚得腰样深,不在乎。

银发子对二何感恩,主动给二何家帮工,不要工钱的。

二何让银发子一个人打楼面,就是用八磅锤把楼面敲碎。这事你行。二何说。

俺当然行。银发子独站高处,将八磅锤举过头顶,重重敲下,给人地动山摇的感觉。一锤一锤,银发子意气风发。

最显英武的一锤敲过,楼面瞬间坍塌。

银发子被送到鄱阳县中医院。

疼码?不疼呢。

要紧吗?

不要紧吧?就是站不起来,腰以下好似不是自己的身。

二何是好人,一万多块钱的医疗费全出了,还买许多的苹果、香蕉探望了一次又一次。

俺不怪二何,他也不想楼面塌啊,他自己也破皮流血呢。再说,是俺主动去他家帮工的,人家不勒不逼,怪人家没道理啊。

二何问我好了没,我说好了。真好了?真好了。你看,我站得起,吃得下,一拳挥出,照样打得虎死,这不就是好了么?好了就出院,在医院里住好没味道。

医生问:拉尿呢,行不?

这算什么事?能的,就是没收管,说有就有,一次一点点,刚拉完,一根烟没吃完又要拉。

这不要紧,回家养养就好。二何说。医生白了二何一眼,欲言又止,转过头,压低声音问银发子:能勃起吗?

银发子想老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呀,不晓得。这个不要紧,俺都四十七了,柴米夫妻,不讲这个。

银发子就出院了。

乡亲问侯,银发子灿烂地笑,好了,好了。乡亲赞叹:银发子好得真快,蓄白了,长肉了,样样好。

其实,那个,那个,唉。有些事,无法言说。

凤学在河下洗衣服,洗着洗着就哭了,人家问,她不答,反复多次,她就吐了苦水:俺家银发子是个废人!

银发子知道这事后,怒火中烧,追着凤学打。

老子怎么是废人?

老子好着呢,别人扛不动的我扛,别人背不起的我背!

银发子对二何说,我还是想种地。二何不解:种地来钱缓呀。银发子就怯怯地说:我那里还是没收管,说来就来,跑都跑不赢,下来又不爽,点点滴滴焦死人,一碗饭没吃完又有。这样子踩畈走泥的还可以过,上工地可能不是事。

从来懒人屎尿多,少吃少喝几口,也没事的。再说,工地那么大,都是男人世界,你做星星点点的事儿没难处。

银发子哦哦连声,到头还是问一句:洲上的田还能分回来吗?

 

 

 

 

陈世金知道银发子的难,非常同情,去棚子里看了他,拿出两千块钱,说是慰问金。银发子不肯得,说:我不怪老板,真不怪,我也不是晕了,估摸就是睡着了。我没文化的人,心实,瞌睡虫多。

陈世金帮银发子把钱放好,叮嘱他:水是要喝的,少喝点也要喝,大热天,不喝水真会死人的。不行就用尿不湿,有成人型的,等下我叫小马老婆帮你买。

老板走后,银发子把拿钱照了又照,图案查了又查。

忽然兴奋起来。

上月发的工资存下三千块,这又多了两千,五千块现金,半点不假的。银发子伸手到枕头底下,把钱袋子反复的捏拿着,钱是实实在在的,怎么查看都不是假的,银发子学会了好几个识别真假币的方法,对图案啦,看光影啦,蘸唾沫看形变啦,指蓬刮油漆啦,都会,俺这些钱一张一张都验过,没假的。

银发子守在床铺旁想着心思,一夜又一夜。床铺上有一张广告,很夸张的大字:正宗美国伟哥,150元一粒。

六月十五,月该圆的时候,天空尽是灰色的云。银发子下定决心,从那一叠票子里取出四张,非常小心地把余钱藏好,这四张在银发子手里不断地变着位置,但始终都是非常非常的整齐,直到汗水把纸币弄得明显的黏糊,银发子才将钱收起,仔细放入有拉链的短裤兜里。拉练拉三遍,没有跑槽现象。

银发子仔细地换好衣衫,皮鞋是自己在家用水擦好了的,一直没穿,拿出来就是。

夜色有些暗,灯光却太亮。银发子把头发梳了第八道的时候,铁下心来,熄灯,锁门,出工棚,往灯火暧昧的地方去了。

银发子捏着两粒药丸,过一个一个路灯,又过一个又一个暗旮旯,有香味刺鼻。大哥,玩玩吗?柔柔的声音问起,银发子汗毛直竖,知道心里想了好多遍的那事儿开头了。

我不是想玩,我是要治伤,见效了就走人。

我要吃药。

你不要急嘛,一粒无效,我再吃一粒。

大哥,大哥,你是怎么啦?求你走好吗?我不要你的钱,可不要吓我……

 

 

 

 

鬼使神差,银发子读了大学,好多好多的字都人认得,好多好多古怪的,弯弯曲曲的线呀,圈呀都识得。

银发子就到镇上去,拿出画线还画圈的笔记本,非常认真地说:

洲上有好田,就要好好作,这个第一嘛……第二呢,是这个样子滴……

有道理呀,银发子同志说得好呀。大家都鼓掌。

田就分回来了,银发子比以前多分了三分。

银发子就带着凤学,一遍遍披星戴月去洲上。

鄱阳洲上的稻子熟了,兔子屎捎信来,让银发子夫妻去割稻。

银发子依旧威力无比,凤学也还是有劲使不完。

一排排的稻子倒下了,那真是好稻子呀,粒粒饱满,放门牙下一剪,很干脆地嘣出稻米,粉粉的,一点都不水。满洲的田,银发子家的最抢眼,风从这边吹,满田金浪,风从那边来,金浪满田。银发子呵呵笑着,累得直不起腰,直不起咱就不起,就傻着劲割稻。忽然听得凤学喊:看那,神仙来助力!

哪里是什么神仙?那是收割机,轰隆隆开过来,一直开到银发子身边。

银发子跳上车,随意把钥匙一旋,机子就开动了,直直的开过去,稻子就齐齐的倒,之后被卷进机子沙沙地响着,回头一望,稻子已整齐地装进麻袋。

顷刻间一切都好了,凤学不知从哪里拿出两杯红色的冰水,给银发子一杯,说:麻着胆子喝,不要钱的!

之后银发子拉着凤学的手往大港里跑,洗澡去!

水很浅,也很暖,银发子笑着说:这一趟稻子怕是有一万多斤了。凤学笑而不答。

银发子忽然有了冲动,想好好地抱一抱凤学。看港对岸,夜色苍茫,鸟儿自在飞;看这边,道上的热气自在地漫过来,没有一个人在道上行走。

银发子忽然变得污鄙起来,嘿嘿的笑着,凤学看了眉头微锁。银发子吼一声,不管不顾把凤学抱住,之后在凤学身上乱摸,摸她的头发,摸她的嘴唇,摸她的屁股。这就是凤学的气味呀,多么熟悉的气味,多么好闻的气味,这不就是樟树花开的气味么?

银发子身体膨胀起来,起来了,起来了,医生,您说的那事儿,如今能哩。哎呀真是立起来了啊,这不是梦吧?不是不是,樟树香那么醉人,跟真的一模一样,所以这不是梦,还有圆圆的月亮已经露出来,仔细看,桂花树在那里,砍树的傻蛋也在,真不是假的。

这一切都出奇的顺利,银发子喜出望外,抱着凤学,真真真真顺溜着进入了,哎呀,这可是真的哩,是真的,我的在她的里面,银发子感觉到无限的温情,无限的美好……

忽然乌云陡暗,凤学变脸,假假的一笑,露出獠牙,伸出长毛的手,一下就将银发子推到水里。

银发子连吃几口水,天哪,这水咋这么苦,这么涩?银发子拼命挣扎,可就是爬不起来,望着凤学裸着身上岸,那边有一个络腮胡子接应,就是鸡窝洼的刘老七,刘老七抱着凤学,大摇大摆地扬长去了。

凤学——

凤学——

银发子屈辱地喊着:刘老七算个鸟!那个骚胡子不是东西,他八岁放牛还穿破档裤!

我能行的,我有钱——我买了药——一粒不行还有一粒。

凤学只是不理。

银发子拼命呼喊:我不是废人——

 

此命生来不寻常呀

正是猛虎下山岗呀

一镰割得乾坤出呀

双脚踏平景阳冈呀

 

 

 

醒了,醒了,拿水来。这是老渠的声音。

哥,你这是何苦呀。陈世金就在身边,看银发子醒来,雾散云开。

老渠为银发子擦去眼泪,哽咽着说:哥,这事你干不得了,明年开春,我带你去蒋巷农场,就在那里种田。

好啊好啊。银发子脸上渐渐显出血色。

陈世金干咳三声,说老渠,其实也是告诉银发子:我可没赶利哥,只是他这样胡来,我确实承担不起啊。蒋巷那边好啊,一马平川正是种稻的好地方。我那边有熟人,很多事我都有说话的份。

高个子警察再端来一杯白水,对银发子说:喝吧。很威严,银发子乖乖的喝。

警察转身对陈世金说:人你带走,我看问题不大,不行就带他看医生。罚款还是要交的。肩牌是三角叉的年轻警官就送上一张治安处罚通知书,对银发子说:200元,自己去交,就在西门口的工商银行。看银发子一脸惶惑,就把通知书给了陈世金。

一声炸雷,窗子乱抖。呼呼风起,沙沙雨下。

依我说——

银发子神色活泛起来,眼神扫过警察、陈世金,在至今还在抽鼻子的站街女身上停留了好几秒,满脸的愧疚。最后动情地对老渠说:雨再下半个时辰,鄱阳洲上一垄垄的田都满水。

见无人接茬,银发子就闭上眼,唠叨着在自己内心的世界里走。

秧田的苗看着绿,多出的水往龙王湖去,湖里傻傻的鲫鱼就排着队拍水,唧唧唧唧一路往高,一径走到大路边,凤学就从街上那边来,蒲草帽,白褂子,绿裤子,赤脚。街上呢,兔子屎住的屋子怕是漏满了雨。我还不晓得那短命的?屁事不管,一盘残棋,一只生薯,早间守到下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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